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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九点钟时,我们终于找到了司机,是个和蔼可亲的小伙子,而且颇懂资本主义的生意经。“干净,便宜,快捷。”他先用中文说了一遍,又特意冲着西蒙咕噜了一串话。

    “他在说什么?”西蒙没弄懂。

    “他是让你知道他会讲英语。”

    这位司机使我想起了那些挂在旧金山新潮展示厅中杂志上的香港青年,涂着油亮发蜡的头发,留得长长的粉色的指甲,修剪得非常精细,象征着他的幸福生活永远不会被打断。他冲我们咧嘴一笑,露出一排被尼古丁熏黑的牙齿“你们叫我洛基好了,”他说着一口洋泾浜英语“和这位大明星名字一样。”说着他从一本汉英字典里拿出了一张从画报上剪下的塞尔维斯特史泰龙的照片。

    我们把一个装礼物的箱子和我的照相器材放到了车的后箱里,其他行李仍放在饭店,洛基在晚些时候将把我们送回来,除非邝的姨妈坚持让我们住下,对中国家庭来说这是极有可能的。考虑到这一点,我还是在摄影包里放了些过夜必备的东西。洛基用一个戏剧性的动作打开车门,我们乘上了一辆黑色的尼桑轿车,车的款式较旧,而且奇怪的是里面竟没有安全带和安全头靠。难道日本人认为中国人的生命不值钱吗?“中国有不错的驾驶员,却没有负责任的律师。”西蒙由此总结道。

    知道我们是从美国来的,洛基想当然地认为我们一定喜欢强烈的音乐,他放入了一盘欧美节奏的磁带,据说这是他一个“最棒的美国朋友”送给他的礼物。邝坐在前排,西蒙、猫头鹰和我坐在后面,伴随着强烈的节奏,我们开始了去长鸣的旅程。

    洛基那位美国朋友也教会了他一些让客人开心的短语,当我们在桂林拥塞的街道上行驶时,他像个小孩一样背了起来:“你们去哪儿?我知道。上车吧,我们走!”“快一点?太快了?”“还有多远?不远。很远。”“停车,稍等片刻。向后倒一下。”“没有到。没问题。太棒了。”洛基说他每天这样自己学学英语是为了能有一天实现梦想到美国去。

    “我的理想是当一名电影明星,”他用中文说“而且是武打片明星。我练了两年的太极拳,一开始我当然没什么过高的希望,也许我来到这世上就注定要当个出租车司机,不过我工作实在很卖力,在美国,你想象不出中国人有多辛苦,我们知道怎么吃苦,对美国人来说难以忍耐的东西对我来说很稀松平常。你说我说得对吗,大姐?”

    邝似乎略带鼓励地“嗯’了一下,我想她是否想起了她的那位表哥,原来是个化学工程师,后来去了美国,可他现在只能在餐馆里洗碗,因为他实在吃不消讲英语,有些人甚至以为他是个白痴。就在这时,西蒙的眼睛突然瞪圆了,我一看也不禁大叫起来,我们的车差一点就撞到了两个挽臂而行的女学生身上,而洛基仍若无其事地继续着他的好梦:

    “听说你们在美国一小时就能挣五美元,挣这些钱我在这儿要整整花十个小时,而且一年四季天天如此。一天挣五十美元,我一个月也没这么多,甚至加上小费。”他从后视镜里观察着我们是否注意了他的这个暗示。我们的旅游指南上说,给小费在中国会被视为是侮辱,看来这本书一定是过时的旧货了。

    “当我到了美国后,”洛基继续说“我将省下大部分钱,只留下饭钱,烟钱,再加上看几场电影的钱,当然还要有一辆挣钱用的出租车。我的要求很简单。五年之后,我就会有五万美元了,在中国那就是四十万人民币,如果和街上的黄牛去换还会更多。即使五年内我成不了电影明星,那也可以回中国当个阔佬了。”他被自己描述的前景兴奋得满脸带笑,我把他的话翻译给了西蒙。

    “那么多花销呢?”西蒙问“房租,煤气费、水电费、汽车保险。”

    “别忘了还有所得税。”我说。

    西蒙又凑上来:“我们还没提违章罚款和抢劫,你该告诉他,在美国靠五十美元一天大多数人是要饿肚子的。”

    我正想把这些翻给洛基听,突然想起了邝讲的“少女的心愿”的故事。你不该打消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他也许永远也不会去美国,”我对西蒙说“何必用这些他并不需要的告诫毁坏他的梦想呢?”

    洛基从后视镜看了看我们,翘起了他的大拇指。突然,西蒙又一次从后座扑向前排,我也忍不住大叫起来:“上帝!”我们的车又差点撞上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妇女,她车子的前龙头上还坐着一个小孩,就在要撞上的一刹那,自行车向右一斜让了开去。

    洛基笑了“刺激吧,”他用英语说,接着他又解释为什么我们不必对此大惊小怪,邝转过身翻译给西蒙说:“他说,在中国如果司机撞了人,责任总是司机的,不管其他人如何的不小心。”

    西蒙不解地看着我:“这是不是想让我们消除顾虑?是不是翻漏了什么内容?”

    “这根本不叫解释,”我对邝说。洛基的车仍然在路上左斜右倾地疾进“人都撞死了,谁的责任也改变不了事实。”

    “嗐,又是美国式的思维,”邝回答道。猫头鹰在这时晃了晃脑袋盯住了我,好像在说,聪明点,外国佬,你的美式思维在这儿没用。“在中国,”邝接着说“你总是要为其他人负责,不管什么事。你出了事情就是我的错,因为你是我妹妹,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是,”西蒙鼻音很重地说“别再傻问了。”猫头鹰在笼子里扑了扑翅膀。

    车子穿过一条街,路旁都是卖藤编家具和草帽的商店,然后就到了城郊。沿路的两边绵延数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小旅店,有些还搭着脚手架尚未竣工。旅店的墙基都是砖砌的,墙面上抹了墙灰,并涂成了白色,一些艳俗的广告招贴画贴在上面,让我怀疑这些店家是否雇用了同一位画师。所有的广告大致上都是同样的内容:炸油条和汽锅面条汤。这是竞争式市场经济发展到一种令人沮丧的极端。闲着的女招待们在门外蹲着,看着我们的车急驶而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她们的大脑一定会因无聊而萎缩,她们是否抱怨过生活中这种日复一日的平淡乏味?除此之外,她们实在一无所得。西蒙兴致勃勃地在做着笔记。也许他也观察到了这份绝望的图景。

    “你在写什么?”

    “一大堆没用的东西。”他答道。

    再向前走了一段路,小旅店演变成了简陋的小木屋,屋顶是用茅草铺的,再远些,那些沿街的小贩已经是在露天的寒风中叫卖了。他们站在路边,大声嘶喊着,挥舞着手中捆好的抽子,或是一瓶瓶家中自产的热蕃茄酱。我们就在这些路边市场和小贩的叫卖中一路远去。

    当我们经过一个村庄时,看到十几个男女,穿着同样的白色棉布衫,他们的身边放着各种工具:水桶、木制的工具箱、手绘的招牌,由于我不认识汉字,只好问邝牌子上写的什么。“专业理发,”邝读道“拔疖、挖鸡眼、掏耳垢,双耳掏垢与一耳同价。”

    西蒙又在记着什么。“噢!那位排在第十位的师傅能干些什么呢,甚至连第一个人也没有生意。我以为他们这样太无益了。”

    这句话使我想起了我们之间的一次争吵。当时我说,你不能把自己的幸福与别人的不幸放在一起比较,西蒙认为当然可以。也许我们都错了。此刻,当我看到这些人挥着手让我们停下时,我为自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庆幸,但我同时为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内涵而感到恐惧,除了外在的包装外,我与那位排在第十位等待生意的人有什么不同呢?我用肘推了下西蒙:“我不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也许是一切。”

    西蒙以嘲弄的口吻说:“嘿,天空是有限的——不可能到处都下雨。”

    我联想出数百名中国的伊卡洛斯1,他们的翅膀在掏耳朵中融化。你不能禁止人们梦想,他们也不得不继续努力。只要他们能看到天空,他们永远会尽其所能而飞得更高。”

    村庄与路边市场间的距离越拉越长了,们好像已睡着了,头越垂越低。只是在车身猛地颠起的时候她才会醒来,过了一会儿,她发出了节奏悠长的鼾声,全然不知洛基已把车驶上一条双向车道,速度也快了许多。他司惯地超过那些速度慢的车子,手指伴着音乐’在拍动。每当他加速时,猫头鹰都会微微打开翅膀,然后又在笼中自于平静。我双膝紧并在一起,每当洛基向左打方向要超车时,都不禁要吸上几口冷气。西蒙一脸紧张,可一看到我在看他,马上又笑了。

    “你不觉得我们该叫他开得慢些吗?”我说。

    “我们很好,别担心。”我听得出他这句“别担心”话里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施恩的意味。可我还是忍住不和他争吵。这时,我们追上了一辆载满身穿绿色军装的士兵的卡车。他们向我们挥手,洛基按了一下喇叭,然后猛然转向超车,在我们将要超过时,我能看到一辆大巴士迎面向我们冲来,刺耳的喇叭声越鸣越响。“上帝啊!”我默默地叫着,闭上了我的双眼,西蒙此时也抓紧了我的双手。我们的车总算又退回了右车道,我听到唤的一声,大巴鸣着喇叭在我们身边冲过。

    1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中建筑师和雕刻家代达罗斯之子,逃亡时因接近太阳,装在身上的蜡翼遇热融化,堕海而死。

    “太悬了,”我颤栗着嘟暧道“得让他开得慢一些。”

    “谁知道呢,奥利维亚,他也许会生气呢。”

    我盯了西蒙一眼:“什么,难道你宁肯选择被撞死?”

    他表情冷漠地答道:“他们都是这样开车的。”

    “你是说集体自杀就是可取了?这是什么逻辑嘛!”

    “可我01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故。”

    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我喉咙里不吐不快:“为什么你总是认为一言不发就是上策呢?等到事故发生了,谁来收拾?”

    西蒙盯着我,说不清他是在生气还是在内疚。洛基突然又是个急刹车,邝和猫头鹰都被惯性晃醒了,也许是洛基发现了我们争论的焦点——不过不会,我们此时正在塞车,路上一辆接一辆排起了长龙,洛基摇下窗户探头张望,嘴里一边骂着什么,一边不停地按着喇叭。

    几分钟之后,我们终于弄清了塞车的原因:这是一次交通事故,而且还很严重,这可以从满地的碎玻璃、金属以及私人物品中判断出来。空气中充溢着汽油味和轮胎磨擦烧焦的气味。我差点儿对西蒙说:“这下你看见了。”这时我们刚好路过现场,一辆黑色的微型货车翻倒在地,车门像折断的翅膀一样掉在一边,前排座位完全挤扁了,如果有人多半是没希望了,一只轮胎躺在路边的蔬菜田里。过了几秒钟,我们又看到了另一辆事故车,是一辆红白相间的公共汽车,车的前窗全碎了,引擎处已经变形,血迹溅得到处都是。驾驶座是空的,一个不祥的标志。大约有五十多人,手里还拿着农具,像是周围的农民,围在现场周围指指点点,似乎是在观看一个科学展。当我们经过车边时,我看见车内还有十几个伤员,有些在痛苦地呻吟,有些则平静地躺着,说不定已经死了。

    “妈的,真难以置信,”西蒙骂道“怎么没有救护车和医生。”

    “停车,”我用中文对洛基喝道“我们该帮帮他们。”话是脱口而出的,其实我能做什么呢,除了傻傻地看着他们,我无能为力。

    “哎呀,”邝冲着车外说“这么多阴人。”阴人,邝说那些围观者都是死去的人?猫头鹰几声悲鸣,我的手也刹时变得冰凉。

    洛基的眼盯着路面向前开车,把那场悲剧抛在了我们身后。“我们没什么用,”他用中文说“又没有药,又没有纱布,再说最好别去管闲事,尤其你们是外国人。别担心,警察马上就会到的。”

    我暗自庆幸他没注意我刚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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