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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木彦驾驶的蓝色塞当驶入已转为坡道的狭窄铺石路,只能看见高层大厦屋顶上广告塔的那家饭店,就是这次要去的目的地。在古时排水渠的一角,古义人发现一家正亮着灯的面馆。虽然从那里径直驶了过去,可古义人记起,自己全家和吾良全家惟一一次聚齐所有成员来松山旅行时,正是在这里吃的午餐。当时,吾良提起了正宗的法国菜馆的厨师长,还取出插入这位厨师长烹调特别菜肴时所拍照片的书,可他还是在这家富有地方特色的餐馆的二楼高高兴兴地占下了坐位。那些熟悉他的工作、恰巧也在这里用餐的客人便过来打招呼并希望和他握手,可吾良对此却绝对不予理睬。对于坐在他身旁的古义人,那些客人倒是全然不识。

    驶上像是温泉地区的、错综复杂的坡道后,便来到了饭店大门口。真木彦与站在门前、身穿制服的年轻人说了几句,汽车就被送往停车场中的空处停放。于是,罗兹在前面领着大家进了大堂,却不见饭店接待人员前来接待这一行人。

    真木彦走向前台,罗兹和古义人站在原处等候。十来个估计是大学生或高中生的年轻人走上前来围住古义人,各自递上古义人作品的文库本,请他在那上面签字。在松山,这还是第一次。

    所有成员收到签名书后,就成群结队地离去了。这时,从旁打量着这情景的一个约莫四十过半的胖女人,领着一个身穿黑色服装的男人出现在面前:

    “热心的读者可真多呀,实在让人吃惊!”女人像是用那张显出很有气势的微笑的脸,瞄上了古义人。

    她从白底深蓝细纹的套装西服中伸出了右手,当古义人正要握住那只手时,她却说道:

    “对不起,要女士优先。”与罗兹握过手后,连同那只手在内,用双手紧紧握住古义人的手。

    “社长在东京。我们已经做好准备,聆听先生的教诲。我叫田部鞠子,一直希望能够拜见先生。先生的房间是套间,此外,还准备了一个标准间。”

    田部将语言转换为英语,把相同内容对罗兹又说了一遍,然后询问道:“先去房间小憩一下,或者冲个淋浴如何?”从前台取了两套钥匙回来的真木彦却说道:“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让你们久等了。”从而牵制住了罗兹。

    “那么,就请一面用餐一面正式会面吧。长江先生,听说,这次与我们进行合作的黑野事务所的社长,与先生您是交往已久的朋友。”

    饭店经理向古义人和罗兹送上名片,领先走进电梯轿厢,掀开排列着摁钮的操作盘上的盒盖,再将钥匙插入其中。电梯轿厢随即被笼罩在田部夫人的香水气味之中。

    古义人一行来到不见普通客人的楼层,沿着一旁的长方形玻璃窗——被灯火映照得通明的松山让自己意外地感受到了亲切——被引至宴会厅。然后,古义人便与黑野再度相见了。应该有十多年未曾谋面了,黑野却恍若昨日刚刚别过一般,表情显得冷淡。一米八〇的黑野,以这种身高的人所常有的矜持眼光凝视着对方。他开始介绍身边那位面容如同煮鸡蛋、表情却比较郁暗的约莫四十岁的男子:

    “这位是杉田君。爱媛戏剧界第一流的领头人,他正从戏剧性方面支持田部夫人的新构想。咱们想借重长江君在文化和精神文明方面的影响力。咱呢,只是负责事务方面。总之,这就形成了三大支柱你比电视里看到的要胖些嘛。那些大受欢迎的特邀嘉宾们,大多要比显像管上的映像苗条,个头也要小一些。细说起来,倒是很长时间没有直接见面了。现在这个世界,电话和传真都很方便。”

    “黑野君,现在不是还有电子邮件吗?”

    田部夫人开始将大家安顿在像是事先排好坐次的席位上。餐桌最里面是古义人,他的一侧是黑野和杉田,与其隔桌相对的则是真木彦和罗兹,自己和古义人正面相对,与罗兹比邻而坐。

    “下一层的餐馆就是法国餐馆,可咱认为还是四国第一。去酒吧时顺便看了一眼,呵,座无虚席啊!”黑野说。

    “说是不景气不过呀,我落户在深山之中,被隔绝在消费社会之外了。”

    “即便东京也该是这种模样了。嗯,心情上属于左翼的老一代人,对于现代经济学可不是很在行啊。但也不能因此而去攻读资本论吧。年轻时,如果是苏联版的经济学教科书,咱还真是读过。

    “虽说是不景气,这个国家的经济可是深不见底呀,地方上更是如此。你如果看到此地那些有实力的人所过的富裕生活,就会认可田部夫人的新构想是一个很好的思路了。”

    “哎呀、哎呀,这可是让我倒牙的夸奖!我就是学习旧经济学的人,不指望it泡沫什么的。苦恼的时候呀,就只能挖开洞口,钻进地道里去。至于里面是否可以活动,洞口是否会被打开那就期待着长江先生的鼎力帮助了。”

    然后,田部夫人赶在黑野开始反驳前抢先招呼罗兹道:

    “夫人,”她正要继续用英语说下去,却被对方打断话头,要求“请用日语”

    “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在大家的手边,我准备了一份菜谱。至于葡萄酒嘛,菜谱上的品种可以吗?”

    “我一喝白葡萄酒胃就不舒服,”罗兹说“香槟也是如此。我想从一开始就用波尔多的红葡萄酒。”

    田部夫人亲自出去落实罗兹点名要用的红葡萄酒。

    “确实非常精干啊”“不过,就那么诚挚地信任你嘛在大堂上,被一群学生围着索要签名了吧?那种年轻人呀,你想到了吗,在道后僻静的饭店大堂上,集中起来一直等候到这个时间?田部夫人可是个实干家啊。”

    这时,正被谈论着的田部夫人领着手提两种红葡萄酒、身着黑装的男子回到了宴会厅。罗兹选择和品尝不同品牌的葡萄酒,接着就是郑重其事地把葡萄酒倒入玻璃大壶的仪式,干过杯后便正式开始用餐。“垫席小菜是伊予近海的各种鱼贝。”在作这样的说明时,田部夫人仿佛刚刚意识到似的说:

    “长江先生是东****国文学专业毕业的,对法国大菜一定很了解吧?如果能对您的口味就好了”

    重新斟上喝光了的香槟后,黑野又是一饮而尽。

    “咱看呀,长江君对什么菜都能接受。”黑野打断田部夫人的话头“这就是日本的知识分子啊。咱们那个时代的人全都这样。在三笠会馆召开‘年轻的日本之会’的集会时,惟一的例外就是芦原君,他要了厚切的烤牛肉。可是呀,那烤牛肉是双份的,虽说侍者接受了点菜单,却没有一个伙伴出面表示愿意奉陪。上了年岁后成为日本屈指可数的、或者说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美食家的那位蟹行君,也只要了一个干炸鸡。长江君要的莫非是咖喱米饭吧”

    “是的,我就是因为喜欢那特制的咖喱米饭才去的。”

    侍者就像观看不可思议的生物那样注视着古义人。

    “蟹行君也好,你也好,那时候都非常瘦。后来呀,突然,就像爆炸似的开始肥胖起来了。该不是知道口味了吧?”

    罗兹瞥了一眼嗤笑着的侍者。

    “我呀,并不认为古义人对欧洲小说中出现的菜肴处于无知状态。即便他在自己的小说中提及的法式菜肴,虽然已经简单化了,但要实际烹饪起来,还是非常繁杂的。材料嘛,包括香草和香料,都是到松山的百货商店买回去的。

    1斯特拉斯堡(stras波urg),法国东北部阿尔萨斯地区的重要城市,近德国边界——译注。”虽说是地方城市,可这里从海外进口的食品材料非常之多。斯特拉斯堡1的肥鹅肝、西西里岛的凤尾鱼,几乎是要多少有多少。我也认为,说日本正处于不景气之中是不可思议的。“

    “比如说羔羊肉,就有一种技术,将新西兰的冷冻肉很好地溶解开来。在濑户内海的海风吹拂范围内的农场里,我们已经开始饲养羊群。奥濑的度假村,最初也是作为农场而建设起来的。所以,是能够种植出品格优良的蔬菜来的吧。为了把这些与当地家庭的生活改善结合起来,还打算开设讲习会。”

    “长江君,田部氏原本就是一个地道的实业家啊。即便这里的餐厅,也是根据夫人的设想才得以成功的。咱觉得,非常了不起呀!”

    二

    被作为戏剧界领军人物而介绍的杉田,与其说在跟随餐桌上的谈话进程,毋宁说,他把古义人视为自己的观察对象。对此,古义人感到很不愉快。感觉到这一切的田部夫人便暗示道:

    “对于长江先生,不仅文学座谈会,我们还希望在很多方面得到您的指导。不过,先生对戏剧似乎不太关注,是吗?”

    “情况并不是那样的吧,”杉田终于加入了谈话“我曾经与塙吾良先生长期交往,这位导演说过这样的话:古义人成为小说家后,马上就开始写随笔和评论文章。那或许是在效仿萨特的生活态度吧,这家伙对政治性课题是真的关心吗?还说,古义人原本并不是那种人,不如说,他是那种把家庭悲剧放在头脑中的人

    “如果说是家庭悲剧,那就是戏剧了。”

    大家于是沉默不语,陷入怃然之中,惟有罗兹打破了沉静:

    “塙吾良曾以古义人和阿亮的家庭生活为原型拍了电影,那是一部很好的电影。

    “不过,阿亮与现实社会的关系,就存在于吾良从古义人的原作里删去的要素之中。古义人即便写的是与阿亮的家庭生活,可对投影于作品的社会也具有很大意义。吾良对古义人的批评,该不是因为他本人也无法用电影接近其半分吧?也就是蚍蜉撼大树吧。”

    “这个谚语的使用方法还算恰当。”古义人说“可是,事实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吾良,是一个创作了反映日本现实社会中暴力性一面的、具有冲击力的电影作家。而且,被他所攻击的敌人杀害了。直到被杀死以前,他在肉体上和心理上都受到了巨大伤害。”

    “就是这位吾良先生独特风格的、针对古义人先生的批评。”杉田涨红了鸡蛋般滑溜的面庞说道。

    黑野向古义人那边探过半个身子,开口说道:

    “哎呀,怎么了?

    “你呀,就像塙导演一样,是一直行走在阳光明媚处的人,除了那些肯定的批评以外,从不曾接受过其他批评意见吧?为了补充滋养成分,只听取赞赏的语言吧?与咱一同工作的那些媒体表层的朋友,大致也都是如此。

    “但是,就这样走过大半人生、上了年岁以后,你没发现这么一个痛苦的事实吗?那就是:惟有否定的批评才是正确的。倘若年轻时能听到这个意见就好了”

    “黑野先生的确是一个爱批评的人。”杉田说。

    “戏剧界的人真是具有多面性呀。哈——哈!交往起来可真够费劲儿的。”

    “杉田先生可是一个正直的人啊。”田部夫人规劝着黑野。

    “罗兹小姐,这位杉田先生呀,在松山,把莎士比亚的代表作全都给演出了。”

    “我想请教一个非常外行的问题,”罗兹以平日里从不用的表述法说“哪一出最为有趣?”

    “就某种意义而言,是李尔王。”

    “‘就某种意义而言’古义人,你在谈及李尔王时,也曾用了这相同的语言啊。”

    “哎呀,长江先生都说了些什么?关于李尔王,您并没有写什么文章吧?你不想听听吗,杉田先生?”

    “罗兹原本是一个研究堂吉诃德的学者。在这部作品上篇出版的翌年,李尔王也上演了。此外,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历书的编排虽说不同,可他们却在两部不同历书的同一天死去了。说的大致也就是这些。”

    “你不是说过吗?就某种意义而言,一直跟随着李尔王的弄臣和考地利亚也可以说是同一个人物。”

    “岩波文库的译注中是这么说的。燕卜荪1的论文认为,在李尔王疯癫了的头脑内,考地利亚和弄臣化为双重形象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即便如同文字所表述的那样上演也未尝不可。”

    1燕卜荪(williamempson,1906-1984),英国文学评论家、诗人——译注。“他在说着‘我那可怜的小家伙被绞杀了!’的同时,把被杀死了的考地利亚与当时并不在场的弄臣重叠了起来。”杉田说“的确,我认为,在李尔王的内心深处,情况就是如此”

    “‘可怜的小家伙’中的小家伙,在原文中是fool。”

    “可是,罗兹,倘若跳过那个场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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