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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古义人出院回到家中,书斋兼寝室却变了模样,是阿动此前帮助整理的。眼下,阿动正前往医院去取遗留在那里的随身行李。为了在窗子对面搁置台架,以便架放包裹着石膏的那条伤腿,床铺的朝向被倒了过来。将头枕放在此前一直是搁脚的处所躺卧下来,却见隔着山谷的南侧群山的棱线焕然一新,宛若用软质铅笔在厚画纸上勾出的线条。沿着那棱线,常绿阔叶树的自然林由东往西连接成一片。天际则犹如木版印制的蓝色平面一般,向周围漾展开去。
密密丛丛的常绿阔叶树那繁茂之中,也显出浓淡不匀的绿色条纹,古义人凝视着那里,却不知缘由地泛起了原本并不清晰的记忆。下方,人工种植的杉树和日本扁柏的混成林漫无边际,被采伐后的处所则由青草铺成翠绿的平面;再下方,面向山谷展延开去的陡坡上,根本无法造林,依然只见绽放着白花的日本厚朴与其他树木一起,显眼的高大树身形成了丛林。
常绿阔叶树群落零散分布在较低的地方,其中一片树丛正痛苦地扭动着树身。接着,相同景况又发生在相隔开来的其他群落里,古义人这才明白,是阵阵山风吹刮在不同树丛的缘故。山棱高处相互连接的浓淡不匀的绿色,一直在沉寂着。
门铃该是正常的呀!古义人却听见从关闭着的大门外侧传来直接叫门的声音。不大工夫,此前还听得到的淋浴声响停了下来,听脚步声,像是罗兹正大步往大门走去。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那男子却不可思议地让话语的音节极为清晰,在转弯抹角地进行着说明。在反复听那说明的过程中,古义人渐次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们此次前来并没有预约,只是您应当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那就是我们想要面会长江古义人先生。我们是特意从松山赶来的。虽说已经收到回函,说是拒绝接受我们通过信函提出的采访请求,但今天在医院听说他已经出院,就直接赶来,再度提出采访请求
每当对方提出这种要求时,罗兹便以“事先没有预约,长江又是病人,还不能会见记者”为答。不过对方不为所动,又开始进行说明。在这反反复复的过程中,罗兹原先一直将大门只开一条小缝,本人则站在门内应答,这时似乎因为对方毫无反应而感到不耐烦,想要重新调整自己站立的姿势。看来,她决定要在对方眼前暴露自己的全身。
“如同你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刚才我正在淋浴,因而失礼了。(”不,不!不用客气!“与其声音相符的年轻人口吻,是那个年轻男子在应答。)为了正确表达我的话语,我就到外面来了。可以吗?我负责收发和处理古义人的所有电子邮件、传真,还有电话,所以我知道。古义人拒绝你们的采访要求了吧?!”
“是的。可那已经是这次受伤以前的事了。情况也发生了变化,因此就来到这里,想要直接请求接受采访。”
“怎么发生了变化?如果受了伤,不是更难以接受采访吗?”
“话是这么说。”对方说道。
沉默在持续着。看样子,罗兹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她要亲自说出口来了:
“贵报社不是把古义人受伤之事写得滑稽可笑吗?!”
“那是社会部。”中年男子的声音取代年轻男子回答“我们是文化部,今年要搞一个”正冈子规再发现“的特别策划。子规,你知道吧,俳句诗人。
“长江先生因为以往那些微不足道之事而难以释怀,作为我们来说嘛,可并没有对他抱着批判的姿态。不过呀,这不是子规逝世百年的策划吗?!希望大家都以更开阔的视野来看待问题,因此就由我们出面,郑重其事地前来提出请求。如果拒绝我们的采访,那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呀。虽然如此,我们还是特意从松山赶来,希望能够促请重作考虑。
“假如因为受伤而躺倒的话,不是无法进行写作工作了吗?我认为还是可以稍微对我们说上几句的。是这样的吧?”
“’是这样的吧?‘我是美国人,全然不了解日语的复杂之处,也不了解日本媒体的风习。尽管如此,比如说,你不是说子规的新文本被发现了吗?关于子规,古义人以前就曾写过,反复去说同样的话不是毫无意义吗?!在这种前提下,即便你们见了古义人,也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听门口的动静,这一次,中年男子也沉默不语了。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响起了罗兹的声音,清晰地显示出她终于忍耐不住而越过了界限。
“我再说一遍。虽然已经予以拒绝,你们还是突然闯来,强行要求面见负伤在身的古义人。尽管我没有这个义务,却还是耐着性子向你们解释。但是,你们反复提出相同的要求,而且,在没有可说之事以后,你们也不回去,只是嗤笑着打量我的全身。你们想要干什么?!你们在对我进行性骚扰,我要告发你们!”
“你是说性骚扰?你不也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吗?我们怎么会对你干那种事?我们怎么性骚扰你了?”
“你们已经长时间地询问着中断淋浴、卷着毛巾跑来的女性。你们还嗤笑着打量已经这么一把年岁的女性的身体。
“你们没有阅读过堂吉诃德中那个姑娘为了名誉而女扮男装进行战斗的故事吧?你们认为美国女性来到如此野蛮的国度里的野蛮的地方面对野蛮的记者,为了保护自己,她就不会使用手枪吗?”
古义人从床上撑起上半身,在床边摸索着丁字拐杖,手掌却一如字面所表述的那样因为愤怒而哆嗦不已,将拐杖掉落在地面上。如此一来,由于包裹着石膏的那条腿正搁放在台架上,因而无法将手臂伸到地面上。一味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的古义人的耳边,传来了大门被用力关上的声响。不大工夫,那两人转到古义人床铺对面的窗子外侧,只听他们说道:
“长江嘛,也真是好福气呀!大白天的,就弄来一个全裸的浅黑型大美人陪伴着。这也算是受伤后的休养吗?”
“不是有’子规是童贞‘这一说法吗?”年轻的声音像是义愤填膺地应声回答。
罗兹依然卷着浴巾,她站在怒不可遏的古义人身旁,将手搭放在包裹着石膏的伤腿上。在她那业已洗去妆红、上翘的鼻头和油亮发光的额头间,惟有双目眼看着染为赤红。她喊叫道:
“我很遗憾!由于我的日语能力不好,就连那样的人都说服不了!”
接着,任由眼泪从她的眼中喷涌而出。
古义人住院期间一直寄宿在阿纱家的阿亮回来了。不过,刚回到家里时,不用说父亲的面庞,即便身体中心部位的任何一处也都根本不去看上一眼。过了一段时间,也只是频频看着伸到床边来的那条包裹着石膏的伤腿而已。再过上一些时候,他轻轻敲叩着石膏,当发现古义人疼痛——事实上也真的疼痛——时,这才终于露出笑脸,并开口说道:
“有了、最、了不起的事!”随后,虽说是在微笑,却又闷不作声。于是,为了维持这种刚刚活跃起来的氛围,护送他回来的阿纱便询问道:
“阿亮,你所说的最了不起的事,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是同其他什么事物相比较的呢?”
“我认为,其他了不起的事物,根本就没有!”阿亮回答道。
“是呀,阿亮!麻儿在大学图书馆得到休假了。为了让爸爸惊喜,她一直没说出来。不过,这种了不起的事,其他可没有呀,这可是最了不起的事啊!”“我也这么认为!”
“是这样的,因此,罗兹我也要再次请求给予关照呢。阿亮,让我们欢迎麻儿吧。”
“欢迎!麻儿,在这里吃什么呀?”
“吃什么呢?对于年轻女性来说,吃可是非常重要的。真木町的超市里品种并不多,而且大多是盐分太重的食品。”罗兹认真盘算起来。
三天后的晌午,响起了刚刚抵达的麻儿的声音,她正在大门处对前往机场迎候自己的阿动致谢。古义人伸展着包裹石膏的伤腿正在看书,而在葱茏的绿色掩隐下略显郁暗的房间北侧,阿亮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露出脚背外侧淡红色的坐茧,正在查对fmfan,他们都为麻儿的到来而大吃一惊。虽说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话,麻儿却在这寒暄中融进了异常真切的情感,向正在餐厅兼起居室等候着的阿纱和罗兹表示了自己的问候。古义人觉得,紧张而竭力微笑着——尤其是面对第一次见面的外国女性——的麻儿那涨红着的面庞,好像已经映入了自己的眼帘之中。在那之后很久,麻儿也不曾出现在古义人的书斋兼寝室里。她平日里便胆小谨慎,此时已为自己的登台亮相做了相应准备,首先要去看望阔别已久的阿亮,那时,阿纱和罗兹就将失去跟随自己同往的理由。
终于,麻儿结束了与阿纱她们的寒暄。住在这里期间,她将在阿亮的房间里临时起居。在阿亮床铺旁的地板上铺开被褥并收拾好行李后,她终于走了出来。推开蒙着篷布、高及天花顶棚的房门后,麻儿从背面将其紧紧关闭,这才将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圆圆面庞转向这边。她麻利地察看了父亲包裹着的石膏的状态,却没有特地上前问候,就提着大纸袋在哥哥身旁面对相同方向坐了下来,接着便询问道:
“阿亮,在fmfan的节目单里,发现排错的字了吗?”麻儿的话语中带有受母亲影响的关西语调,与此前听到的口气和语调全然不同。
阿亮撇腿偏身,仍然看着放在膝头的杂志,并不回答妹妹的询问,也没有向妹妹这边转过头来。尽管如此,在绿色光亮的反映下,眼睛周围皮肤的色泽略显浓重,面颊的轮廓似乎很快也柔和起来。
“我把音乐之友出版社的标准音乐辞典给带来了。阿亮,补遗的卷也麻儿为什么不通过邮局寄来?成城邮局的男职员呀,把受理了的小包裹扑通一声就扔在地上。书角假如被砸坏不就讨厌了吗?!”
从那只像是与皮箱分别提来的纸袋中,麻儿取出厚薄各一的两册大开本书放在地板上。于是,阿亮依然将身体笔直向着前方,从套盒里取出书来并翻开页码。
“不过,这书又大又重,所以还买了袖珍乐典。阿亮现在正学习乐理嘛。”
麻儿平日里总是慢悠悠地预留下回答的时间,今天却自顾自地对阿亮说个不停,这是因为和实在说不出话来的阿亮一样,她也感到了一种慌怯。不大工夫,阿亮一只手仍拿着那本正翻看着的小开本乐典,另一只手则将此前一直看着的那本杂志推到妹妹膝前,开口说道:
“把门德尔松1的名字mendelssohn排成mendeslsohn了!”
1门德尔松(felixmendelssohnbartholdy,1809-1847),德国作曲家、指挥家——译注。
2塔雷加(franciscotarrega,1852-1909),西班牙吉他演奏家——译注。
3tare,日语古语中“谁”的读音——译注。他这是在回答妹妹的第一个问题。麻儿把她那比阿亮瘦小许多的膝头依然挨靠在原处,仔细看了一眼,然后说道:
“真是的。这个杂志经常出现误排现象。”
“还把塔雷加2的名字tarrega排成tareruga了。有疑问的时候,就读成tare3。不过,tareruga是tare吗?”
“是那样的吧,谁(tare)也不知道呀,阿亮!”
春末以来一直不曾见面——在那期间,每天只是通过电话交谈,毋宁说,阿亮的会话倒是更见长进了——的这两人所感受到的拘谨似乎正在消融。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索性利用更显得亲近和轻松的礼品开始玩起了游戏,从卡通画册贵族小子阿丸中挑选出与内容吻合的角色,然后将那些人物和小动物贴片粘贴在画册上。阿亮沉默不语,全神贯注,麻儿则灵活运用着与极为专注并不矛盾的机敏声调,适时地启示着阿亮。她模仿劳动小精灵萤火虫那仆人的口吻,促使视力不好的哥哥引起注意:
“小鬼们和胖脸小口的丑公主们是藏在岩石的阴影中吗?”
古义人正阅读纳博科夫的堂吉诃德讲义,那好像是罗兹上前夫课程时的教科书,后来,她将这本书作为礼品送给了古义人。大大的铅字被印刷在质量上乘的纸页上。面对极为凝练的词汇和文章结构,古义人的英语能力使得他在查阅辞书的同时,还必须认真进行思考。半躺在特制的床铺上,将书搁放在腹部周围有利于长时间阅读。
麻儿像是在身边工作已久的秘书一样,看准了古义人从书中移开眼睛,一面查阅辞书一面在卡片上做记录时,不失时机地传递上母亲的信息:
“听说,源太君(吾良那位正在柏林自由大学读着博士课程的年少女友所产婴儿的名字。孩子与吾良没有血缘关系,他的德语名字为gunter,标上谐音的日语汉字则是源太。)生长得非常顺利。实际照顾起来才发现,即便多照看几个,也没有根本性差异。因此,妈妈又把阿浦的朋友生养的两个婴儿接了过去。在柏林,独自抚养婴儿同时还上着学的女性,可不在少数呀。”
这时,涌起的尿意使得古义人感到为难。住院期间,白日里是护士,夜晚则由陪床的真木彦帮助递拿便器。回到十铺席宅地的家里后,虽说一直是罗兹在照料,可眼下却难以吩咐麻儿,让她“去叫那个美国女子把溲瓶拿来”
然而,正当古义人因顾虑重重而周章狼狈之时,麻儿却在他身边突然站起:
“我去把溲瓶拿来,已经清洗过了。”说完,如同小马一般快步离开,不见了身影。
以前,当麻儿还在公立小学读四五年级时,尽管遭受了与古义人年龄相仿的男教师的恶意对待,并因此而畏首畏尾,可她仍然不失为一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儿,在北轻井泽的山中小屋生活时,还引领着尚有运动能力的阿亮在周围到处跑动。
不一会儿,麻儿一面勤快地料理着溲瓶的事,一面说道:
“阿纱姑妈对我说了:让那个和爸爸没有肉体关系的女朋友这样照顾爸爸可不合适。这么说来,虽说你与爸爸也没有肉体关系,却有血缘关系呀,所以这是麻儿的工作”
照这情景看来,古义人意识到在这以后的几天里要忍耐生理上的尴尬,而且他还察觉到,对于女儿,要向远在柏林的母亲报告父亲在森林中生活情况的女儿,阿纱已经通报了必要的信息。
另一方面,罗兹毫不犹豫地向麻儿表示出好意,每天都准备好特别晚餐,同时也款待了阿纱。于是,每当黄昏之际,古义人都能听到从开始热闹起来的餐厅兼起居室那里传来的罗兹与阿纱她们说话的声音,自己则独自在总领事安装在床铺上的那个兼作餐桌的装置上进餐。有时,由于怜悯孤独的古义人,罗兹也会来到床铺旁同他说上一阵话。当然,谈话的主题通常围绕着阿亮和麻儿展开,而且,罗兹全然不在意这里的谈论会传到餐厅那边。
“当阿亮他们兄妹俩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房间里时,阿亮就如同桑丘结束海岛总督的工作,回来后再度看到自己那头灰色毛驴时一样。而麻儿呢,就连那双陷入沉思的眼睛也同多雷的插图一模一样”
“把阿亮比作喜极而泣的桑丘,倒也很好。不过,把未婚的女儿比作驴子,这却是为什么?”
“古义人,我认为那幅画作是多雷的杰作。对于因麻儿的到来而显得幸福的阿亮和古义人,我感到嫉妒。我为自己预想那种不太愉快的事而感到羞愧。
“看上去,麻儿显得非常质朴。在这个国家或者韩国,有些喜欢打扮的少女甚至身着迪奥尔或香奈儿等女式高档成服,可麻儿无论在哪里都只穿朴素的圆领套装不过呀,那倒显得非常纯净。
“我呀,虽然没有直接见过千,不过,由于她是吾良的妹妹我认为,在麻儿身上,也有她从母亲那里承继来的感觉。这样的麻儿,果真没有男朋友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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