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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这是遵从麻儿的指示——了。说完话后,阿亮并没有再度钻回到沙发后面去,却仍然神思恍惚地低垂着头。古义人也像阿亮那样,没有可行之事,只是打量着从罗兹那里分来的礼品,这才发现,那都是一些寒碜且令人生气的便宜货色。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所发生的事与阿亮所述一定没有差异,可是手铐,古义人知道,那是对阿亮具有重大威胁的戒惧。七年以前,在阿亮工作的那家福利工厂中,有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智障男子。当时,阿亮对周围的人都比较习惯且能亲密交往,惟有对这个男子难以适应。在福利工厂决定接受此人以前,他的一只手一直被手铐锁着,等待他的母亲下班归来。当他到阿亮身边来说话时,他告诉阿亮,自己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阿亮,今天早晨八点开始播放的bs电视台古典音乐节目,你看了吧?”
“是的。是篁先生的海,还有德彪西1的几支曲子。”
1德彪西(claudeachilledebussy,1862-1918),法国作曲家,印象派奠基人——译注。“后来,就切换到新闻频道了吧?”
“bs2台,也播放新闻呀。”
“在关闭电视机之前,电视开始播放新闻节目,播音员说了手铐和那个女孩子的事?”
“她戴着手铐,被扔在高速公路上。那女孩子,死了呀!是被长途运输的卡车轧死的!”
“麻儿挂电话来了吧?”
“挂来了。”
“麻儿说了些什么?”
“她说,不要看电视。”
“你却说,已经看到了?”
“我看到了。”
“然后,麻儿就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我告诉她,你说错了,不得了啦。”
“然后呢?”“我说,太可怕了,我要藏起来。”
“是吗?于是,你就躲藏在沙发后面了?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麻儿在东京,爸爸又到松山去了。”
“是的。”
“可是,现在爸爸回来了。”
古义人把装在0。5升礼品纸盒里的咖啡放入小锅,再将便餐盒中的汉堡包放进微波炉内,然后把色拉分放在小碟中,阿亮则从收到的cd里,查看键钮式手风琴日本演奏者所演奏的皮亚佐拉的曲目。可是,当两人坐在一起开始午餐时,阿亮依然沉默不语,不再继续查看cd。
古义人眺望着烟雨迷蒙的峡谷,回想着阿亮和麻儿在各不相同的公立小学——阿亮上的是特殊班级的学校——读书时的一天。当时,课程结束后,阿亮一直在他那边的校园等候着,他在等妹妹前来与自己一同回家。那一天,因为阿亮不愉快,麻儿为了鼓励自己和哥哥便说道:
“阿亮,人生真是辛苦呀!真是可怕呀!又要被狗追着叫,又会被人看见”
翌日,古义人对赶过来的罗兹说了阿亮看家时体验到的事情。
“通过电视里的新闻节目,阿亮知道了发生的事件,并因此而受到了刺激。同样受到刺激的麻儿挂来了电话,或许,这使得阿亮的状态更加恶化了。听了古义人的介绍后,我是这样感觉的,可是情况也可能不是这样的。
“我认为,麻儿挂来了电话,坦率地述说了自己的不安,这反而能够激发阿亮作为兄长的自觉。阿亮看了新闻报道,会感到惊慌失措吧?就在这时,麻儿挂来了电话,并且向阿亮述说了自己的不安。于是,为了麻儿,阿亮自己必须从恐慌中挣脱出来。如果他不是藏身于沙发后,而是逃向窗子外边,逃向峡谷那边,情况又将会如何呢?
“古义人,你认为自己是阿亮最可倚重的守护神,可你必须从这个幻觉中清醒过来。倘若不如此,当你年岁更大、患上难以应付的老人症时,不但自己将失去力量,还会深信这个世界上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阿亮继续存活下去。或许,你和阿亮两人将要做的,比戴着手铐被扔到高速公路上更为可怕
“千为了照看吾良女朋友的幼儿却并不是吾良的孩子而去了柏林,此前,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当然,妹妹那么热爱兄长,想要成为吾良的champion1也就是说,决定代替吾良去做那些他所无法完成的事情,这也是很自然的。
1champion,意为”保卫者“——译注。
2西蒙娜韦依(si摸neweil,1909-1943),法国女宗教思想家、哲学家——译注。”可是,她本人有着阿亮这样一个智障孩子却丢下阿亮出了远门,此前我对此是不理解的。
“不过,这或许是你希望独自照料阿亮,从而排斥千所造成的吧?如此想来,我便觉得能够理解了。
“即便对于麻儿,古义人你也想将其排斥在外,从而独占阿亮吧。你不知道阿亮会有多么高兴,却一直不愿把麻儿召唤到这里来。她在大学图书馆的工作,就那么重要吗?是古义人你不愿让麻儿夺走阿亮守护神的位置。
“我在写给你的自我介绍的信函里不是已经写了吗?我有一个患自闭症的哥哥。可是,父母没有觉察到我对于哥哥的意义。
“古义人曾经引用过西蒙娜韦依2的那句话——‘祈祷’的根本,在于对他人的‘关注’。对于阿亮,麻儿也想给予更多的关注。另一方面,她自己的内心里同样存在着麻烦。前一阵子出现那个问题的时候,你为之坐立不安、不知所措。但是,将来出现更为严重的发作,麻儿毁灭掉自己时,你又当如何?她的伯父好像就是自我毁灭的吧
“那时,古义人也将毁灭掉吧。而且,在那样的年岁上,是不会存在康复希望的。那么一来,阿亮的人生也将毁灭吧。”
就像昨天阿亮一直垂着脑袋那样,古义人只是低着头听着罗兹的话语。由于是横躺在犹如睡椅般倾斜的床铺上,因而他的下巴尖碰触到了前胸,视线则越过脚趾,注视着蒙上帆布的推门打开了的地方。阿亮正在餐厅解答乐理考题集,罗兹并不是丝毫不担心阿亮会听到眼下这场特殊对话。尽管如此,对她而言,那也是一扇难以关闭的、沉重而硕大的门扉。然而,那扇门却开始缓慢地动了起来,接着加快速度并发出响动关闭起来。罗兹颤抖着回头看去,明白发生了什么,青绿色的眼睛犹如陶片一般显出无机的色彩,转过身来注视着古义人:
“阿亮竟做出了这样粗暴的事!”她申述道“我的声音太大了吗?”
“不如说,是因为你用压低了的声音说话。”
“阿亮感到我攻击了古义人,因而才生气的!尽管我总在竭力守护对我最为重要的人,可还是让那个人生气了!因为,我是一个被父母遗弃了的孩子!”
四
用手机联络过后,真木彦前来迎候罗兹。在将罗兹交给他时,古义人对于让她感到不安表示了歉意。真木彦把带来的薄围巾从少气无力的罗兹的肩头一直披到后背,所说的话语显得比较中立,听上去更透出一股冷淡的口吻。
“电视节目不厌其烦地播放的,是被丢弃在高速公路上的十四岁少女的惨状。看了这个节目后,出门时,罗兹就说自己的情绪失去了平衡。当罗兹还是少女的时候,似乎也曾发生过可怕的事情。”
阿亮一直没有走近前来,当真木彦领着罗兹回去后,他就来到送走客人后正锁上大门的古义人身旁,夸耀般地说道:
“我,刚才把房门关了起来!”
这天夜晚上床后,古义人希望自己陷入痛苦的噩梦之中,在天亮以前不要醒来。然后,为了能做上一个还算不错的梦,便试图引导着潜意识。在一次对谈——与也曾是“年轻的日本之会”成员的诗人所作的对谈——中,古义人告诉对方,自己从事小说家的工作已达四十年之久,还说,自己无法处理的潜意识已经不复存在。可对方却只报以轻蔑的一笑
总之,古义人想要主动尝试一下。早在孩童时代,在这块土地上曾体验过的那个让内心暖洋洋的固有梦境,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当然,这个答案预先就已经有了。在那个梦境中,古义从森林的高处飞下来,引领着古义人在山谷间游泳
那不是在流淌于山谷间的河流里游泳,而是以古义为向导,在环绕着山谷的甕形空间里往来飞翔。古义一旦从森林里出来,双脚便绝对不沾地面。古义人最初飞起来时,为了修正方向,也为了使倾斜了的身体恢复平衡,当然需要不时蹬踏斜坡。
渐渐适应以后,古义人也能够安适、快乐地飞翔了。顺着斜坡滑行而下,然后就浮升在空中,顺畅且悠闲地飞将起来。那种安全的感觉是这样的:滑行时无论怎样自由自在地踏空,都不会像在地面行走时那样掉落在洼坑中那是因为空中没有洼坑的缘故。长时间地、一刻不停地幸福地飞翔着。当察觉到黄昏降临时,古义业已飞往森林的高处。只有一个孩子飞翔在山谷的空间,周围则是不尽的寂寥。但是,因着那种晴和的充实感,从而感觉不到苦闷或是恐惧。
梦境中的成年人、古义人在烟雨迷蒙的山谷间腾空而起,滑翔在甚至能够远望到奥濑的森林上空。空中没有洼坑,虽说身体本身具有重量,但那也只是作为稳定动作的铅坠而发挥作用。古义没在那里,吾良却好像在天上已经飞了百来年,从容地在身旁飞翔着,同时,一只手在用大昆虫模样的手机打电话。然而,突然间那个吾良失去速度、失去平衡、坠落下去、发出沉甸甸的声响。古义人睁开睡眼,感觉到蓦然转坏的梦境残余下的悸动
还有另一个梦。从事务所的楼顶纵身跳下的吾良的遗体,被运回位于汤河原的家中后,放置了一段时间。“面部已经整理得很干净了,就请你看上一眼吧。”按照吾良电影中的女主演模样化了妆的梅子说道。“还是不看为好。”千却予以制止。
在现实中的那个场合,遵从了千那细小、却是坚决的声音。然而,梦境里的古义人则犹如没有耐性的孩子,非要看上一眼。从棺盖上开设的小窗向下望去,只见完全肿胀起来的、黑中带有些许青紫色的遗体的皮肤,从胸部开始,如同拉开拉链般笔直地破裂开来。从那条裂口处,竟然意外地看到十七岁时的吾良的脸部。那张脸甚至还在幸福地笑着。就像剖开狼的肚腹后被拯救出来的小红帽一样,还活着的年轻的吾良被取了出来。如同因为欢喜而精神抖擞似的,又醒了过来
梦境中的古义人计算了至今已进行了多次的重要计算,就要得出答案了。那事中的一切,全都被精细计算。在位于奥濑的修练道场的青年们杀害美军军官的事件中,古义人和吾良都从旁给予了帮助。直接动手杀人的,是修练道场的青年们,而古义人则以吾良为诱饵,帮助他们把皮特诱骗到了那里。为了抢夺皮特的军用手枪,他曾遭受了怎样的杀戮呀?!惟有一个情景宛若电影一般显现在眼睛里:皮特两脚受伤后无法行走,为了逃出去而爬行在夜晚的森林里。
还有一个梦境也如同电影一般。从出生刚一个月的阿亮的头部切割下来的、有些像是另一个小一号的脑袋被推到近前,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躺在手术台上的婴儿以及医生的上半身都被排除在镜头之外——对年轻的父亲古义人说道:你的婴儿的肉体,竟被施加了这样严重的暴力。不过,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呀。
古义人喊叫出声,在觉察到自己正在叫喊后,便将脸压在枕头上,以免惊醒阿亮。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为了不再沉入梦境之中而睁开了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