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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古义,眼下你呀,其实在哪里?”
如此提问的,是亲戚中的某一位,但催促回答的,却是机敏而善于应酬的长兄。古义人抬起右臂,指向河那边森林的高处,却每每遭到二哥的反对。或许,这位具有自立个性的少年,较之于不愿看到弟弟成为笑料,更是不能忍受一帮醉鬼的这种游戏。他用双手抓住古义人的手腕往下摁去,而古义人却认为准确指示出古义所在场所非常重要,因而绝不低头屈服,便与二哥扭成一团,一同摔倒在地,古义人右臂也因此而脱臼。
二哥由于惧怕父亲发怒而从客厅里逃了出去。面部因疼痛而失去血色的古义人刚站起身子,便用左手支撑着无力的右臂,再度指向森林的高处
“又感受到那时的疼痛了吧,现在,你的右肩不也在疼吗?!”听完这段往事后,罗兹开口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即便提拿沉重的旅行皮箱是起因,也不会是疼痛的全部原因因为,每次回到山谷里来,大致都是这样的”
“而且,无论哪一次,只要睡上一夜,就都会恢复的。”
“真的那么容易恢复吗?”
“”“总之,在古义人的小说中,回归到森林里的人物全都面向死亡。或许,古义人眼下也是在面向死亡、回归森林的吧?”
“嗯,是那样的吗?我在想,哥哥带着阿亮到这里来住上一个时期,只要你觉得满足了母亲的夙愿,不是还可以回东京去吗?那时候,千也该从柏林回来了,全家又将恢复原先的生活”
古义人被排除在罗兹与阿纱间的谈话之外,阿亮把自己的手掌小心地放在他的右肩头。罗兹敏捷地注意到了这个情景,并不是为冷落了古义人,而是为自己忽略了阿亮而感到羞愧。这种羞愧的神情表现在了全身,甚至连正在驾驶车辆的阿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与长途旅行造成的疲劳也不无关系,罗兹随后便很少说话。但是,每当国道沿线的小村落出现在前方,围拥着神社和寺院的树林自不待言,宅院内那些萌出新芽的林木更使得罗兹不停地向古义人提出问题。所问的大多数树木,却是古义人连日本树名也未必叫得出的树种。从不喜欢啰哩啰嗦的阿纱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罗兹的问话:
“我丈夫是退了职的中学校长,曾对真木町的植物作过调查,写了一份非常详细的报告,你不妨读读那份报告,然后实际对照每一种树木。现在林木刚刚萌发新芽,即使古义人也未必能够准确辨认。”
“说是‘战争结束以后,立即’,可那是太平洋战争吧。我出生于越战期间,对我来说,太平洋战争已是非常久远的过去了不过,古义人那时从学校里逃学出来,每天都待在森林里吧?不是还带着植物图鉴,学习林木的树名和特性的吗?”
“那也只是十岁孩子本人一种独特的学习,确实也记住了不少在学名上加注日语发音的树名。不过”
“比如说?”
“好像日本柳杉叫cryptomeriajaponica,山茶花叫camelliajaponica,棣棠叫kerriajaponica”
“阿纱本人也是植物通吗?”
“我只对特殊的个例有兴趣那时候,古义人也还没有积累起分类学方面的知识吧。”
“是呀。我嘛,就像母亲常说的那样,是半途而废既没有学习过正式学问,也没有接受过职业训练,一直到今天这个年龄为止,一直在为维持生计而奔波。”
对古义人的自我嘲弄早已听惯了的罗兹根本没有答腔,继续往下说道:
“在堂吉诃德中,树名基本没有出现。即使出现几处,也只是栎树或木栓槠之类的。栎树叫做encina,木栓槠则叫alcornoque。柳树和山毛榉也稍微出现过,不过,说起印象比较深的榆树,竟叫做整烤小牛的串杆。
“塞万提斯本人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栎树和木栓槠的区别吗?他甚至还推诿于伊斯兰教原著的作者,说是‘总之,关于这种栎树的种类,熙德阿默德总是不太严谨,记叙得很不清晰’等等
“较之于这些例子,古义人可一直努力做到记叙准确。”
“说到这一点,我一直认为,那可是托了千的关照呢”
“千前往柏林时,我只托付了一件事,那就是假如带婴儿去公园,要把树木素描下来,并抄写下树名在我来说,柏林的这种风景,与其说是为了今后的描述所用,不如说是为了阅读被描述的作品”
话音刚落,古义人又指着一直临近到国道边际的宅院里的林木说:
“在那里,不是排列着一些上了年头的树吗?而且,全都有一种矮小的感觉在叶丛的颜色中有一些斑点那就叫矮脚丝柏的树叶。矮脚这种命名则与矮小有关联。
“与这种树相同的树种,在我们就要去的十铺席那块地皮上也有。我们的祖父好像把它与从秋田移植过来的丝柏苗木进行了杂交。后来把这些树苗拔出,栽种在了别的地方。当母亲只留下十铺席宅基地和周围的土地而将其他地方都卖出去时,把其中一些树木移植在了那里说是不这样做,自己去世后,就没人还能记住这是母亲的土地了吧。
“不过,我和阿亮可是为了住入移建到那里的房屋才赶回来的。母亲的心情大概也会因此而多少高兴起来。用英语来表述这种情景,有贴切的语言吗?早在五十年前,当我在简明牛津辞典这本从美军文化机构的馆长那里得到的工具书中发现这个词汇时,感到非常有趣现在却想不出来”
“是flattered。”罗兹告诉古义人。
四
在通往林中道路的山口处,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岩头。被告知岩头的位置后,罗兹不由得心生畏惧,及至乘车绕行到岩头背后并爬上岩顶一看,眼前却是杉树和日本扁柏的混生林,天洼的房屋就移建在占取混生林一角的斜面腹地里的一块空地上。
“在那边的东南角上,加建了罗兹的房间。”
阿纱进行说明时,阿动不停地从停放在一排矮脚丝柏旁的塞当车上卸下行李,并搬运到向外突出的门廊里。山谷间的村落已隐于自河面生成的夕雾之中,因而古义人一行随即进入大门,在那间与饭厅相通的居室里安顿下来。寻找卫生间的阿亮回来时,带来了祖母的遗物——收录机,并打开微细的音量,调试接收附近的fm台的信号。趁着罗兹前往浴室淋浴,阿纱端出早已备好的盒饭,说是原任中学校长要去夜钓,家中无人守门,便回家去了。
同归森林当天晚上,古义人他们就在尚未打开的小山一般的装书纸箱堆中吃了晚饭。由特快专递送来的纸箱中的书籍,竟占了行李的大半。然后,古义人去居室北侧厨房后面的房间,为阿亮做睡觉前的准备。
罗兹先来到自己的房间,整理好床铺之后换上阿纱备下的睡衣,去和已经回到位于建筑物西侧的卧室里的古义人说话。
躺在床上的古义人仍然穿着外衣,他让罗兹在工作台前的椅子坐下,那张工作台就在成排纸箱对面已经关闭了的窗下。
“就是修道士,也会觉得古义人的床铺过于狭小。根本就没有可供我们犯罪的空间嘛。”
“看上去,似乎是东欧民间艺术风格的家具,在设计上却有一些角度,上半身可以坐起来写东西。这是原外交官在动过癌症手术后制作的,原本他打算在修养病体的同时搞一些翻译的。这倒不是来这里途中你所说的作品分析,回到山谷以后,或许,我将在这张床上进行最后的工作。”
卸妆以后,罗兹的面庞上平添了几分柔和,此时却将严肃起来的面孔转向古义人:
“古义人总是在习以为常地说什么‘最后的小说’,我不认为这是件好事。我的老师去世前不久,曾在他的讲演集序文中这样写道:请不要把这些意见理解为基于最后的确信而发表的报告,你们要将其视为巡礼过程中小憩时的报告我恳请古义人也是如此,即便感到巡礼眼看就要结束也只作为行走途中的报告来创作你的作品。”
古义人之所以还穿着旅行时的服装,是因为仍然疼痛着的右肩难以动弹的缘故。看样子,罗兹已经决心说出所有想要说的话。古义人抚弄着右肩,在内心做好了精神准备。
“我认为,在你五岁时回到森林里去的古义是‘童子’。由于‘童子’可以自由往来于时间和空间,因此,在那以后,古义干下了不少冒险的事吧。
“在其后的生涯中,被留下来的另一位古义也决没有懒散、怠惰,在这样的深山之中长大成人。十岁那年战争结束时,他开始对阅读外语书籍产生了兴趣。然后,他在东京的大学里学习了外语。实际上,他还到过许多国家
“然而,他却无法从心底里获得自由,他的内心曾因为被古义抛弃而受到伤害。你所创作的所有小说,不都是由你那偏执的头脑想像出的这种对森林的乡愁吗?!在那乡愁的中心,不是充满了针对那位虽然住在森林深处,却仍可以往来于不同时间和不同场所的古义也就是那位‘童子’的嫉妒吗?!
“古义人犹如在梦境中一般,写着义兄——在思华年之岛上的义兄,写着你自己,写着你的家庭成员。那是作为生活在被限定了的时间里的人,写给义兄的信。
“今天,在来这里的汽车里,知道你在孩童时代曾被称呼为古义后,我大为惊异。古义人的古,也就是前缀在称谓前面的爱称吧。换句话说,不就是义君吗?你就是义兄,独自去了森林后成为‘童子’的你的一个分身也是义兄。你是作为另一个义兄在给他们写信!”
罗兹好像已经整理好了请阿动搬运来的行李中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将带来的致思华年的信法译本摊放在膝头,随即用法语朗读起其中一个段落,并请古义人将其即刻置换为自己曾写过的日语。
时间像循环一般不断流变,义兄和我重新躺卧在草原上,阿节君和妹妹一同采撷着青草,如同姑娘般的阿优君与阿光也加入到采摘青草的圈子里来。由于年幼和纯粹,阿光因为残疾反而越发显得纯朴和可爱。晴和的阳光辉耀着杨柳嫩芽上的浅绿,高大的日本扁柏树身上的浓绿则更浓了,河对岸山樱的白色花房则在不停息地摇曳。威严的老人应当再度出现并发出自己的声音,所有的一切,全都恍若循环的时间中平稳和认真的游戏,急忙奔跑上来的我们,再一次在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岛的青草地上玩耍
“作为自己今后的工作,古义人将会继续给你本人以及义兄写信吧。当然,是给在循环时间中的小岛上的你本人以及义兄写信。那也是作为被滞留在这边世界,随着年龄增长而独自走向死亡的自己,给与你早已化为一体的‘童子’写信吧。
“令人怀念的年龄的义兄就是‘童子’,高大的日本扁柏的小岛,就是古义人的乡愁之岛。所谓乡愁,在希腊语源中是表示回归的nostos与表示痛苦的algos复合而成的词汇。也就是说,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岛是使你痛苦的回归的标记。我的专题论文就要以此为线索,更为明确地显现出等同于你的‘童子’。”
古义人不久前注意到,换上黄色睡衣的阿亮正拘谨地站在罗兹进来时就打开的那扇蒙上帆布的推门旁。趁罗兹说完话转过头来,阿亮向室内迈出一步,却仍然沉默不语,如同在汽车里说到的那样,抬起一只胳膊,向庭院外的山谷方向指去,同时用听懂了某种响动似的那种表达心意般的眼神轮流注视着两人。古义人和罗兹都竖起耳朵,倾听他们原认为都市中所没有的、绝对万籁俱寂的户外的动静。
古义人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罗兹更是显出费解和困惑的表情。古义人抬起靠在调整为一定角度的床上的上半身,只用左手打开玻璃窗和防雨套窗。
“听到了我的音乐!是森林的奇异。但是音调不准!”
低音长笛音程中越发闷声闷响的微音,随同湿润的山风从黑暗的谷底飘了上来。
“古义人的母亲是不是曾经说过,只要进入森林就会听到?”
也是因为惊吓造成的发抖,罗兹的面庞已经失去血色,而古义人的脸色也大致如此。只有阿亮一人聚精会神,以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神情欣赏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