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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阁时,也不会激切到难掩紊乱气息以及发颤的嗓音。

    雅室里收藏的这些琴,在双目未盲前,向来由他亲手整理,之后逼不得已才交代竹僮们去做,然,理琴、养琴的功夫不一般,两个孩子学得还不到火候,而她,这个古怪的露姊儿,他状若随意地问她能不能做,她便理所当然地应承下来,语调欣喜高扬她竟没问他一句该如何做?从何着手?

    她不刻意掩藏,亦不主动坦言,仿佛要他解一道谜题,一点一点寻到提示,然后推敲她。若向她开口要答案,他便输了。

    所以留她在身边,他总会看清她的。

    他不会输。

    陆世平花了整整六天,才将九宵环佩阁里的十三张名琴全数“滋润”了。

    配置来凤鸣北院的这些天,她身份是三爷院内的贴身丫鬟,睡的地方就安排在主子内寝外的隔间。

    那个小所在算得上宽敞,也留着两扇窗,但出入都得从主子的寝房进出,睡时就拉起一长溜的雕花屏扇,方便主子夜里叫唤。

    然,虽说她是三爷的丫鬟,但一些贴身服侍的活儿现下仍由竹僮们分工了,她顶多帮忙整理床被、用膳时替主子布置菜色,然后在竹僮因手掌太小抓不拢苗三爷又密又长的柔发时,接过梳子替爷束发戴冠。或是竹僮没系好爷的腰带时,再换手环过爷的腰,心动明明地嗅着他身上檀香,重新帮他理过。

    北院里的琐事,她这个丫鬟没理上多少,倒是天天被苗三爷拎往九宵环佩阁,那里的活儿当真全落在她肩上,除了理琴、养琴,还有满满一室的琴谱需整理,遇到日阳露脸,也得乘机晒书。

    换了个靠他更近的地方住下,一切都挺好,只除每日去松柏长青院请安时,她这个贴身丫鬟也跟着去,他苗三爷都得挨太老太爷好几颗白眼。

    任凭老人家如何刁难叨念,他就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脾气好到惹人落泪。

    假的!

    但假得欵,当真好看。

    反正由着太老太爷斥责,他静静受过,松柏长青院这边便算揭过了。

    然后尚有一事教她小小心虚。

    进凤鸣北院的第三天夜里,她开始“夜游”

    “夜游”的目的--偷偷协助眼盲的苗三爷将奇木制成好琴。

    揉了揉,将眼中迷蒙揉掉,她躺下后真睡着了,还好又自个儿醒来。

    如过去几晚那样,陆世平掀被起身,蹑手蹑脚从隔间溜出。

    她不敢走近内寝里侧那张大榻,朦胧间,见那半透明的垂幔后床被隆起,静谧无声苗三爷该已睡沉。

    她再往外走去,跨出内厅,经过两只小竹僮睡下的小室,隐约可闻鼾声。

    她禁不住扯唇,无声笑了笑,随即晃出厅外,连灯笼也免了,就偷偷摸摸从北院后门溜出,在犀白月光下爬上山坡小径,往翠竹林走去。

    这一带湖边上,竹林、白默林,以及不知生在何处的木稚林,皆是苗家凤宝庄的产业。她想,苗家定在外围安排护卫巡守,林子里有无守夜的人,她就不清楚,只是她这几次的“夜游”倒也没人跳出来逮她。

    愈来愈熟门熟路,夜中,纤细身影挪动,不一会儿便抵达九宵环佩阁。

    推门踏进,她直接走往藏琴轩,走近临窗下的长榻。

    她掀开榻上的青布盖子,藉着透进格窗的幽微月光,打量苗三爷这些天刨出的琴形轮廓。槽腹的底部已刨过,龙池、凤沼、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记号,该是明日就能下刀凿出。

    她张指量了量记号间的距离,确认无误。

    随即平掌抚模了会儿底部,用手指感受木头细腻的纹路,略沉吟过后,她拿来刨刀贴在底部某处,又薄薄刨过几下,力求完美平整。

    想想他这人在琴艺上堪称全才,鼓弹、作曲、制琴,祥祥皆通,跟师父是一祥的,但他所展现出的风华,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仿佛天生如此、天赋难夺,所以师父当年对他才会有了“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入魔障而不能醒

    低幽叹了声,她重拾心情,收拾榻上刚刨下的木薄片。

    突然--

    “谁在那里?”

    那冷声蓦地在身后响起,陆世平脊柱陡颤,急急倒抽一口寒气。

    她迅速回首,晦暗不明中一道修长黑影倚在轩室门边,听其声,辨其身形

    “三三爷”她困难地吐出声,赶紧理好榻面,覆好青布盖子。

    “你是谁?”问得更沉。

    陆世平微地一怔,人已下榻站好,道:“三爷,我是露姊儿。”

    他忽而不语,仿佛想着她的话,记不得她是谁似的。

    “三爷不是睡下了?都这么晚了,怎还来这儿?”甫问出,她便想冲自己大皱眉,听听她问这什么话?

    爷还没质问她,她倒先质问爷了!

    她现下仔细一想,适才离开北院内寝时,她站在几步外往他的睡榻看去,似未瞧见他的鞋摆在踏架上那么,薄薄帷幔内隆起的仅是被子而已?他确实睡下了,但又起身,在她之前便走出北院?

    思绪一道道,她苦笑:心想该找什么理由搪塞,一边也打起精神等着听他的嘲弄冷哼。

    然,并非她预料的责难,更无嘲讽冷笑,她原以为是慵懒倚门而立的苗沃萌突然毫无预警地朝前倒下!

    “三爷?”她惊呼奔近,本能地伸长双臂,幸好来得及捧住他的脑袋瓜,没教他磕得头破血流。

    一碰触到他的脸,才惊觉他颊面冰凉,额面尽布冷汗。

    “三爷--三爷听得见我说话吗?”指微颤地轻拍他脸颊,她焦急地低问。

    苗沃萌神识并未丧失,感觉一双温热的手在脸上游移、拍抚,他嗅到柔软淡香,这气味似混过木材香气,他心弦微动

    露姊儿。

    他记起她了。

    这一夜疼痛来势油汹,在他脑颅里摧残,他思绪几成一片空白。

    “扶我起身。”齿间涩涩挤出声音,像每个字都磨出血丝似的。

    陆世平见他能说话了,急跳的心稍稳。

    她连忙拉他一臂搭在肩上,顾不得什么,一手已绕去搂紧他薄秀腰身,使着劲儿帮他站起,再让他靠着自个儿身侧,缓缓走回那张长榻。

    她先扶他坐下,再将青布盖子底下的木头和制琴工具全挪到桌案上,待回头,他上半身竟已歪倒、侧卧在榻上。

    长榻整个空出位置后,她脱下他的丝质墨履,再将他袍服中的两条长腿搬上榻,让他躺得舒适些。

    “你躺会儿,我这就去跟方总管说,遣人请大夫过府。”她抓着袖子擦拭他一额冷汗,正要离开,手却被他修长五指精准抓住。

    “没用的。城里大夫皆束手无策,不必惊扰家里专治我头症的朱大夫在邻县义诊,再过几日才会返回太湖。”

    “头症”她呐呐颤唇。“三爷是头疼得厉害,才、才如此吗?”

    苗沃萌没有回答,却似一波剧疼再次涌起,他忍痛般闷哼一声,一手不由得按住发胀刺痛的脑勺。

    是那处曾挨过师父狠击、高高肿胀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半句话都吐不出,浓重的愧疚与满满的怜惜交叠,犹如烧红的铁直直烙在心尖。

    她倏地起身,他欲再揪住她已无力,任宽袖软软垂落榻面。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只觉浑身力气皆拿来抵抗那样的痛。

    然后在疼痛稍退时,他又能捕捉那来来去去、不知张罗着什么的脚步声,轻且焦急,他能从她行走、举止所发出的声响中,分辨出她此时心绪。

    嘶--该死!又疼了

    “三爷,我点了烛火,也把养在铜盆炭渣里的炭火重新燃起了,拿陶制茶壶装了些水搁在炭火上烧,但水烧得还不够热,你将就些,我先帮你浄浄脸。”这儿没有设小灶房,离大宅的灶房院子又远,还好厅侧小室寻常皆备着一大缸清水,而他们白日燃起来取暖的火铜盆亦搁在小室,她只好克难,勉强烧出温水。

    入夜溜出来,她身上也没带帕子,干脆取饼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

    移来烛火,她拿断袖浸过温水,仔细擦掉他一脸汗,见他两边额角微微突跳,似绷得难受,她没知会他,作主便松了他的束发。

    她浄过他颈后的汗湿后,开始以十指按抚他头皮,指尖探进他柔密墨发里,力道或重或轻,缓缓按揉。

    片刻过去,见他眉峰稍弛,绷紧的嘴角亦柔软些,她咬咬唇间:“三爷的头被砸伤的地方常常引出这祥的痛吗?”

    他面无血色,微缓地吁出口气。“你怎知这头症是被砸伤落下的病谤?”

    她眼皮一跳。“我、我胡猜的”

    是了,三年前他踏出幽篁馆,头肿眼盲伤得不轻,却一律称说是自己没留神跌倒,磕伤脑勺不是遭袭击砸伤。

    不知是否被他听出什么,她一颗心正忐忑却见他薄唇淡掀--

    “服药再加以针灸,三年下来,这头疼之症已渐抑下,只是今夜突然暴起这痛即便是朱大夫所开药方亦没办法对付的,需他亲手施针”合眼,长睫在烛光下不太安稳地轻颤,他声音幽微,似喃喃自语。“琴抚琴最好感觉病症将起,脑中刺麻胀热之际,有琴傍身会好些曲在心间,音在指下,若能宁神抚出一曲、再一曲、无数曲不自觉间挨过去,竟也不那么难受,能忘肉身疼痛”

    “所以三爷是夜里自觉不对劲,才谁也不告诉,独自来九宵环佩阁找琴相伴”并非问句,而似叹息,她两指揉着他额角穴位,轻哑问:“那琴音在这时候,真能助你凝神称心吗?”

    “太迟”薄唇磨出两字。

    陆世平懂他意思。

    那是指病症将发未发,尚能靠意志力转移病心,将其压抑。

    但此时疼痛一波波,如江河溃堤,阻遏不住,欲靠琴音转移病心已然太迟。

    “三爷?”微惊低唤,因他似又痛起,刚舒缓的眉心再次成峦。

    温润面容陡地绷紧,白额再次渗汗,他气息变得短促含浊,齿咬得轻响。

    陆世平深深呼吸吐纳,试图将胸中那股烧灼挤出体外,但似乎不太成功,心仍灼痛。

    她十指从他浓发中抽离,甫起身要走,他一手大挥,没揪住她的手或衣袖,却猛地抓住她腰间衣料。

    只是揪住她想干什么?苗沃萌想不出来。

    他受的痛,仅能靠自己独撑,咬牙撑过也就好了,难不成想赖着谁?

    “三爷,我没要走,我我陪你,没要走的。”

    那语气跟哄孩子似的,明明嗓声沙哑,不清不脆,他竟略有心动。

    怎么放手的他也没感觉,总之折腾得又汗湿衣衫。

    长身微蜷,他费劲调息,极想捶打脑勺发胀作疼的那一处,但那自戕之举到底徒劳无功,他是清楚的,唯有忍只能忍

    突然,有琴铮鸣。

    凛神一惊,他内心忽而大纵不静,紧闭的长目陡张。

    刚受伤那段时候,他双目尚能瞧见模糊黑影,然,随着治疗时日一久,反倒什么也捕捉不到,入目的人与物再辨不出轮廓。大哥以重金请来的朱大夫对他头伤连续用针,每隔一段时日就得挨一顿针灸,如此已连施三年,说那是他独创的“否极泰来”之术。

    物若至极,必反。

    而他若想重见光明,必先全盲。

    此际,双目瞠得再大,依旧黑茫茫一片,他像横在黑川中的孤岛,天地俱默。

    铮!

    琴音再起,点点飞掠,环环轻扣,每一段音皆似尽黑穹苍里的一颗飞星、一道闪电,流闪明明,震得他心动明明。

    他被震得一时间忘却肉身之痛。

    他能听、能辨,亦听出、辨出了--那人所鼓之琴纯粹大雅之声,不骏发飘逸,更无郁勃牢骚,完全的中锋正笔。

    安雅且沉和。

    玉与石。

    所鼓之琴正是玉石琴。

    而鼓琴者,谁?

    玉石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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