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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万籁俱寂。凹凸山的秋夜只剩下夜风在山谷中洞箫一般呜咽回旋。

    梁必达伏在东方闻音的墓前,足足有两个小时没有起身。没有人能够看见这个山峦一样雄壮的汉子是怎样一副睚劈眦裂的表情,也没有人知道这个身经百战的男人在长时间无声无息的状态里,是否倾泻过滔滔泪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哭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似乎没有哭,只是偶尔从他身下的草地上传出一声两声轻微的呻吟。这轻微的呻吟在知情人听来,又不啻是晴空霹雳山崩地裂之音,令人肝胆俱寒毛骨悚然。

    站在梁必达身后十几公尺开外的,是张普景、姜家湖、朱疆、江古碑、安雪梅、朱预道、曲向乾、陶三河和陈墨涵等人。

    安雪梅无声地饮泣,在场的人当中,除了梁必达,就只有她最了解东方闻音了。

    想当初,东方闻音刚刚进入凹凸山的时候,杨庭辉就把她托付给了安雪梅。杨庭辉对东方闻音说,小安虽然只比你大两岁,但是从我在凹凸山开辟根据地那天起,她就参加了工作,有一定的斗争经验,你要好好向她学习。又对安雪梅说,小梅子,小闻音没有经过残酷战争的磨练,凡事你得帮着她。从那以后,二人就形同姐妹影形不离,直到后来安雪梅被派到地方工作,这对姐妹才稀疏了联系。几年下来,东方闻音全面地长大了,没有想到这个玉洁冰清的小妹妹却先走一步了。

    陈墨涵木然而立。从战场上撤下来,从他作为一个起义军官第一次见到梁必达的那一刻起,梁必达就压根儿没有拿正眼看过他,而是一次又一次地抚摸腰间的手枪。张普景政委在那当口始终都没有离开陈墨涵的左右,不断地提醒:“老梁,人死不能复生,东方闻音同志是为了我们的解放事业而献身的。你是旅长,不能失态。”

    梁必达对张普景同样不理不睬,独自进入一个旁人无法窥探的境界,坐在旅部的作战室里,手里掂着一个国民党的军用水壶——那里面装的是凹凸山的稻谷酒,过上三五分钟,便喃喃自语一番:“刘汉英,你等着,有那一天,我活剥了你。”

    张普景见梁必达失常,便让营以下干部退出,严肃地说:“梁旅长,不要忘记了,你身后有几千官兵。我们还要同陈墨涵同志的起义部队见面,你不能以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形象出现在解放部队的面前。”

    梁必达仰天长叹:“一个团啊,一个小小的白匪团,搭进去我多少血本啊。阵亡六百,战伤三百,还有东方闻音啊,东方闻音啊陈墨涵,陈三少爷,你的一个团还不值东方闻音的一根手指头。”

    陈墨涵始终保持立正姿势,面无表情。

    张普景喝道:“梁必达同志,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吗?你还是人民解放军的高级干部吗?太不像话了。陈墨涵的部队已经起义了,就是自己的同志了,你不能这样侮辱自己的同志。东方闻音同志九泉有知,也不能原谅你。”

    梁必达突然笑了,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扬手把盛酒的水壶砸在对面的墙上:“老子要杀人,老子要杀人。陈墨涵你这个白匪,你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不去挨那一枪,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的东方闻音掩护你?你还有脸见我?摸摸你裤裆里兜着的是什么?是猴子尾巴吗?你为什么不给我战死?”

    留在作战室里的人除了张普景和陈墨涵,还有姜家湖、朱疆、曲向乾、陶三河、江古碑、朱预道等人,大家听了梁必达这一番不是话的浑话,面面相觑,揪着心替新解放过来的陈墨涵难堪。

    陈墨涵始终脸色平常,似乎麻木不仁。

    张普景看不下去了,便嘱咐姜家湖等人留下来等待梁必达恢复常态,自己带领陈墨涵去看望起义部队。张普景说:“陈墨涵同志,梁必达旅长今天这样说很不理智,是有害的。可是请你谅解,东方闻音同志的牺牲,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很难过,梁必达同志就更是悲痛了。要知道,不是因为起义,他们就结婚了。我替梁必达同志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把梁必达同志今天在不冷静状态下说的这些不负责任的话传给部队。”

    陈墨涵淡然一笑:“张政委,请你放心。我理解梁旅长的心情,对于东方政委的牺牲,我确实有责任,我的沉痛不亚于梁旅长。他骂了我一通,我的心里反而好受一些。”

    张普景有点意外地看了陈墨涵一眼,又说:“梁必达同志经过战争考验,已经是一个比较成熟的指挥员了。在东方闻音牺牲这件事情上,感情上一时不能接受,但是,我相信他会度过这一关的。以后,我们大家都会成为好同志。我拿人格向你保证,他要向你和三团道歉。只是目前,委屈你和三团的同志们了。”

    陈墨涵说:“比起刘汉英对老七十九军和七十九团的非难,这点摆在桌面上的委屈实在不足挂齿。我们选择了起义的道路,也是置生死于不顾的。个人恩怨算得了什么?既然选择了这条光明的道路,就没有承受不了的磨难。”

    第二十章

    二

    安葬东方闻音的仪式很特别。

    经过一个下午浑浑噩噩的情感波澜的反复洗刷,梁必达渐渐从巨大的悲愤中脱出身来。经同张普景等人商量,决定将东方闻音的遗体送到凹凸山区梅岭南麓,选择一片视野辽阔的向阳山坡下葬。

    陈墨涵提出来,由新解放过来的三团一百名军官作为护灵队伍,由他和几名团级军官亲自抬柩。

    这项提议被梁必达无声地拒绝了。

    梁必达命令朱预道从一团挑选四个战士,抬着从陈埠县一个士绅家临时征来的紫漆楠木棺材,由自己带着上了梅岭。选中位置,梁必达黑着脸,一言不发,径自拎了一把铁锹,旁若无人地挖坑。

    张普景见状,给朱预道和陈墨涵等人递了个眼色,大家也都上前帮忙。

    张普景动手挖土的时候,梁必达没有反应,朱预道走过去的时候,梁必达也没有吭气,但是等陈墨涵下锹的时候,梁必达却住手了,冷冷地面向黄土说:“都走开,我的人我自己埋。”

    直到这时,陈墨涵的心才紧紧地揪在了一起,一种莫名的疼痛像万根钢针扎在心灵深处最敏感的地方。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才意识到,他的心里正在被一种新的东西冰冻。

    陈墨涵默默地住了手,并缓缓地转过身去,向山坡的一片树林里走去,走到一个无人看见的地方,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两行颗粒硕大的热泪滚滚而下,顺着脸膛,被蓬乱的胡须割裂开来,又分成若干条涓涓溪流,濡湿了胸襟,噗噗嗒嗒散落在脚下枯草零乱的地面上。

    安葬完毕,朱预道让他的四个战士鸣枪致哀,又被梁必达制止了。梁必达红着眼睛,嘶哑着嗓门,平静地说:“走吧,你们先走一步,我留在这里,再跟她说一会儿话。”

    大家就知趣地离开了。自然不会走远,就在几十公尺以外的毛竹林子里无声地等待。等待一场痛苦,等待一场雷鸣电闪般的宣泄。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梁必达伏在那座新坟的前面,几乎是毫无动静地沉默了两个多钟头。他说了些什么,她又说了些什么,只有梅岭和梅岭的夜风知道。

    第二十章

    三

    杨庭辉和王兰田亲临梅岭来看望陈墨涵的部队,已是起义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这半个月里,由于刘汉英部急于脱身北上,杨庭辉八纵的各个部队趁机出击,凹凸山麓战争烽烟此起彼伏。

    陈墨涵的三团奉命在二旅驻地休整改编,其他部队又同刘汉英多次交手,恶战数场,直到蒋文肇又调来一个整编师进入凹凸山接应,上级才命令八纵暂时停止攻击,放刘汉英部过河北上,而八纵则于短时期内完成休整,也准备出山,参加庐苑战役。

    现在,陈墨涵的三团已经隶属于梁必达和张普景的二旅,在新的编制上为二旅二团。

    这种安排,有点不符合起义当初陈墨涵提出的第五条要求,但是梁必达旅长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安葬了东方闻音之后,张普景、姜家湖、朱疆、朱预道等人联合起来同梁必达谈了半夜,大家设身处地地对旅长的心情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谅解,也对旅长的失态提出了严肃的批评。

    梁必达接受了批评,并向陈墨涵道了歉,还到三团去看了部队。但是梁必达在三团向陈墨涵提出,三团不要再走了,就留在二旅:“留下来吧,我们几个蓝桥埠娃子还在一起战斗。”

    陈墨涵当时想坚持初衷,但是,一来此时此地已经身不由己,二来在起义过程中为了保护三团,二旅损失重大,尤其是在东方闻音牺牲这件事情上,陈墨涵感到心里欠了二旅一笔重债,跟两个团副赵无妨和陈士元以及参谋长余草金商量,大家也都有这种感受,便同意了梁必达的要求。

    三团编为梁必达的二旅新二团之后,陈墨涵为团长,余草金、陈士元等军官原职不动。根据解放军的编制,应设政治委员和政治处,王兰田此前在电话里同陈墨涵商量,如果陈墨涵认为不妥,也可以缓设。

    陈墨涵却回答得很干脆:“既然已经是解放军了,当然得按解放军的章程办。”他不仅同意设政治委员和政治处,还主动提出来尊重政治委员的最后决定权。

    王兰田对此深感欣慰,告诉陈墨涵,政治委员最后的决定权是老规矩,现在是支部建在连上,团里要成立党委,一切重大决定,由党的组织集体领导。

    二旅副政治委员江古碑主动要求到新二团担任政治委员,张普景同意了,梁必达却不同意,梁必达的意思是让原三团团长曲向乾改任新二团政治委员,原旅部敌工科长马西平任二团副政治委员兼政治处主任。二人意见不统一,便分别向纵队首长谈了各自的思路。经纵队党委审慎研究决定,陈墨涵的老团副赵无妨就地升任新二团政治委员,马西平为二团第一副政委兼政治处主任。

    陈墨涵直到这时候才知道,赵无妨原来在两年前已经秘密加入共产党了,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展了组织。

    纵队是从大处着眼,为了使陈墨涵和新二团的官兵不至于产生疑虑,尽量控制“掺沙子”新成立的政治处,除了马西平,只有原旅部动员科长岳秀英担任副主任,俞真担任干事。两个人都是女同志,新二团官兵心理上的压力就相对要小一些。

    杨庭辉和王兰田乘坐新缴获的美式吉普车沿凹凸山下的盘山驿道走走停停,赶到梅岭的时候,二旅的官兵已经集合等了两个多时辰。

    这正是五月天气,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初夏的太阳悬在正顶上,从潮湿的山峦丛林里蒸腾起燠热的气浪,官兵们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吉普车爬上了一道山梁,沿鞍部向梅岭逶迤盘旋,从车窗向外向下俯瞰,便能看见在一片偌大的坪坝上集结着的密密匝匝的部队。杨庭辉注意地观察了一阵子,对王兰田说:“老王你看,梁必达的部队有四大块,可是四大块不一样,泾渭分明呐。”

    “此话怎讲?”

    “你看中间那块,整齐划一,正襟危坐,手足得体。你再看左边那块,东倒西歪,勾肩搭臂,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我敢断定,松垮垮的那支队伍是新三团,从地方武装刚刚升级过来的,还是游击队习气。中间那块是陈墨涵的新二团,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刘汉英的部队,三团的装备是三流的,兵员基础是二流的,军官和训练却是一流的。”

    王兰田说:“这个问题值得重视,已经是正规军了,应该注意仪表了。”

    俄尔,车子行驶到坪坝边缘,停下来,杨庭辉和王兰田跳下去,梁必达便率二旅和各团首长迎了上去,大家一一握手敬礼还礼,杨庭辉握住陈墨涵的手说:“欢迎啊,欢迎啊,陈团长是我们的老朋友了,现在我们是同志了。”

    陈墨涵保持立正姿势说:“惭愧惭愧,鄙职走了弯路,愧见首长和恩师。”

    王兰田拉住陈墨涵的手说:“殊途同归,殊途同归。你这段弯路没有走错,还是回到了人民的怀抱嘛。”

    陈墨涵的眼眶湿润了,但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知趣地后退一步,行注目礼,注视两位纵队首长接见其他干部。然后,杨庭辉和王兰田在梁必达、张普景等人的簇拥下,登上了临时搭起的会台,开始了演讲。杨庭辉首先向二旅部队作了战争形势的报告,介绍了人民解放军在全国各个战场上取得空前胜利的大好局面,号召部队从思想上和战略战术上树立打大仗打恶仗的准备,乘胜进击。

    “现在,国民党军在东北和华北已经是捉襟见肘,只能苟延残喘了,所以紧急调遣部队北上你们二旅是我们八纵的拳头部队,拖住刘汉英,是要打攻坚战的,你们要从游击习气中迅速转变过来,适应大兵团作战需要,成为名副其实的正规军。这里,我要表扬一支部队,就在刚才,在我和王政委来的路上,很远的地方我们就观察了,有一个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说到这里,杨庭辉停顿一下,突然下了一道口令:“部队注意——起立!”

    先有一股闷重的声音从潮湿的地表上炸开,接着便见一片森林齐刷刷拔地而起,梁必达等人还没有回过神来,陈墨涵的新二团官兵便挺立在光天化日之下,同周围部队噼里啪啦的骚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部队全部起立之后,二团的官兵全部呈立正姿势,昂首挺胸,头上笼罩着一股顶天立地之气。而其他部队虽然站起来了,但是形象却参差不齐,弯腰驼背的有,东张西望的有,甚至还有打哈欠伸懒腰的。

    杨庭辉把脸转过来,给梁必达和张普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说:“梁旅长,张政委,看看,游击队还是游击队啊。”

    梁必达一怔,面带窘相,讪讪地说:“我们是土八路嘛,这套训练是差点。”

    杨庭辉看出了梁必达内心的抵触情绪,微微一笑,下令让部队重新坐下,说:“同志们,刚才这个动作大家都看见了,有的部队作风很硬,有的就差一点。我今天不是批评谁,我和王政委是希望引起大家注意,我们八纵已经是正规的野战军了,不是游击队,更不是乌合之众,要注意树立正规军的形象了。在此之前,部队忙于战争,疲于东奔西跑,疲于上蹿下跳,没有精力,也不可能进行军人素养训练,这不能怪大家。但是,现在就不同了,现在是正规兵团了,我们要走出凹凸山,要走向城市,要走向更大的战场。我们凹凸山八纵不仅要以顽强的战斗作风出现在敌人的面前,也要以崭新的精神风貌出现在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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