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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吃醋!但有什么办法?我既来得,别的女人也来得……
对王氏你就像骗子,花言巧语把人家寡婶弄到手,结果非但致使兵变,连儿子、侄子都连累死了。你总爱讲道理,可做事最不讲道理的人偏偏是你。对杜氏你像强盗,霸王硬上弓,不管她曾跟过秦宜禄还是吕布,甚至对关羽的许诺也抛到一边。你总吹捧信义,可最不守信义的人也是你。对臣妾你又像个猛兽,似攫取猎物般一块一块吞食着她的美色,但有一天你发现她是个障碍时,就毫不客气地掐断她的脖子,夺走她的子嗣。你总指责别人无情,可最无情的还是你。甚至连女儿都被你充当争夺天下的工具……
我总在想,你对原配丁氏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呢?连你自己都不否认,你从来没爱过她,可为什么还对她有那么多羁绊?你所留恋的其实是当初不得志之时她对你的照顾和支持;若不是她将曹昂养大,你对她会高看一眼吗?我曾经设想,如果曹昂是病死,你是不是早就毫无怜爱地把她休掉了?正因为儿子因你而死,你才会对丁氏愧疚,你才久久不能决断……面子!说穿了就是面子。你把她轰出家门几十年都不肯把我扶正,其实也还是为了面子。
正如你自己所说“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你从小没有娘,其实这决定了你的一切。别小看没有母亲,我是四个儿子的母亲,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没感受过无私的母爱,意味着你幼时不曾被人真心关怀过、理解过,所以你也不懂得怎么样理解别人……公爹他老人家其实也是个权力野兽,只是你们选择的路不一样罢了;他身为宦官养子,遭受的苦难不比你少,他比你更自私、比你更缺乏感情,能给你多少正面的影响?至于你那个弟弟,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你的高明,不否认你们兄弟情深,但你永远是俯视他,似乎他对你而言只是寻找自信的途径。这就是你们老曹家,扭曲的家庭,偏激的父子!
你所坚信的一切理念都不是别人教你的,而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所以你才那么自信、那么笃定,你才会觉得世上只有你自己是对的。固然你也遍览诗书、你也广交友人,但那都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进一步肯定自己。
不否认你有一副热忱之心,但是你从来不曾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过问题。哪怕你是为别人好,也只是站在你的角度,觉得怎样做才是好的,从没设身处地为别人想过,从没考虑过别人能否接受。所以在你看来,不接受你的意见就是不识好歹,反对你就是错误;甚至对你的朋友,一旦你发现他们与你有分歧,转而就把他们视为敌人!事后你也会后悔、也会自责,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悔恨都只是良心的不安,你所得出的教训也只是适当克制自己,而不是去体恤别人,这就注定了你在某些方面必然一错再错……
你就是个木匠,挥动斧锯,要把一切都修成你理想的模样。最后称了王、开了国,臣子们也渐渐摸透了你的性情,没人敢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我们这些女人更噤若寒蝉。可你主得了身前,主得了身后吗?儿子们能完全如你所期待吗?
想到这里,卞太后轻轻抬头,瞧着跪在灵堂另一侧的三兄弟——折腾了这么多天,三个儿子都瘦了,不过神情却大有不同。曹丕固是一身重孝满脸肃穆,却眼光熠熠,老爹走了,他的时代到来了,恐怕内心里实是喜大于悲吧?曹彰面无表情跪在那里,连头也不低一下,直愣愣盯着棺椁,与其说伤感,还不如说是不忿。最憔悴的是曹植,愁眉微蹙须发凌乱,两只凹陷的眼睛空洞无神,宛如深邃的枯井,这不仅是丧父之痛,似乎世上的一切都令他失望。
令卞太后难受的是,三兄弟虽然并排跪在一起,却没任何交流,仿佛临时凑在一起的陌生人。她心如刀绞,没有勇气再面对这情形,于是又把目光转回到丈夫的棺椁上——
老冤家,儿子们闹到今天这步田地全都怪你!
你既真心觉得丕儿当立,就该替他着想;你若觉得植儿或彰儿更合适,就该当机立断。十个指头还不一样长呢,想一切都随你的意,可能吗?
丕儿成为太子,固然你的权威被他分享了,但好歹没脱离你曹家的圈子,他是你的继承者啊!身为父亲难道不愿自己儿子被人尊敬?你提拔彰儿、爱怜植儿,总该有个限度,有时候我都看不懂,你重视他俩是真心觉得他们可惜,还是仅仅为了压制丕儿。你逼死儿媳之时何尝犹豫过?与其事后补偿,又何苦做让孩子痛心的事?
我明白,后来你又希望他们兄弟好,你觉得彰儿、植儿是丕儿的膀臂,让他们适当掌权是好事,但方式不对,还是那句话——你永远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
你不肯做皇帝,人们有种种猜测,但在我看来你也不配当皇帝,单凭你对孩子们的态度,你就不配。你追求的是自己的权威和理想,却没看清家族的长远利益,或许在战场上你够明白,在朝堂上也半明半昧,但在传承方面你完全糊涂。丕儿成为太子后,你就应该让他有权威,让他做弟弟的主,你完全可以把提拔彰儿、植儿当做是嘱托,私下告诉他,让他自己去办。日后你不在了,他亲自提拔兄弟、照顾兄弟,植儿、彰儿岂不感恩?他们兄弟之情岂不更深?可你偏偏要摆君王的架子、要摆父亲的权威,所有得人心的事都得你自己做,丕儿作何感想?又怎能不使一向骄纵的彰儿萌生非分之欲?丕儿没走你让他走的路,你生气、你失望,可是我真想问问你——当初你走你爹让你走的路了吗?
老冤家,你一意孤行随心所欲,把三个孩子折腾成这样,如今你撒手闭眼了,我怎么办?他们仨都是我生的,你知道我看着他们势同水火有多痛心吗?你活着我都管不了他们,你走了我拿他们怎么办?你真是个自私鬼啊……没办法,管不了就听之任之吧。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宿命!
算了,事已至此,埋怨你又有何用?
毕竟你给了我家庭、给了我富贵,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再抱怨你未免不厚道。我和你其他的女人一样,感念你恩赐的幸福,也承受你给的苦,或许对你而言,只要生时曾经快乐就够了,根本没考虑过我们这些感受吧?此生意外太多、惊心动魄太多,虽然我也曾经年轻悸动,但这种日子过久了还是很累,如果有来生,我只愿安安稳稳过日子,绝不再嫁你了,就算能当王后我也不嫁……
不过……若真有来世,谁说得准?说不定那时我又心血来潮,又被你花言巧语迷惑,糊里糊涂地又跟你过一辈子呢!
“嘿嘿嘿……”想到这里她竟不由自主笑了。
满堂的姬妾、王子、大臣都是一愣,皆以诧异的目光望着太后。灵前发笑乃是失礼,可谁敢说太后的不是?透过朦胧的纱帘,只见她轻轻抚摸着先王梓宫,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搞不懂这老妪想些什么——毕竟他们都是后来的,半路姬妾、半路儿女、半路臣子,除了卞氏还有谁亲眼见证了曹操从寒微到尊贵的一生呢?
汉天子
夜幕降临玉兔东升,皎皎明月照映许都皇宫,仿佛给这座空荡荡的朝廷穿上一层朦胧纱衣。
这里本来是十分寂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冷清,自耿纪等人叛乱后大批内侍宫人被曹氏撵走,宫门长期封闭。不过自曹操去世那天起,宫外倏然多了重重卫兵,似乎要把这座本就不甚雄伟的皇宫围得水泄不通。即便这么一个安详的夜晚,士兵依旧不敢松懈,在宫墙外来回巡视,兵刃在手如临大敌——现在是权力过渡的敏感时刻,傀儡天子举足轻重,倘有不逞之徒劫持天子登高一呼,或一不留神从宫中流出玉带诏之类的东西,曹丕就如坐针毡了!
高高的宫墙隔绝两个世界,外面熙熙攘攘,里面依旧静谧,莫说内侍稀少,连宫灯都未点上几盏。此刻天子刘协并没筹划什么,也没有为时局担心,而是悠然待在皇后寝宫,与皇后曹节对酌。刘协今年刚好四十岁,当真不惑了。他不再为半生不幸而抱怨,也不再为社稷发愁,他习惯了这种恬淡的生活,更欣慰的是,他得到一位理解他、关怀他的妻子。曹节正是曹操之女,恐怕连曹操都没想到,女儿竟真的与刘协心贴心走到了一起——其实他们都是无力抗争命运的人。
刘协亲手推开窗棂,望着天边明月,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曹节却心事重重,想起被逼死的伏皇后和二位皇子,想起刚刚过世的父亲、夺权在手的兄长……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刘协越一脸轻松,曹节越替他难受,虽然她也无力抗争,但身为曹氏之女仍不免愧疚。
刘协凑到她身旁,挽着她玉臂悄悄道:“别为朕发愁了,你看今晚月亮多圆呢。”
曹节哪有心思赏月:“陛下,奴婢想了许久,我兄长曹丕虽不比父亲骄横,却心机缜密,更不易相处。现今他已开始筹划逼宫之事,恐怕躲是躲不过了。眼下社稷暂且不论,安危不可不察,陛下有几位及笄的公主,恕奴婢斗胆,请将公主赐予我兄,续秦晋之好,或可再延几年太平……”
刘协一笑置之:“今晚不谈这些,只管赏月……昔年朕热衷社稷,多少明月之夜都错过了。当初不曾与伏后一同赏过一次月,如今朕就搂着你观赏,再不要错失乐趣。”
他这话说得无比恬淡,就如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一般清亮。曹节听了却坠下眼泪:“若奴婢不进宫,伏后也不至于惨遭屠戮……奴婢对不起陛下……”
“别哭,朕说错话了。”刘协安慰她,“朕现在抱的是你,爱的也是你,一切皆天意造就,就别再为过去的事难过了……天色不早,朕今晚不走了,咱们安歇吧。”
抛下残席,刘协搂着曹节,为她擦着眼泪,夫妻共入罗帷;紧紧依偎着躺下来。刘协虽是一副清闲之态,岂能无丝毫心事?躺在龙榻上,望着幽幽宫灯,不禁遐想——
朕无负于天下!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汉室自孝和帝朝以来外戚、宦官乱政于上,豪强、恶吏纵横于下,世祖皇帝中兴积下的善缘早耗尽了;孝桓帝与父王两朝昏庸无道,种恶因必有恶果,这余殃却报应在朕身上了。或许朕天生就是当傀儡的命,明明皇位已落到皇兄身上,偏偏冒出个董卓,又把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苦差事扣回朕头上。可悲!可笑!或许朕还真是得天命啊!
董卓也罢、李傕也罢、曹操也好,走到这一步,朕谁也不怨。天不可以不刚,不刚则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强,不强则宰牧纵横。既然朕天命不固,岂能怨他们把朕当傀儡?当年东归之际即便没曹操,朕也收拾不了这烂摊子,其实汉室天下那时就已经完了。莫看袁绍、刘表他们高喊着效忠汉室,可谁又甘心放弃手中权柄?没有曹操也会有别人充当权臣,甚至朕可能会死于军阀恶斗之中。曹操功大于过,若非他把朕“豢养”起来,天下无主战乱将更严重,死人将会更多。当初朕年少无知,想用董承、王子服收拾曹操,现在想来太天真,除掉曹操又如何?不做他的傀儡,还是要做别人的傀儡。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抗。孔文举、荀文若,朕永远感激你们,不论你们是出于对大汉的忠诚,或仅仅是良心的不安,你们对朕的庇护朕永世不忘!不过事到如今,朕已不恨曹操了,即使他欺凌朕、威胁朕,人死恩怨休,罢了!一切就当朕替无道的父王受过吧。
其实父王也非庸主,年幼入宫成为窦氏外戚养子,经历宫变,小时候受的苦不比朕少。亲政后大显身手,借宦官之手诛灭宋氏外戚,改以屠户出身的何氏为后;又借大臣之手整垮曹节、王甫两大宦官,改用张让、蹇硕等心腹;扩大党锢压制士绅、打击太学,立鸿都门学培植心腹官员。宦官、外戚、党人三大势力都被他摆平了,细想起来,自孝和帝之后谁的皇位比他稳固?
可惜啊可惜,论心计父王够分量,但治天下靠的不是阴谋诡计、不是平衡之术,而要有一颗厚德载物、悲天悯人之心!他是牢牢坐定皇位了,却不是为民造福,而是为了恣意享受。大兴土木、卖官鬻爵、穷奢极欲、醉生梦死……十常侍何罪也?为尊者讳耳!到头来父王看不起的黎民百姓掀起黄巾之乱;清流士大夫宁可辅佐无才无能的何进也不拥护他;最后连代君受过的十常侍也背弃了他——这都是倒行逆施逼出来的。
治天下者若只关心一己私利,视芸芸众生如草芥,恣意而为盘剥百姓,最后就是这下场。报应可能会迟来,但终究逃不过劫难,而且来得越晚就越残酷!子孙也似朕这般遭人欺凌。此乃千载之殷鉴!
至于朕……朕扪心自问,无愧苍生。
当曹营之人索要册封曹丕的诏书时,朕虽然无力阻止,但也可以不亲自下诏,让他担个矫诏之名,但朕给了。日后曹丕要朕逊位时,朕也可赖着不让,使曹丕斯文扫地,不过真到那一天朕也还是会让。不是朕贪生怕死,而是为天下苍生。
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曹丕的声望远远比不上曹操,若是朕跟他对着干,让他颜面丢尽、声威大丧,那时势必反者四起,野心家纷纷跳出,搞得他们兄弟阋墙,中原之地就又乱了。乱了曹家社稷事小,苦了天下黎民事大。世间王者都自诩为芸芸众生治天下,但朕要为芸芸众生而让天下。
明明人心丧尽、天命不佑,却赖在台上不下来,仗着祖宗那点儿落满灰尘的功德耍穷横,那是无赖。朕乃有修养、有度量之人,不屑为之!无论如何朕是天子,就让朕用让出社稷的方式为天下苍生尽最后一点儿力吧。固然死生祸福尚未可知,可是朕这辈子几时真的掌握过命运?或许远不止朕,这世上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有几人?考虑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至于青史之笔如何描画,由着他们吧,扪心无愧就够了……
想到这里刘协满足了,也困了,打个哈欠合上双眼;却听耳畔有抽泣声——曹节把头扎在锦被中,正默默流泪。
刘协抱住她腰际,吻着她秀发道:“哭什么?还在为朕忧愁?嘿嘿嘿……世人皆慕权贵,岂知权贵之愁?当人一面道貌岸然,背人一面阴谋诡计,到晚来躺在榻上还思忖不止,既要想怎么算计人,还要防备被别人算计,连安稳觉都睡不了。朕不担这沉重,你若要愁,去
替你那个哥哥发愁吧,该轮到他受罪了,朕现在吃得饱睡得着……”喃喃间他双眼迷离,不一会儿就甜甜地睡去了。
曹节听耳畔渐渐响起鼾声,也不再发愁了,卧在他怀中,不多时也睡了——是啊,世人无论贫富贵贱,每晚能扪心无愧睡个安稳觉,这是多大福分啊!
仲长统
曹操死了,汉王朝不久也将寿终正寝。而在许都的馆驿中,还有一人也已步入弥留。但此公无人探望、无人陪伴,甚至没人在意他的死活——他便是一代文士仲长统。
仲长统自从被曹操逐回许都,便郁郁寡欢,终于酿出一场大病,卧于官舍。他乃寒门出身,妻儿家眷又都在山阳郡老家,独自在许都无人照应;原本就没朋友,失爱于曹操后连手下仆僮都不用心伺候他了,久而久之竟弃于榻上无人管,终于病入膏肓。
仲长统不畏死,却觉得这时候死甚是可笑。曹操死了曹丕继位,汉室的江山快不保了。他此时一命呜呼,算是给曹操殉葬还是给汉室殉葬呢?思来想去一阵苦笑,虽然他到死还算汉廷官员,却从未真的融入过朝廷;虽然曹操曾看重他,却只是用他的理论打击汉室天命。谁又真的理解他?
既然他们不在乎仲长统,仲长统也无需在意他们。他甚至不在意妻儿能否赶来见最后一面,他在乎的只有他耗尽心力写成的《昌言》。这三十四卷文章就铺散在病榻,他不停看着、摸着,唯恐自己死后再没人知道这部书,再没人明白他对这世道曾有过怎样的见解——
盘古开天辟地,世间之人本无不同,穴居群聚不过便于生计,后神农尝百草、伏羲演八卦、仓颉造文字,这些身负“异能”之人成了英雄,世人就有了贵贱之别。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谓之五帝,号为正统;又有东夷、西戎、南越、北狄,于是又生华夷之辨、敌我之见。尧传舜、舜传禹,禹却传位给儿子夏启,从此“家天下”,天下也成了有主子的东西。太康失国、少康复国,传至末主夏桀暴虐无道,商汤伐而代之,世人看到原来天下之主也可以抢。盘庚迁殷、武丁中兴,直至商纣亡国。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以服事殷,他儿子武王便不甘臣位了,牧野之战天下易主。
周室定爵五等,曰公、侯、伯、子、男,将天下各部首领封个遍,于是又有了国。《左传》有云“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者十有五者,姬姓之国者四十人”,谓之诸侯。天子之下有诸侯,诸侯之下有卿大夫,大夫之下有士,士之下才是百姓。嫡子承统,庶子封国,宗法之制有了。“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井田制也有了。有了礼、有了诗、有了乐,原来文教也可巩固权力,可以让百姓知道尊者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当然也可粉饰不想让百姓知道的东西……一切统治手段应运而生。
国家安定了,百姓顺服了,可外敌却打进来了。四夷交侵,中国危矣。周平王东迁洛邑,郑庄公射王中肩,天子的神圣被戳穿。于是诸侯征战不休,谓之春秋。齐桓公尊王攘夷,没能撑起王室;宋襄公空抱仁义,却被人打倒在地——世道变了,人心不古!秦穆公打不进中原,独霸西戎。北边出了个晋,南边兴起个楚,南北争霸百余年,最后结果呢?晋国卿大夫做大,郤氏、栾氏、智氏、范氏、中行氏、韩氏、赵氏、魏氏,国君衰而大夫兴;吴越本楚国之南蕞尔小邦,却把南方霸主弄倒了——南北两霸其实都栽在自己手里!本来嘛,既然诸侯能推倒天子,大夫凭什么不能推倒诸侯?礼坏乐崩,越来越甚。
三家分晋、田代齐姜、戴氏夺宋;鲁国三桓主政还不算,又冒出个阳虎,大夫篡诸侯还不够,士又要起来篡大夫的权了,世人野心都暴露出来,这便到了战国。春秋无义战,战国更不可问!百家争鸣,儒、墨、道、法、名、阴阳、纵横,满口仁义道德,满腹阴谋诡计,强权的世道、武力的世道、血腥的世道。秦能胜利是因它枪矛最利、武力最强,伊阙之战杀韩魏联军二十四万、长平之战坑赵国四十万众,血雨腥风惨烈至极;燔诗书而明法令,法家鼎盛莫过于斯。
秦嬴政一统天下,废分封而行郡县,号称始皇帝,欲传之万世,结果两代就完了。一味强权不能使人顺服,况乎你能为之,别人就不能为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籍本是楚国贵族后裔,高祖的出身不过一亭长,但是迂腐斗不过机变、意气斗不过理智,历史不可能倒退。高祖虽反秦,却要当秦始皇那样一言九鼎的皇帝,于是杀韩信、杀彭越、杀英布,张敖虽是女婿,也被折腾得半死不活。白马盟誓,非刘不王。可一家子就相安无事吗?孝文帝逼死淮南厉王刘长,孝景帝防着梁孝王刘武,七国之乱刀剑纷飞,一家子也信不过了。
孝武帝一道推恩令,诸侯都入了圈套,大家子不斗了,自己小家子斗去吧。亲戚放心了,大臣又不放心,于是有了刺史、有了尚书,丞相都要靠边站;说是“罢黜百家,表章六经”,此儒非彼儒,不过就是层脸面,告诉世人天子是天之子,必须无异议遵从,造反不得!算缗平准盘剥百姓,征战匈奴民不聊生,提拔酷吏大兴牢狱,巫蛊之祸连太子都逼反了……可是武帝能永远不死吗?天子别真把自己当天之子,早晚都有那一天!孝宣帝绝顶聪明,反正不就是内为霸道、外为王道吗?把两面都做圆满不就得了?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明,则国安而民治。用儒士最好,不是才智高,而是好摆布。但若都是这帮圆润无骨的家伙当国,他们就该合伙糊弄皇帝了。宣帝明白这道理,遂有汉室之鼎盛,但他儿子元帝却不明白,好心反办坏事。你若破罐破摔,老百姓还真就不买你账了。皇后王政君本一介宫女,谁想到后来那等势派?王家子侄相继当政,王凤、王音、王商、王根直到王莽!
王莽当初还不是被百姓推戴过?说他虚伪,帝王有不虚伪的吗?说他奸诈,帝王有不奸诈的吗?崇周复古一场闹剧,世道是变不回去的。他说“王田私属”,均天下之财,靠谁?还不是靠官员去搞,叫那些人拿刀割自己肉,可能吗?天真得可笑,执著得可恨!他称帝时万民敬仰,他死时万民唾骂。好啊!极好!不过大家似乎忘了一点,当初你们不曾对他高喊万岁?不曾摇旗呐喊、推波助澜、逢迎欢呼?他倒了,于是大恶已除,大家解脱,一句“情势使然”便心安理得,难道不必自我反思了?不必摸摸良心吗?什么时候天下人都能学会自我反思,这世道就快好了吧!
王莽死了,却没死透。最可惜的是他不该死的部分死了,该死的部分却一点儿没死。他曾设想一个大同之世,敢为前人不敢为之事,勇于探索新的道路,这些锐意进取之处全死了。活着的却是他宣扬的谶纬,是他神化的君权,光武帝都保留下来,修明堂、辟雍、灵台,宣布图谶。不否认光武乃一代明君,但世道却不复往昔,从此只剩下君权至上,只有墨守成规……决定我们这个国度命运的往往只是个人私欲,那些超越亘古的种种变革说穿了最初皆是当权者维护自身利益的权宜之计,所以越是重大事件越瞧不清本来面目!
想到本朝之事,仲长统不禁叹口气,伸出颤抖的手臂,握住自己撰写的书籍——他们这一派的学者本是起自王莽时重用的扬雄,后有桓谭、王充、王符之流。这一派虽出于儒家,却是批判武帝以来官家之儒,欲复孔子之真儒!
扬雄拟《周易》而作《太玄》、拟《论语》而撰《法言》;桓谭著《新书》论古今之道,批判谶纬;王充作《论衡》否鬼神之谈;王符作《潜夫论》述世情善恶。仲长统坚信《昌言》不输前人之作,从古至今没人似他这般勘破乾坤,但他又得到什么呢?
扬雄之所以显名一时,只是王莽将其当做改换天命的一颗棋子,最后险些坠楼而死,成了笑柄。桓谭因批判谶纬被光武帝逐出洛阳,忧愤而死。王充才智虽高,仕途不过功曹;王符更是终身不曾为官。即便他们标榜的那位孔夫子,生无尺土、幼年失父、周流应聘、困厄陈蔡、削迹绝粮、死于阙里。圣人先哲尽皆如此,仲长统的落寞结局难道是意外?
他不再奢求什么,只想死前再看看自己写的书,唯恐自己将成为这部书的最后一位读者——因为他明白,后世君王也要以天命自诩,而且也要以世族豪强为政,如果连曹操这等“离经叛道”之主最终都不能采纳他的想法,后世帝王更不会接受了。这部书必将淹没于历史长河,洋洋洒洒三十四卷文章,不知千载之下能残存几章几句。仲长统紧紧攥着他的书,对后世充满了迷茫——
中兴二百载,我们做了什么?无外乎两件事,以儒家经学为治国之本,以豪强士族为统治之臣,剩下就是无休无止的外戚、宦官之争,没完没了地跟羌人、鲜卑交战。昔日儒墨两家并称显学,一定是有道理的,儒家重礼法等级,墨家讲兼爱尚同。孝武帝独崇一家本已偏颇,况乎又以公孙弘之类伪学者为儒宗,儒家成了帝王的光鲜脸皮。王莽搞谶纬变本加厉,光武“从善如流”更加推行,皇帝变成了神。连最昏庸的孝灵帝尚要勘定六经,别的他不知道,就知道以官家学术桎梏人心,要保住他那张位子!这岂是儒家本意?
孔夫子言:“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孔夫子也未必非以周礼为尊,不过是周礼临近可证,若夏礼、殷礼流传不衰可正世道,又有何不可?古之儒者,执著而不失变通,仁爱而不无刚骨。国家以何种法则治理本无所谓,重要的是使天下安、使百姓安。若一味把某种思想当做自己独霸天下的挡箭牌,还口口声声为百姓、为社稷,那就是独夫民贼!欲人之爱己也,必先爱人;欲人之从己也,必先从人。无德于人,而求用于人,罪也。人事为本,天道为末。
至于以世家豪门垄断朝堂,虽属无奈,但这也是帝王保住其位的办法。毕竟以所谓经义起家之人还算是自己人,他们固然会侵凌帝王利益,欺压良善给朝廷招怨,但他们终是一起压抑芸芸众生的。虽说秦汉行郡县已久,但从古至今朝廷的政令都只能推行到县一级,至于乡野村庄以下,那就不知究竟是谁的天下啦!
先朝风谣有云“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可天底下有几个范滂、岑晊那样的良士?朝廷若不扼制这些郡望豪门,只怕日后地方行政法度的实权都要渐落他们之手了。下有乡绅土豪,上有郡望之家,结果士族豪门不问贤愚屡任显职,官位代代传,门生故吏结党营私遍布朝野——周天子时代结束了,诸侯、贵族的时代也过去了,又该这群垄断朝纲的士族官官相护把持天下了。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官官相护,还有官官相害呢!高官大族也是各怀异心,争权夺势你死我活。成者高高在上,败者则被冠以社稷罪人的帽子推翻在地,其实不论站着的还是倒下的,皆一路货色。叔孙穆子有云“世禄也,非不朽也”,早晚也有走上绝路那一天……
国家是什么?在我看来国家就像一锅粥,粥的主人是皇帝,仕途之人便是帮皇帝熬这锅粥的人,大家看着火,但总有人嘴馋要偷喝。刚开始旁人看见了要指责,时间长了再有人偷,看见全当没看见,谁也不愿为口粥得罪同僚;再往后你偷我也偷,谁也不避讳,彼此心照不宣,不偷的反而是笨蛋。喝着喝着这锅粥就干了,可是火还在烧,还越烧越旺,最后锅就烧炸了——不过炸的是皇帝的锅,喝粥人毫不怜惜,抹抹嘴再找下一个皇帝继续喝粥也就罢了!
这一切我看清了,曹孟德也看清了,可他为了他那张帝王的位子只能听之任之。“唯才是举”是创举也好,是乱世的特例也罢,总是这二百年间的一点变革,惜乎仅仅稍纵即逝。或许对一个王朝而言,它本就是刻板的、无情的,激情与自由只是乱世造就的幻梦。说它是梦,因为它只成就了少数人,在名臣良将的光辉外、在豪强大族的庄园下是无数孤魂怨鬼,所谓的伟大不朽其实是矗立在白骨堆上的!
《左传》有云:“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讵非圣人,必偏而后可。”若以为与世家豪门妥协就太平无事,未免太一厢情愿。说穿真相惊破天,在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眼中,莫说曹家当皇帝,即便成了神仙也是“赘阉遗丑”,照旧是寒门浊流;曹家权势是武力奠定的,只怕那些名门大族心里并未高看曹家,不过世道所逼耳——此乃曹氏之一患也。
不独曹魏,孙权早就开始笼络江东的豪族,刘备也未尝不想这么做,惜乎荆州之失,现在着手笼络蜀中豪门大族似乎有点儿晚。曹丕必要篡汉,孙刘也势必称帝以抗衡,一个天子退位换来三个天子登基,真亘古未有之事。虽说都喊要统一,其实除了三位天子和那些欲建功立业之人,对于各方官僚豪门而言,未必真向往天下一统。统一意味什么?被别人消灭意味着自身利益的丧失,消灭别人意味着外来士人进入他们势力范围,权势竞争更加严峻。他们嘴上喊统一,不过是对祖宗有个交代,不担分裂华夏的千古罪名罢了!若真要统一至少要耗到某一方实在衰微得不行了,才有可能实现。真不知还要耗好久——此乃曹氏之二患也。
或许还不止这些,士族垄断朝纲暴虐百姓,黎民之火不会再燃?曹氏兄弟阋墙,只恐曹丕不能优容宗藩,一个寒微之家坐天下,又无强大宗亲势力辅助,岂不堪忧?天下已动乱数十载,民无固主,英雄辈出,士人倾危好乱之心未熄,谁知还暗藏多少窥觊龟鼎的野心家?羌氐与汉室征战百年,鲜卑又在逐步崛起,他们岂能甘心向魏称臣?有些事不敢设想,先朝曾发三路大军北征鲜卑,却落得个全军覆没的结局。侥幸的是鲜卑首领檀石槐死于孝灵帝之前,所以鲜卑内乱早于中原内乱,若孝灵帝死于檀石槐前,天下又怎样?土广不足以为安,人众不足以为强!
不知道,不知道。三足鼎立并不是结束,而是更大忧患的开始,所有的矛盾还在继续酝酿,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
怎么办,怎么办?百弊丛生的世道何时才能解脱?我泱泱中华、芸芸众生何时才能走出一乱一治、兴亡轮回的窠臼?
仲长统浏览着书,思索着这些疑问。《损益篇》《法诫篇》《理乱篇》看了一卷又一卷;想啊想,却怎么也想不出好的答案。其实就算他想通了又如何?他能做到无私谏言,而当权者能无私接受他提出的主张吗?这些问题其实已困扰了他一辈子,他实在太累了……
夜越来越深,灯中的最后一滴油也即将耗尽。他视线渐渐模糊,只觉身上越来越冷,仿佛坠入无底寒潭之中。慢慢地他松开了书卷,眼瞳也渐渐散开……可直到最后时刻,他不瞑的双目依旧在紧紧盯着《理乱篇》最末尾那句话:
嗟乎!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至邪?
贾诩
已是二更时刻,听政殿依旧灯火通明。曹操的梓宫还在路上,但魏宫的灵堂自曹丕奔丧之日就摆下了,祭品香鼎、白幔帐、长明灯,一样也不缺,列卿、侍中、尚书等臣都要穿孝服在灵前守丧,这些日子的公务几乎全是在灵堂中处置的。
元老重臣都是有岁数的人,实在不能夜以继日这么熬,没几天工夫,中尉徐奕、少府谢奂就病倒了。钟繇、王朗等人一商量,再这么熬下去,等到曹操下葬只怕他们这帮老骨头都得跟着一块埋啦!于是分做几班,轮换着休息,总之灵前常有人也就是了。可即便如此,众老臣还是劳累不堪。
月移花影夜静更深,钟繇、袁霸、贾诩虽守在灵旁,但都已在半睡半醒间。这时郎中令和洽迈着罗圈腿晃悠悠上殿来:“列公辛劳,轮到我们几个了。”寺人一旁打着灯笼,后面跟着何夔、邢颙,是来换班的。
钟繇费了好大力气才颤巍巍站起来,和洽一把搀住:“刚才接到扬州刺史温恢上报,于禁、朱光等人已至河北,怎么处置?”
钟繇头昏脑涨,哪有心思再想这个?只道:“别急,先安排他们住馆驿,等大驾回来再处置。大王几次传书对于禁之事只字不提,怕只怕……”说到这儿钟繇感觉自己话多了,赶紧闭嘴——其实他担任相国与曹丕共事三年,对曹丕为人处世很了解,越轻描淡写不表态,处置起来越狠,由此推之于禁凶多吉少。这位新王表面儒雅,其实比他老爹更难伺候!
袁霸把白天接的公文归拢了一下,交给和洽他们,又道:“那边传来消息,夏侯惇快不行了,大王叫议一议,看给个什么封号。依我的意思,干脆晋封大将军吧。”这是汉以来的旧例,功勋卓著的大臣一旦病重弥留,朝廷总要给个体面的官职或封号以示厚待,也有冲喜的意味。
“咱曹魏如今也能封大将军了。”邢颙有些感慨,“昨天我去探望徐奕,病得不轻啊,恐怕熬不了几个月,那边夏侯将军也不行了。唉!先王这一去,带走这么多大臣,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咱这帮老骨头都多保重吧!”
钟繇三人下殿休息,出了听政门、升贤门,钟繇便欲西转崇阳门去中台就寝,却见贾诩慢吞吞还往南走,不禁笑道:“贾公,这么晚您还回府?”
贾诩回头道:“犬子差不多该在外面候着了。”
袁霸打个哈欠:“我真服了老兄,这份精神头我真比不了。中台偏阁早腾出来了,咱一块住在宫里多好?明早也省得奔波。”
“你们能住,我不能住。”贾诩笑道,“几位都是魏国臣宰,老朽一介外臣,守丧虽是奉大王之命,但不该居于宫禁,这是老规矩。”说罢拱手作别。
袁霸望着他蹒跚的背影,不禁摇头:“规矩虽如此,情理尚在,何必这么冥顽?此老也忒谨慎,走路都怕踩死蚂蚁。”
钟繇却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这不是谨慎,是高明……”
贾诩虽年迈,耳朵却好使得很,隐约听到他俩的话,却未加理会继续往外走,在他看来这些同僚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其实他也是曹操之死的受益者,因为今后再不会有人找他清算杀子之仇了,而且再熬些日子,等曹丕篡了汉统,昔日兵犯长安祸乱汉室之罪也不会有人再提,这两个背了半辈子的包袱终于能甩掉了。其实曹丕已经开始报答他协助定嗣之功,不单让他在丧期内参与国政,最近还把他在外为官的两个儿子贾穆、贾玑调到邺城,连未曾入仕的小儿贾访都被征为郎中,贾氏家族又兴旺了。
不过贾诩并未因此而高兴。曹操的死使他解脱,但不知为何又觉彷徨,似乎心里一下子被掏空了,对于一个七十老翁而言,今后还有什么事可做?谨慎也好,高明也罢,背后隐藏的却是无奈,这辈子的激情都在乱世的捭阖和隐忍中消磨殆尽了。
走出宣明门,灯光明显黯淡下来,贾诩也觉累了,正想手扶宫门歇一会儿,却听有人呼唤——儿子贾访来接他了,还带个小孩,乃是贾玑之子,他的小孙儿贾延。
贾诩蹙眉,正想斥责儿子不该带小孩入宫,可是三两步凑过去,一把摁在孙子肩上,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拐杖!一干老臣还没有当众用拐杖的,贾诩也不便用,若叫儿子搀扶未免有摆谱托大之嫌;孙子不过六七岁,扶着他肩膀正好当拐杖,即便叫别的大臣看见也不至于说闲话,反而显得他祖孙亲近。贾诩欣赏地瞥了贾访一眼——好小子,不枉你伺候我多年,谨慎之道学了不少,总算够火候了。
灯火阑珊难掩贾访脸上喜色,如今他已是郎中,有入宫宿卫之权,进身有阶自是一喜,不过今晚他高兴的还不止于此:“父亲,我听说大王改朝换代后,打算拜您为太尉。”
“嗯?”贾诩有些意外,“怎会轮到我?天下无人了吗?”他有自知之明,曾辅佐董卓、李傕,名声不好。
贾访道:“父亲忒谦,现今除了华歆、王朗、钟繇之流,谁能与您相提并论?再说您岁数在这儿摆着,不用您用谁?”
贾诩想得很周全:“华王二人不必说,即便钟繇因魏讽之乱暂时不能任显职,长安还有个杨彪,四世三公汉室遗臣,改朝换代还不得拿杨家充充门面?”
贾访却道:“我听朱铄说,大王念及杨修之事是曾有意以杨彪为公,秘密派人问去访,老人家却说,‘遭世倾乱,不能有所补益。耄年被病,岂可赞维新之朝?’杨彪不肯当,钟繇又暂时不能当,这位子可不就是您的?”
贾诩哭笑不得——曹丕确实欣赏他、感激他,但毕竟没把他看成什么有德之人,最后是混到问鼎三公的地步了,却还是“朱砂不足,红土为贵”,颇有凑数之嫌。这辈子就这命了!
“无论如何,父亲有三公之分,这是您老人家虔心所致,也是咱贾氏的福分。”
“唉!就那么回子事,为父早不在乎了。”贾诩低头看看孙子,“当着孩子的面,不提这些……延儿,今天有没有好好念书啊?”
小贾延仰头看着爷爷,咧开小嘴笑道:“延儿可听话了。今天把《孝经》通篇背熟,开始读《论语》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孔子是圣人。”
“呵呵呵……”贾诩笑了,摸摸孙子的头。
哪知贾延又道:“我听人言,刚晏驾的武王也是圣人。”
“圣人?”贾诩一怔,继而摇头,“不知何人发此谄媚之言。先王又怎称得上圣人?若硬说他是圣人,顶多算卑鄙的圣人吧!”
“卑鄙的圣人?”贾访不禁插言,“何为卑鄙的圣人?”
贾诩的笑容收敛起来:“卑鄙的圣人……其实就是常人。”
贾延拍手而笑:“那依祖父之言,我也算小圣人啦?”
贾诩微微点头:“不错,但凡世间之人皆可为圣,也皆有龌龊之处,魏武王也不过如此。虽有圣人之情怀,而不脱世人之俗;虽有卑鄙行径,却未泯仁爱之心。世人每天每事都在抉择,是当圣人还是当小人,或此时为圣、彼时卑鄙,或于此事下作、于彼事超脱,人人皆是圣人,但人人也都卑鄙,永远伟大正确的人这世上根本没有!至于作古之人能否称之为‘圣’,全凭后人一张嘴。太史公说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他毕竟未至,何尝超凡入圣?武王总爱自比周公,难道周公就无可挑剔?《尚书·洛诰》载周公与成王议政,周公云‘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他公然称天子为孺子,又云,‘朕教汝于棐(fěi,辅助)民彝,汝乃是不蘉(máng,勤勉),乃时惟不永哉!’这是为臣者该有的口气?这便是圣人所为?三分贤德,倒有七分是附会。这世道挺无聊的,非要把人分出善恶,似乎除了好人就是坏人,但凡坏人总被批得不是人,好人总被捧得不像人……”
贾延尚幼,不懂祖父说些什么,眨巴着黑豆般的小眼睛;贾访却听得心惊肉跳,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从一向谨小慎微的父亲嘴里说出来的,想起孔融之死,不免心头一凛,神经兮兮道:“父亲不可声张,这话若被颍川儒士听去,只怕会说您诋毁圣贤……”
“听见又怎样?”贾诩倏然停住脚步,拍着胸口道,“老子忍了半辈子!而今七十有四,难道有生之年连几句心里话都不能说么?”
贾访凝望父亲,见他苍老混沌的眼中竟莹莹闪着泪光,不禁沉默了——父亲非迂腐保守之人,昔年献计李傕劫持天子、辅佐张绣三抗曹操,何等潇洒俊逸、胆大妄为?但降曹以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孔融、荀彧、许攸、毛玠、崔琰、路粹、娄圭,多少人被逼上了绝路?张绣父子这么给曹家卖力气,最后都没逃出来,张泉被杀距曹操之死不过百日,就差这一百天。父亲身背两项“大罪”,与虎同眠二十载,能熬过来真是奇迹!如今总算解脱了,可他也已年逾古稀黄土埋颈,性格都快磨圆了。父亲这辈子不容易啊!
“祖父……叔父……你们怎都不说话了?”孩童怎知世事艰难?
贾诩简直有些羡慕孙儿的无忧无虑,摸着他的小脸道:“延儿,你知道祖父为什么给你取名为‘延’吗?”
贾延轻轻摇头:“孩儿不知。”
“延者,长行也。祖父不求你建功立业闻达四方,但能延我贾氏之血脉,我便心满意足了。甘井近竭,秀木近伐,这世上最平凡的人或许才最幸福。”贾诩叹了口,“不要像你祖父这样为名所累、因才招忌。”
贾延却不满足,撅着嘴道:“延儿不愿碌碌无为,我要当英雄!”
“英雄?”贾诩愣住了。
“对!”贾延童言无忌,手指楼台殿宇,“孩儿要像武王一样当个大英雄……”
“别胡说。”贾访赶忙捂住孩子嘴。
贾诩不禁回头,望着灯火朦胧的听政殿。一阵清风吹过,宫内的槐树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贾诩感觉自己眼花了,那黑丛丛的树木仿佛化作一个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他全都认得,是董卓、袁绍、张邈、袁术、刘表、吕布、孙坚、韩遂、张鲁……都来了,是来迎接他们的老友曹操吗?
贾诩揉揉老眼,幻觉不见了,心下却不免浮想联翩——
饮鸩止渴者如张角、智小谋大者如何进、负薪救火者如董卓、揠苗助长如王允、反复不决者如吕布、德高才寡者如刘虞、迷信武力者如公孙瓒、妄自尊大者如袁术、刚愎自负者如袁绍、抱残守缺者如刘表、仁懦迂腐者如刘璋、目光短浅者如韩遂、左道废法者如张鲁,还有生不逢时者如当今的傀儡天子……无论他们犯下怎样的错误,不可否认他们都期望天下安定,都想让世道变得美好,都曾有凌云壮志。只不过他们或选错了路、或资质不够、或命运不济罢了。若论英雄,他们谁不是英雄?
世上没有完美之人、完美之事,欲望永远无止境,过分苛求只能使人陷入迷惘。
但是不完美,其实也很美啊……
贾诩缓缓回过头来,又仰望着明月——
我是不容易,但这世上之人有活得容易的吗?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人之立业以勤为本。但勤修之人便一定能成功吗?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昔日张良数以《六韬》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为他人言,皆不悟,故张良言:“沛公殆天授矣!”人总有天赋高低,孔夫子尚言“朽木不可雕也”。可即便有其天授,又精于业,就可成就吗?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孟子又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审时度势何其难也?而且不能损名败德,不能失孝敬于父母,不能悖纲常于手足,不能割情谊于宾友,不能负恩遇于师长……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个不能丢,那个也不能弃。举目四顾尽是不能!
勤奋不懈、天资聪颖、掌握际遇、爱惜名节……人人言成功之道,无外乎也就这些,可普天之下几人做到?班固著《汉书》,说太史公“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可班固遭窦氏牵连横死狱中,下场还不如司马迁呢!说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即便都做到就能成功吗?谁知天寿如何?多少豪杰英年早逝?即便不死,眼前还有多少座大山挡路呢,得把压在你头上的人都熬死,才轮到你出头呢!
几人有幸熬到那一天?或如董卓一般,错看几个人就完了;或如鲍信一般,冒进一步就完了;或如韩馥一般,一时糊涂就完了;或如孙策一般,结个仇家就完了;或如陈登一般,什么也不为,只因爱吃生鱼,这辈子就完了!何其可怖?
英雄……英雄……莫要小觑了英雄,须知为英雄者必有一番壮志情怀。可到头来真做了英雄又怎样?似曹孟德这般,朋友情、父子情、夫妻爱、君臣义都毁了。所谓盖世英雄,所拥有的也不过只是盖世的孤独罢了……
“父亲,”贾访轻声欢呼,“您又在想什么?”
“嘿嘿嘿……明月依旧,生生不息。”贾诩苍老的脸上挤出一缕嘲弄的笑靥,“今夕何夕?不知世上多少痴人还在做英雄梦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