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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挖出当年鬼子扔下的炸弹,没有开爆的,连制造商的商标都还在。炸弹像尸首一样从天下倒栽下来,没有开爆都吓人,更何况大部分都是开了爆的,爆破声震天撼地地响,爆炸力劈天劈地地大,炸死的人畜无以数计,烧毁的房屋连片成灾。几天下来,人间天堂陡然成了个可怕的鬼城,满目疮痍,尸陈街头,把人吓得魂飞魄散,能走的都跑了,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西湖和西湖里外的景点,如果能跑大概也会跑掉。但它们不会跑,只好留下来,陪同一群老弱病残,听天由命,任鬼发落。
当时的杭州城区仅现今的五分之一大,但古老的西湖一点也不比现在小,湖里与周边的风景名胜也不比现在少多少,像著名的苏堤、白堤、断桥、西泠桥、望仙桥、锦带桥、玉带桥、锁澜桥、三潭印月、平湖秋月、阮公墩、湖心亭,和西泠桥头的苏小小墓,清坡门边的柳浪闻莺、钱王祠,孤山上的西泠印社、秋瑾墓、放鹤亭、楼外楼、天外天等,以及南边的白云庵、牡丹亭、净葱禅寺、报恩寺、观音洞,北边的保俶塔、双灵亭、岳庙、双灵洞、栖霞洞等。统而言之,即我们通常所谓的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在那时光都有。如果再往前溯上十几年,还有名扬四方的雷锋塔,但当时雷锋塔已经坍为一堆废墟。有趣的是,塔倒之时,俞曲园的少主俞平伯的妻子正好立在自家屋里西窗前眺望,她亲眼目睹古塔轰然坍倒,于是古塔有了一个精准得不像一个历史时刻的终结之时:1924年9月25日中午1时40分。
到了1937年的8月,在敌机的轮番轰炸下,西湖岌岌可危,那些曾经和雷锋塔一起度过漫漫千秋岁月的名胜古迹,美色丽景,乃至全体碧水香山,花情树意,都预备上了追随雷锋塔而去的悲情壮志。杭州人毕竟是受尽了西湖恩泽的,他们在弃城逃生之际,想到在劫难逃的西湖,心里格外眷恋它,或顺路,或绕道,男女老少,络绎不绝,云集到湖边,以极大的虔诚祈求神灵保佑它。如果西湖能够像细软家宝一样捎上带走,他们一定会丢下家宝,捎上它,带走它。手脚捎不上,也要用眼睛带走它。这是最后一眼。怎么说都是最后一眼,逃生不成是,逃生成了也是——就算逃了生,活回来了,谁知道西湖会被炸成什么样?与其看一个满目疮痍的西湖,不看也罢了。
罢,罢,罢,西湖完了!
殊不知,轰炸结束了,西湖竟安然无恙,八百亩水域,连同周围数十处景点,自始至终未见一枚炸弹惊扰,湖里岸边,屋还是屋,园还是园,桥还是桥,堤还是堤,景里景外,连一棵树都没少,一盆花都没伤,可谓毫发未损,像是真是有神灵保护似的。
是哪方神灵行了如此大的恩典?杭州人要刨根问底,好知恩图报,刨出来的“神灵”却是一个“鬼”想报答都不行。鬼有名有姓,叫松井石根,他是当时日整个大淞沪战区的总指挥官,日后将出任日本驻上海派遣军总司令官。他不但是个鬼,而且还是个大鬼!恶鬼!那个夏天,他枯坐在泊于沪淞海域的xx号战舰上,杀气腾腾地开动着杀人机器,疯狂屠杀了数十万中国军民。
似乎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恶魔会施恩于西湖。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在他纠集了上百架飞机准备对杭州实施轰炸前,一位系其祖上世交的后辈突然拜访了他。此人身份暧昧,有说他迷恋中国,冥顽不化,是大日本军国主义的刺头,有说他是日本军方长期潜伏在沪杭一带从事特务活动的间谍。他和松井密谈的结果,是使松井命令空军在行将付诸轰炸的杭州战区图上,用粗壮的红笔画了一片禁炸区。红线几乎是沿着西湖弯曲的岸线走的,红线之内包含了满潭西湖和周围主要名胜,还有松井的手谕:西湖美,禁炸,违令者军法处。
且不管拜访他的人是谁,红线总之是松井命令画的,手谕总之也是他亲笔签下的。不用说,正是这条带着手谕的红线,像孙行者用金箍棒画圈护师父一样保救了西湖。红线,爱美的红线,永远的红线,紫气腾腾的红线,阴阳两面的红线。红线像一道天设的屏障,隔出了天堂和地狱:红线之外,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红线之内,碧波荡漾,鱼翔浅底。这是1937年8月的杭州的一个特别的景象,有点两重天的意思,有点匪夷所思,有点可遇不可求,有点说不清。但有一点即使不说也清楚,就是从此西湖又多了一个可以高度引证它美的金凭玉据。
此一时,彼一时。西湖,曾经让金主帅大动干戈,如今又让刽子手大发慈悲,两者隔着几个世纪的时空遥相呼应,相互辉映,联手向世人坦白宣告:西湖山水,旷世之作,美甲天下。有了这种侠客般的宣告(披着历史的黑色斗篷),那些文绉绉的名篇佳什自然可以按下不表,哪怕是堆积如山,哪怕是美妙得会飞,也不过一堆败絮而已。
2007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