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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家钢琴和许家唱机交换的事,没过两天就照办了。傍晚姚宓下班回家,姚太太自己开着唱机在听音乐呢。

    姚宓惊喜说:"啊呀,妈妈,都搬完了?怎么我都没知道呀?"

    "那位犬子办事可利索。他上午先来看定放唱机的地方,帮沈妈清理了这个柜子,挪在这里。下午就叫人来搬运钢琴。来了六个人,稳稳地抬到门口车上。随后他把唱机和唱片运来,帮我整理好,教了我怎么使用。这会儿他刚刚走。美人来打了一个花胡梢,接他一起走的。"

    姚宓心里一动。杜丽琳是来监视丈夫吗?这完全是直觉。她总觉得杜丽琳对她有点心眼儿。不过这是毫无道理的感觉。姚宓第一次没把她的"福尔摩斯心得"拿出来和妈妈一同推理,只问妈妈为什么午饭的时候没把这事告诉她。

    "你自己没看见柜子挪了地方呀!不过,也是那位犬子叫我瞒着你的。他说他是擅用工作时间,是违法行为。你那边办公室里都是耳目。"她转述许彦成的话,显然只当作笑话。她是存心给女儿一个意外之喜。她关上唱机,问女儿搬到研究室去完事没有。

    姚宓说:"没什么搬的。图书室的钥匙交掉了。外文组的办公室是里外相通的两间,我们年轻人在外间工作。姜敏、善保、罗厚各人一个书桌,还剩下一只旧桌子是没主儿的。罗厚和陈善保把里面套间里最新的书桌搬过来换了旧桌子。姜敏说,那只新书桌是施妮娜的,抽屉里还有她一本俄文本的共产党宣言呢。罗厚和善保都说,她又不来上班,把组长的大书桌给她和江滔滔排排坐不更好吗!他们就把她的书放在组长办公桌的抽屉里了。"

    "你说什么了吗?"

    "我只说,旧书桌一样,不用换。姜敏把她临窗的好位子让给我,我没要。"

    她告诉妈妈,图书室调去两个新人。一个叫方芳,顶梳两橛小辫儿。还有一个叫肖虎,年纪大些,男的。

    从此姚宓天天到办公室去上班了。她知道许彦成经常溜到她家去听音乐。她很有心眼,从不往家跑,尽管研究室里自由得很,不像在图书室不得空闲。反正她如要听音乐,回家后她妈妈会开给她听,她自己也学会了使用唱机。

    姚宓预料得不错,她妈妈确是喜欢许彦成。最初她称"那位犬子",过两天就"彦成"长,"彦成"短,显然两人很相契了。这也很自然。两人有相同的爱好,很说得来。两人又都很寂寞,彦成喜欢姚太太能了解、能同情;姚太太喜欢彦成直率、坦白。他们往往听罢唱片,就围炉坐着说闲话。(他们都喜欢专心听音乐,不喜欢一面听一面说话。)每天姚宓回家,姚太太总有些关于彦成的新鲜事告诉女儿。短短几天之内,彦成的身世以及他目前的状况姚太太几乎都知道了。

    她常笑说:"这不是福尔摩斯探出来的。这是当事人自己讲的。"不过她们往往从"当事人"自己讲的话里,又探索出"当事人"自己没讲的情况。譬如,姚太太谈了杜丽琳闰年求婚的故事,就说:"美人选丈夫是投资,股票市场上抢购有出息的股份。可是彦成大概不会承认。他把他的美人护得很紧,看来是个忠心的好丈夫。"姚宓却觉得许杜夫妇并不融洽。不过,她便在妈妈面前,也绝口不说这话。

    姚宓自从在她爸爸藏书室里和许彦成一同理书之后,好多天没见到他,只是天天听她妈妈讲他。不知为什么,她心上怪想念的。接下的一个星期日,她独在藏书室里一面整理书,一面希望许彦成会闯来。他却没有来。姚宓觉得失望,又自觉可笑。转眼又是星期天了,她得把爸爸的遗书赶早登记完毕。她暗暗希望,这回许彦成该想到她了。真怪,许彦成好像知道她的希望,又在前廊来回踱步等待。

    姚宓高兴地说:"许先生,好久没见你了。"

    "我天天到你家去,总希望有一天看见你。"

    姚宓笑说:"如果人家发现我们家开音乐会,只怕你就不能随意跑来了。"

    彦成感激说:"真谢谢你想得周到——我今天想——我在希望,你星期天会到这儿来。"

    "我也希望你今天会来。"姚宓说完自觉冒失,亏得彦成毫不理会,只说:"我上星期天想来帮你,可是分身不开。你又来过吧?""书登记得差不多了吗?"

    姚宓说她上星期日一个人干的活儿不多,不过书也登记得差不多了。

    两人进了藏书室,姚宓把窗户打开。彦成记起上次她打开窗时,他见到笼罩着她的迷雾忽地消失,犹如在目前。这几天,他和姚太太经常会晤,增添了对姚宓的理解和关怀。他自己意识到,他对姚太太什么都讲,多少因为他愿意姚宓知道。有些事,自己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深究,也不由自主。

    他们理着书,彦成说:"姚宓,我想问你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姚宓不知他要问什么,惊愕地看着他。

    "伯母说,她毁了你的婚姻,是真的吗?"

    姚宓眼睛看着鼻子,静默了好一会儿说:"许先生——"

    "叫我彦成。"

    "不,许先生。"她很固执,尽管许先生大不了她几岁,她不愿逾越这条界线。她说:"许先生,我很愿意跟你讲讲,听听你的判断。我妈妈和我从来没有争执。不过,她说毁了我的婚姻,就是她心上在为我惋惜。她总原谅我的未婚夫,好像是我负了他,我心上顶不舒服。我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错。"

    彦成说:"你讲,我一定公平判断。"

    姚宓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妈妈都告诉你了吗?"

    "伯母说,她和你爸爸五十双寿那年,你十五岁,比你的未婚夫小两岁,是吧?他跟着他父母来拜寿——故意来的吧?他家看中了你,你家也中意他。"

    姚宓解释道:"我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忙着要给我订婚——我妈妈还说什么来着?"

    "伯母说,那位少爷很文秀,是高材生,也是独生子——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你们俩年貌相当,门户也相当,很现成地订了婚,常来往,也很亲密。"

    姚宓说:"也相当客气,因为双方都是旧式家庭。"

    彦成点头了解。他说:"所以他们家紧着要求结婚。"

    姚宓轻轻叹了一声气:"我父亲还没去世的那年,他家提出等他毕业就结婚,我家提出再迟两年,等我也大学毕业。就在那年,抗战胜利的前夕,夏至前两天,我爸爸突然去世,我妈妈中风送进医院抢救。我的未婚夫当然来帮忙了。可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因为我最艰难的是筹钱,我总不能向他们家开口要钱呀。他母亲要接我过去住。我也懂得些迷信,热孝里,不得上别人家的门。我只说,家里男女佣人都还在,不能没个主人。那一段艰难的日子不去说它了。不久抗战胜利,我爸爸已经安葬,我妈妈已经脱险,我未婚夫已经大学毕业,他对我说,我妈妈没准儿还能拖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叫我别死等了,还是早早结婚。我妈妈可以找个穷亲戚伺候。他说乘这时候出洋最方便,别错过机会,我不答应。"

    "伯母也说了。"

    姚宓说:"妈妈没有亲耳朵听见他说话的口气。我怕伤了妈妈的心,我没照样说——以下的事妈妈也说了吗?"

    "伯母说,他硬逼着要和你结婚。"

    "妈妈还是护着他。什么结婚!他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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