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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戰國的管仲,他訂這種辦法作為士兵的康樂活動。甚至在蘇東坡時代,還有官妓,當然另有私娼。但是中國卻有一種特殊的傳統發展出來,就是出現了一種高級的"名妓",與普通的娼妓大為不同,她們在中國文學史上嶄露頭角,有些自己本人就是詩人,有些與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她們這一階層,與中國歌曲音樂史的發展,及詩歌形式的變化,密不可分。中國詩歌經文人亦步亦趨呆板生硬的模仿一段時期之后,詩歌已成了一連串的陳詞濫語,這時往往是這種名妓創一種新形式,再賦予詩蓬勃的新生命。可以說音樂與詩歌是她們的特殊領域。因為演奏樂器與歌唱都受閨閻良家女子所歧視,原因是那些歌詞都離不開愛與情,認為對情竇初開的少女有害,結果音樂歌舞便完全由歌妓保存流傳下來。
在蘇東坡時代的生活裏,酒筵公務之間與歌妓相往還,是官場生活的一部分。和蘇格拉底時代名女人阿西巴西亞參加男人的宴會相比,也沒有什麼丟臉的。歌妓在酒席間招待,為客人斟酒,為大家唱歌。她們之中有不少頗有天賦,那些會讀書寫作擅長歌舞的,多為文人學者所羅致。因為當時女人不得參與男人的社交活動,男人需求女人相陪伴,男人只好向那些職業性的才女群中去尋求快樂。有時,那種調情挑逗卻是純真無邪,也不過是戲謔而已,倒有幾分像現在的夜總會的氣氛。歌妓唱的都是談情說愛的歌曲,或輕鬆,或世故,或系癡情苦戀,或系假義虛情,但暗示雲雨之情,或明言魚水之歡。高等名妓也頗似現代夜總會的歌女藝人,因為芳心誰屬,可以自由選擇,有些竟有不尋常的成就。宋徽宗微服出宮,夜訪名妓李師師家。總之,當時對妓女的看法,遠較今日輕鬆。美國曼哈坦的詩人今日不為歌女寫詩,至少不肯公然出版,可是當日杭州的詩人則為歌女公然寫詩。即使是頗負眾望的正人君子,為某名妓寫詩相贈也是尋常事。在那個時代,不但韓琦、歐陽修曾留下有關妓女的詩,甚至端肅嚴謹的宰相如范仲淹、司馬光諸先賢,也曾寫有此類情詩。再甚至精忠愛國的民族英雄岳飛,也曾在一次宴席上寫詩贈予歌妓。
只有嚴以律己的道學家,立身之道完全在一"敬"字,同于基督教的"敬畏上帝",只有這等人才特別反對。他們有一套更為嚴厲的道德規範,對淫邪特別敬而遠之。道學家程頤——蘇東坡的政敵,在哲宗皇帝才十二歲時,他就警告皇帝提防女人淫邪的誘惑。這位年輕皇帝竟那麼厭惡這種警告,到他十八歲時,只有一個女人就把他說服了,使他相信那個女人是對的,而那位道學家是錯的。有一次,程頤的一個學生寫了兩行詩,論"夢魂出竅",在夢中去找女人,程頤大慌,喊道:"鬼話!鬼話!"大儒朱熹也是深深畏懼女人的誘惑,正人君子胡桂十年放逐,遇赦歸來,寫了兩行詩:"君恩許歸此一醉,傍有梨頰生徽渦。"朱熹在感歎之下寫出了一首七絕:
十年江海一身輕,三對梨渦卻有情。
世路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
正相反,蘇東坡對性持較為詼諧的看法。在他著的東坡志林裏,他在黃州時曾寫有下列文字:
昨日太守唐君來,通判張公規邀余出遊安國寺。座本論調氣養生之事。餘雲:"皆不足道,難在去欲。"張雲:"蘇子卿吃雪吹氈,蹈背出血,無一語稍屈,可謂了生死之際矣,然不免為胡婦生子。而況洞房給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眾客皆大笑。余愛其語有理,故記之。
蘇東坡一生,遇有歌妓酒筵,欣然參與,決不躲避。十之八九歌妓求詩之時,他毫不遲疑,即提筆寫在披肩上或紈肩上。下面即是一例: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撚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蘇東坡寫了有關女人的抒情詩,但從來不寫像他朋友黃庭堅寫的那種豔詩。
宋朝的歌妓使一種詩的新形式流行起來,那就是詞。蘇東坡不但精通此道,而且把前此專供談情說愛的詞,變成表達胸懷感想的文學形式。他的詞中最好的是赤壁懷古(調寄"念奴嬌"),對三國英雄人物發思古之幽情。李白、杜甫早于蘇東坡三百餘年,使絕句和律詩成為詩體之正宗,多少傑出的詩人爭相模仿。但是律詩,每句五言或七言,中間兩副對子,已經陳腐。詩人都想有所創新。但是觀瀑、白簿、柳陰等的情調早已發現用厭,唐代詩人淋漓的元氣與強烈的感情也已不復存在。更可怕的是,甚至詩的詞藻都是陳舊比喻的重複,那些比喻一用就令人生厭。蘇東坡在他一首詠雪詩前面的小序裏說,決不用"鹽"這個字指雪,"雪"這個字總是勝過"鹽"。唐詩的主題已經用濫,在文字上,有些作者總喜歡蹈襲前人的詩句,也有些博學的讀者,一看便知道詩中思想與詞藻的來源,因此有會心的微笑。評注家的努力只限于尋出某些生僻詞語的出處,得到機會以博學自炫。結果,作詩集評注的人並不以闡述判斷詩的含義為要務,而以指出某些詞語之出處為已足。從詩的衰微沉滯狀態解救出來,一定有待于一種新的詩體的發展,而這種發展卻有待于歌妓使之普及流行。宋詞的文字清新活潑,比唐詩更近于口語,后來的元曲比宋詞則又更近于口語。詞只是根據樂譜填出的歌曲。所以不說"寫詞",而說"填詞"。在詞裏,不像唐朝絕句律詩每行字數固定,行的長短有了變化,完全配合歌曲的需求。
在蘇東坡時代,詞這種詩的新形式正在盛極一時。由于蘇東坡、秦少游、黃庭堅,及宋代別的詞人如晏幾道、周邦彥等的創作,詞這一體的詩成了宋朝詩的正宗。蘇東坡在黃州時才發現了詞,極其喜愛,從在黃州的第二年,開始大量填詞。但是詞只是一種抒情詩,內容歌詠的總是"香汗"、"羅幕"、"亂髮"、"春夜"、"暖玉"、"削肩"、"柳腰"、"纖指"等等。這種豔詞與淫詞從何處何時劃分開,完全在于詞人對素材處理的手法。情欲和純愛在詩中之難劃分,正如在現實人生中之難劃分一樣。無可避免的是,詩人,也像現代有歌舞助興的餐館的藝人一樣,偏愛歌唱傷心斷腸的悲痛、愛的痛苦、單戀的思念。他們歌詠的是閨中的少婦怨女,悵然懷念難得一見的情郎,默然自攬腰圍,悄然與燭影相對。其實,女人的魁力全在她的嬌弱無依無靠,她的芳容。瞧悴,她那沉默無言的淚珠兒,她那睡昏昏的情思,她的長宵不寐,她的肝腸寸斷,她的茶飯不思,她的精神不振,以及一切身心兩方面的楚楚可憐——這一切,和窮苦一樣,都顯得有詩意美感。這些文詞都與"蘇慷"一詞相似,而含有色欲淫蕩的意思。蘇東坡不但成為有來一代的大詞家,而宋詞之得以脫離柔靡傷感的濫調兒,要歸功于蘇東坡,至少他個人是做到了。
根據記載,蘇東坡沒有迷戀上哪個歌妓,他只是喜愛灑筵征逐,和女人逢場作戲,十分隨和而已,他並沒有納妾藏嬌。倒是有兩個女人與他特別親密。才女琴操聽從了他的規勸,自己贖身之后,出家為尼;朝雲,后來成了他的妾,當時才十二歲。我們以后再提她。
現在有一份宋拓蘇字帖,上面記有一個妓女的一首詩,叫做天際烏雲帖,是從第一句詩得名的。帖裏說的是營妓周韶的故事,周韶曾赴宴席侑酒。她常和書家兼品茶名家蔡襄比賽喝茶,都曾獲勝。蘇東坡經過杭州,太守陳襄邀宴,周韶也在座。宴席上,周韶請求脫除妓籍,客人命她寫一首絕句。周韶提筆立成,自比為籠中白鸚鵡"雪衣女"。詩曰:
隴上巢空歲月驚,忍看回首自梳翎,
開籠若放雪衣女,長念觀音般若經。席上其他詩人也寫詩為念。蘇東坡補言當時周韶正在居喪,著白衣。眾人都受感動,周韶遂脫籍。
過這樣的官場生活,自然須要做妻子的信任和了解。要做一個好妻子,主要是如何物色一個好丈夫;從反面說,要做一個好丈夫,主要就是如何物色一個好妻子。有一個好妻子,則男兒不違法犯紀,不遭橫禍。蘇東坡的妻子知道她嫁的是一個人人喜愛的詩人,也是個天才,她當然不會和丈夫去比文才和文學的榮譽。她早已打定主意,她所要做的就是做個妻子,一個賢妻。她現在已生了兩個嬰兒。做一個判官的妻子,她有一個舒服的家,享有社交上的地位。她還依然年輕,甘四歲左右。丈夫才氣煥發,胸襟開闊,喜愛追歡尋樂,還有——是個多麼淵博的學者呀!但是佩服丈夫的人太多了——有男的,也有女的!難道她沒看見公館南邊那些女人嗎?還有在望湖樓和有美堂那些宴會裏的。新到的太守陳襄,是個飽學之士,在他們到差之后一年來的,這位太守把對外界的應酬做得很周到,官妓自然全聽他們招喚。另外還有周那、魯少卿等人,並不是丈夫的真正好朋友。歌妓們都有才藝,會唱歌曲、會彈奏樂器,她們之中還有會作詩填詞的。她自己不會做詩填詞,但是她懂那些文句。那些詩詞她也覺得熟悉,因為她常聽見丈夫低聲吟唱。她若出口吟唱,那可羞死人!高貴的夫人怎麼可以唱詞呢?她丈夫去訪那些赤足的高僧——惠勤、辯才,還有那些年高有德的長鬍子的老翁,她反倒覺得心裏自在點兒。
蘇夫人用了好幾年的工夫才摸清楚丈夫性格,那是多方面的個性,既是樂天達觀隨遇而安,可是有時又激烈而固執。到現在她倒了解一方面,就是他不會受別人影響,而且你無法和他辯論。另一方面,倘若他給歌妓題詩,那又何妨?那是當然的。他對那些職業性的女藝人,決不迷戀。而且她還聽說他曾把一個歌妓琴操勸服去遁入空門修道為尼呢!琴操真有很高的宿慧,詩與佛學一觸即通。蘇東坡不應當把白居易寫歌妓末路生活的詩句念給琴操聽。蘇夫人聰明解事,辦事圓通,她不會把丈夫反倒推入歌妓的懷抱。而且,她知道丈夫這個男人是妻子管不住的,連皇帝也沒用。她做得最漂亮——信任他。
她是進士的女兒,能讀能寫,但是並非一個"士"。她只為丈夫做眉州家鄉菜,做丈夫愛喝的薑茶。他生病時,多麼需人照顧啊!若丈夫是詩人,因而有些異乎尋常之處,那是應當的。丈夫知道有書要讀,上千上百卷的書,做妻子的也知道要管家事,要撫養孩子,要過日子。因此,她願忍受丈夫睡覺時有名的雷鳴般的鼾聲——尤其是酩酊大醉之時。
這些先不說,與這樣人同床共寢,真得承認這個床頭人是夠怪的。妻子在床上躺著難以入睡,聽著丈夫打鼾,卻不能驚醒他。在他入睡之前,他要不厭其煩把被褥塞好。他要翻來覆去把軀幹四肢安放妥帖,手拍被褥,直到把自己擺放適當又自在又舒服為止。他身上倘若有地方發僵發癢,他要輕輕揉機,輕輕揉。這些完畢,這才算一切大定。他要睡了,閉上眼,細聽氣血的運行,要確待呼吸得緩慢均勻而后可。他自言自語道:"現在我已安臥。身上即使尚有發癢之處,我不再絲毫移動,而要以毅力精神克服之。這樣,再過片刻,我渾身輕鬆安和直到足尖。睡意已至,吾入睡矣。"
蘇東坡承認,這與宗教有關係。靈魂之自在確與身體之自在有關聯。人若不能控制身心,便不能控制靈魂。這以后是蘇東坡一件重要的事。蘇東坡在把自己睡眠的方法向兩個弟子講解之后,他又說:"二君試用吾法,必識其趣,慎無以語人也。天下之理,戒然后能慧,蓋慧性圓通,必從戒謹中入。未有天君不嚴而能圓通覺悟也。"
后來,蘇夫人還發現夜裏和黎明時,丈夫習慣上要有更多的改變。用細梳子攏頭髮和沐浴是這位詩人生活中的重要大事。因為在那一個時代,若有人細心觀察人的身體及其內部的功能,並注意草藥及茶葉的研究,再無別人,只有蘇東坡。
蘇夫人頭腦清爽而穩定,而詩人往往不能。丈夫往往急躁,灰心喪氣,喜怒無常。蘇夫人有一次在一個春天的月夜,做了一個比照說:"我對春天的月亮更為喜愛。秋月使人悲,春月使人喜。"數年后,在密州,他們正過苦日子,蘇東坡對新所得稅至為憤怒,孩子揪著他的衣裳對他曉曉不休。
他說:"孩子們真傻!"
蘇夫人說:"你才傻。你一天悶坐,有什麼好處?好了。我給弄點兒酒喝吧。"
在一首詩裏記這件事時,蘇東坡覺得自己很丟臉,這時妻子洗杯子給他熱酒。這當然使他很歡喜,他說他妻子比詩人劉伶的妻子賢德。因為劉伶的妻子不許丈夫喝酒。
但是在蘇東坡的心靈深處有一件事,人大都不知道,蘇東坡的妻子一定知道,那就是他初戀的堂妹,不幸的是我們無法知道她的名字。因為蘇東坡是無事不肯對人言的人,他一定告訴過他妻子。他對表妹的深情后來隱藏在兩首詩裏,讀蘇詩的人都略而未察。
蘇東坡並沒常年住在杭州,而是常到杭州的西南、西部、北部去。由神宗熙宁六年十一月到次年三月,他到過附近的上海、嘉興、常州、靖江,這些地方在宋朝時都屬于浙江省。他的堂妹現在嫁給了柳仲遠,住在靖江附近。他在堂妹家住了三個月,他雖然寫了大量的旅遊詩記述這次旅行,並且常和堂妹的公公柳懂一同寫作遊歷,他卻一次也沒提到堂妹丈夫的名字,也沒寫過一首詩給他。他寫過一首詩記堂妹家的一次家宴,還寫過兩首詩論書法,那是堂妹的兩個兒子請他題字時寫的。蘇東坡對柳道這個詩人和書法家的成就頗為器重,對堂妹的孩子也很顧念。但是到堂妹家的盤桓卻對堂妹的丈夫一字不提,實在難以理解。
此行寫的兩首詩,暗含有對堂妹的特別關係。一首詩是他寫給刁景純的,主題是回憶皇宮內的一株花。其中有下面的句子:
厭從年少追新賞,
閑對宮花識舊香。
那時他並沒坐對宮花,因為他並不是正置身皇宮之內。他說"厭從年少"的伴侶時,他顯然是描寫自己;而"花"照例是女人的象徵,"舊香"可能指一段的舊情。
這個暗指在另一首詩裏更為清楚。那是給杭州太守陳裹的。題目中說春歸太遲,誤了牡丹的開花時節(詩前敍言頗長)誠然不虛,他回到杭州時,牡丹的花季已過,可是暗示少女已嫁,今已生兒育女,則極明顯,並且在詠牡丹的一首詩裏也滑有理由用兩次求愛已遲那麼明顯的典故。為明白這兩個典故,要說明一下。在唐朝有一個少女杜秋娘,在十五歲時寫了下麵一首詩: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空折枝"便表示誤了求愛時期。唐朝杜牧與杜秋娘同時,也寫出了下面的一首詩: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蕊,綠葉成陰子滿枝。自從杜牧寫了這首詩,"綠葉成陰子滿枝"就用來表示少女成了母親之意,更因為中文的"子"既代表"果子",又代表"兒子"。
在蘇東坡那首詩裏,思想似乎並不連貫,並且特別用"金縷"、"成陰結子"、"空折枝"這些字眼兒。他的詩如下:
羞歸應為負花期,已是成陰結子時,
與物寡情憐我老,遣春無恨賴君詩,
玉台不見朝酣酒,金縷猶歌空折枝,
從此年年定相見,欲師老圃問樊遲。這首詩給陳襄,或是賦牡丹,都不相宜,仔細一看,連與詩題都漠不相干,"成陰結子"與牡丹更無關係。他也沒有理由要太守陳襄"憐我老"。"從此年年定相見"是分別時的語句,並且用于歸見同僚,而且蘇東坡心中絕無心在陳太守鄰近安居務農的打算。倘若說這首詩確是寫給陳太守的,用綠葉成陰求愛已遲,必然是夠古怪的。誠然,在唐朝這類詩裏,中間兩聯裏字的詞性要同類相對,中間兩聯有時只做點綴之用,前后兩聯才真用以表達作者的情思;不過唐律之上品仍然全首有整體性的。蘇東坡寫的詩裏用幾行空洞無物的句子充數兒的壞詩,可少見得很。若從另一角度觀之,看做是他寫給堂妹的,則這首詩在主題和思想上便很完整了。第一行說此次歸來實感羞愧,因自己誤了花時,也可以說誤了堂妹的青春時期。第二行分明說她已兒女成行。第三行求她同情,又表示自己的孤獨寂寞。第四行說因有她相伴,今春過得快活。第五和第六句分明他對求婚已遲感到歉咎。第四聯自不難解。蘇東坡這時寫了一首詩,表示願在常州安居下來,這樣離堂妹家不遠。他后來的確按照計畫在常州買了房子田地,他后來就在常州去世的。
我知道敬愛蘇東坡的人會不同意我的說法,怪我說蘇東坡暗戀堂妹。這是否在蘇東坡的品格上算個暇疵,看法容或因人而異。這事如果屬實,並且傳到人耳朵裏,那些道學家必會譴責蘇東坡。不過自古至今,堂兄妹、表兄妹卻不斷相戀。但蘇東坡不能違背禮俗娶自己的堂妹,因為她也姓蘇。
蘇東坡游靖江時,他在焦山一個寺院的牆上題了一首詩,西方的讀者對此最感興趣。蘇東坡料必知道唐朝段成式在酉陽雜咀中所寫"葉限"那篇短故事。述說小姑娘葉限受繼母和后妹折磨,丟了鞋,后來嫁給國王的經過。但是據我所知,蘇東坡是第一個記載老翁睡眠時怎麼安排自己鬚子的人。他用一首簡易的韻語說一個有長須的人,從來沒想過在床上怎麼安排自己的鬍子。一天,有人問他睡覺時鬍子放在什麼地方。那天夜裏他開始惦記他的鬍子,他先把鬍子放在被子外面,后來又放在被子裏面,又放回外面,折騰了一夜沒合眼。第二天早晨,他一直感覺坐立不安,心想最好的辦法是把鬍子剪掉。由那首詩看來,那只是通俗故事,不是蘇東坡創作的。
在這裏我們不妨提一下盲者不識日的故事,這倒是蘇東坡第一個想到的,這篇寓言寫在密州。愛因斯坦似乎在什麼地方引用過這篇故事,來說明一般人對相對論的看法。
日喻
生而眇者不識日,問之有目者。或告之日,"日之狀如銅盤"。扣盤而得其聲,他日聞鐘以為日也。或告之日"光如燭"。捫燭而得其形,他日揣備以為日也。而眇者不知其異,以其未嘗見而求之人也。道之難見也甚于日,而人之未達也,無以異于吵。達者告之,雖有巧譬善導,亦無以過于盤與燭也。自盤而之鐘,自燭而之將。轉而相之,豈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
說也奇怪,這篇寓言是蘇東坡在殿試時寫的。他用以諷刺當時學者盲從王安石的三經新論。
蘇東坡這個人物個性太複雜,方面太多,了解不易。因為他精通哲理,所以不能做道學家;同樣,也因為他深究儒學,故也不能為醉漢。他對人生了解得太透徹,也對生活太珍惜,自然不願把生活完全消耗于醇酒婦人之間。他是愛自然的詩人,對人生抱有一種健康的神秘看法。這個看法永遠與深刻精確的了解自然密不可分。我相信,沒有人與大自然、春夏秋冬、雨雪、山巒穀壑親密相處,並接受大自然賜與人的健康治療的力量后,而同時對大自然還會抱有一種歪曲偏頗的看法。
在熙宁六年(一0七三)九月九日,他拒絕去參加重陽節的宴會。他躲開了朋友,自己去泛舟為樂。按照重九的風俗,他破曉之前起身,到西湖上訪孤山的兩位僧人。那天晚上,他一人獨坐舟中,凝視山頂有美堂窗內射出的燈光,那時他的同僚正在那裏一間大廳裏歡呼暢飲。他給一個同事周部寫出下面的一首七律:
藹藹君詩似嶺雪,從來不許醉紅裙。
不知野餐穿山翠,惟見輕撓破浪紋。
頗憶呼廬袁彥道,難邀罵座灌將軍。
晚風落日原無主,不惜清涼與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