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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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些年的一个冬天，独自一人提了简单的行李去川东的奉节县出差。一下江轮，便看到江岸边拥挤的棚子搭的小食摊，还有整整齐齐一字排开的擦鞋人。他们都低头注视我肮脏不堪的黑皮靴，那双陪伴我多年的军用靴灰头土脑地瞪着我，于是我一伸腿，把脚蹬在一个擦鞋人面前的木凳上，那人立即动作敏捷地擦去尘土、抹上鞋油，然后两把刷子左右开弓，上下飞舞，在皮靴上来回摩擦抛光。我饶有兴致地注视他娴熟的动作，突然觉得我在他面前摆的这个架势，颇像旧社会的剥削者。

    清晨的阳光从群山的边缘透过薄雾投下来，弥漫在小县城四周的空气充满异乡的味道，我脚蹬乌黑锃亮的皮靴，走在县城不太宽阔的马路上。曾经去过很多地方，而许多的城镇都如此相似，但这个小城的不同之处是地上随处可见的红漆横线和旁边标注的数字，那些数字便是三峡工程竣工之后的水位线。小城的人们仍然平静地生活着，若无其事地从那些横线数字上踏过，尽管他们知道自己的家园将在不久后淹没江水中。

    奔波了一整天之后，我决定连夜坐船赶往重庆，浓雾已经降了下来，笼罩整个江面，只能看见稀稀疏疏来往船只的灯光。我买了船票，蹲在码头的公用电话旁抽烟，江边的寒气阵阵袭来，直沁人心脾。守电话的老太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炭火旁：“赶船哪？”我点点头凑过去取暖，有一句没一句和她搭起讪。她看一眼我的船票：“你那班船要半夜两点过才能到。”“怎么那么晚啊？”“我在这儿几十年了，比航班时刻表还要准呢，今晚江面下雾，行船慢得很，崽儿，你可够等的哦。”

    我寻思着如何打发突然多出来的几个小时，告辞了老太，寻着灯光和寥寥人声，走进了码头的一家小饭馆。店里的小伙计揉着惺忪的双眼迎了上来，抹了桌椅，给我倒了杯沱茶，茶水苦得有点涩口，我还是结结实实灌了一大口，驱了些寒气。让伙计打来半斤散酒，几盘不太称口的小菜，遥对漆黑江面举起酒杯，倒也酒意颇浓。环顾有些冷清的小店里没有几桌客人，墙角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也在自斟自饮，他的行李也不多，和我一样是个匆匆赶路的人。我俩相视一望，不约而同遥遥举杯，一饮而尽，都是在路上的人，有酒为伴最可慰寂寥之情吧。

    他等的那趟船终于来了，他礼貌地对我点了点头，提上行李走了。小饭馆在寂静了片刻之后，嘈杂的人声打破了黑暗传了过来，五六个干力气活的川东汉子走了进来，一股潮热的汗味夹杂着笑声从我的桌边经过，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各自从口袋里掏出些皱皱巴巴的散钱，拼拼凑凑一番，对伙计吆喝了声“老规矩”便各自落座。二两烧酒，就着几盘小菜，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啧啧作响，一整天劳累后的他们对这些粗糙食物显得无比满足，他们无疑是快乐的，而我在盘中挑挑拣拣的筷子显得如此暴殄天物。他们互相说着城里遇到的稀奇事儿，哪家的堂客长得又如何，时不时开点低俗的玩笑，边喝酒边埋头呵呵笑几声。

    我等的船终于到了，并不大的码头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了许多人，在管理人员的大声吆喝中人们有序地上了船甲板。开船了，四周漆黑一片，不知名的船带我在长江逆流而上，站在船栏边，冬夜的寒风毫不留情地打着我的脸，一片寂静中，只听见脚下江水打在船身上的啪啪声，若不小心失足掉进江里，肯定不会有人知晓，只好径直去喂鱼罢了。

    回到硬座舱，四周挤满了人，我找了个角落蜷在那里，有人好心提醒，如果想去卧铺舱睡觉，可以找乘务员想办法。在塞给那个看上去还算憨厚的乘务员几张大团结之后，他领我去了一个小舱，那里上上下下的铺位都挤满了人，他指着角落的一个上铺：“喏，你就睡那儿。”我弓腰爬了上去，铺上的毛毯散发出霉味和脚臭味，但我还是把毛毯紧紧裹在身上，这样的寒夜，有个温暖干燥之处实属不易。周围拥挤地躺着些不知名的人，鼾声四起，并没被我的来到打断。我下铺的那位，睡着睡着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句：“操，傻b”便又继续酣然大睡。我把重要物件压在了枕下，也沉沉入了梦乡，一整夜的梦纷乱复杂，伴着轮船的汽笛声。

    清晨，我在最长的那声汽笛中惊醒，见四周的人都在收拾东西，似乎有人喊了声重庆到了，我赶紧拿了东西，顾不得洗漱就匆匆跟着闹哄哄的人群下了船。在慌忙嘈杂中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热闹的码头船来船往，自己乘坐的那艘江轮在宽阔的江面上显得异常渺小。再转过身，阳光从层层石梯的尽头照下来，高高的朝天门码头在俯视我，我拿出当年袍哥跑码头的豪情，大步踏上一级级写满岁月痕迹的石阶，我又在路上了。

    后记：近日看新闻，从2002年1月20日“三峡清库第一爆”开始，10个月时间内，奉节，那座2300多年历史的名城便已成为一片废墟。诗仙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诗圣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曾为奉节城赢得了“诗城”的美誉。三峡工程完成后，古老的奉节县城将全部淹没于水下，白帝城将成为江中小岛。得知此种状况，我不禁感概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