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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法制度。这一卷恰好写道“爵有五等,以法五行也”。正触了曹操心思,不禁想起董昭在许都办的差事。
主簿杨修也捧着一大堆书简笑盈盈走进来。刘桢讪笑道:“这堂上都快放不下了,你还来凑趣。”
杨修道:“这可不是蔡氏所书,是中郎将、平原侯及诸位公子近来做的消遣诗文,在下特意寻了些不错的请丞相过目。”
“甚好。”曹操也想检查儿子的诗作,便逐一翻看起来,有曹丕的、曹玹的、曹彪的,曹植的最多,大半是模山范水歌舞饮宴之辞,竟还有一卷曹彰的,却是歌大风赋勇士,气概有余文采不足,颇令人好笑。看来看去,被曹丕的一首诗吸引了:
偏偏床前帐,张以蔽光辉。
昔将尔同去,今将尔同归。
缄藏箧笥里,当复何时披。
这是一首典型的弃妇诗,曹丕已经是有官在身的人了,写些畅游宴饮之事也算交际应酬,怎么闲着没事竟写出这种弃妇诗来?曹操正不解,再看下一首,竟是同样的题材,却是曹植写的:
谁言去妇薄,去妇情更重。
千里不唾井,况乃昔所奉。
远望未为遥,踟蹰不得共。
“怪哉!”曹操对众记室道,“你们最近可曾搞什么文会?单单写起弃妇诗来了。”
杨修低着眼睛没搭茬,王粲却笑道:“是有这么一次,中郎将、平原侯,还有在下同写这个题目。”
“谁更胜一筹?”刘桢可不管为何写这诗,只想知道谁胜了。
王粲摸着小胡子道:“正是不才。”说罢就把自己那日所作之诗背诵出来:
既侥幸兮非望,逢君子兮弘仁。
当隆暑兮翕赫,犹蒙眷兮见亲。
更盛衰兮成败,思情固兮日新。
竦余身兮敬事,理中馈兮恪勤。
君不笃兮终始,乐枯荑兮一时。
心摇荡兮变易,忘旧姻兮弃之。
马已驾兮在门,身当去兮不疑。
揽衣带兮出户,顾堂室兮长辞。
“好极好极。”刘桢不住颔首。杨修却戏谑道:“王仲宣,你这个记室当得好自在。不与诸公子谈文论学,却整日作这等思妇之词,该当何罪啊?”
王粲哪敢担这罪名,连连叫屈:“不敢不敢,写这三首诗是有缘由的。上个月征虏将军刘勋休妻另娶……”
“什么?”曹操猛然打断,“刘子台休妻另娶?”曹操知道刘勋结发之妻王氏是有名的贤女子。当年刘勋任庐江太守,被孙策袭破,家眷尽皆落于敌手。王氏夫人身在囹圄照顾子侄,孙策死后孙权为缓和关系,才把她放回中原夫妻团圆。她与刘勋乃历尽艰辛的患难夫妻啊!
王粲也觉自己多语,白了杨修一眼,但是话已出口只能全部道出:“征虏将军夫人王氏无子,夫妻因而不睦,又爱慕司马氏一女子,所以休妻另……”
不等他说完,曹操“啪”地一声将书简扔在地上——刘勋乃曹氏旧交,纵有千般不法曹操也容让几分。但万事就怕触心思,对曹操而言休妻另娶本来就是很敏感的问题,加之前番目睹丁氏进府,这几天满脑子都是嫡妻亡子,又愧又恨。刘勋偏偏这时候翻脸无情,休掉贤良之妻,这件事被捅出来,岂能不触霉头?霎时间所有控告刘勋、刘威叔侄骄纵不法的状辞都涌上曹操心头。他转回帅案冷笑道:“好个刘子台,我还以为他是有情有义之人,念在昔日旧交、官渡之功不忍加罪。现在看来此人非但贪婪而且无情,这种人又岂能指望他效忠于我?反正杨沛天天来催,不妨就将他叔侄下狱,叫他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只因这么几首小诗,素来骄纵跋扈的刘勋、刘威叔侄竟然被扳倒了,消息传出邺城上下欢腾一片,那些被他欺压的百姓无不置酒庆贺,杨沛、刘慈等人也算有用武之地了。可就在距离幕府不远的五官中郎将府里,曹丕却陷入了如坐针毡的境地——两年前他给群僚赠锦缎,花的钱都是刘威所供,如今刘家叔侄入狱,遇上杨沛那等万事究到底的酷吏,准把这笔账翻出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子关系刚缓和些,伤口未愈又要撕开了。曹丕束手无策,赶忙召心腹问计,没想到吴质、司马懿异口同声为他推荐了一个令曹丕不屑的人……
骑都尉孔桂笑呵呵牵着马走出幕府。这个一介奴仆起家的小人物近来越发受丞相宠信,他的差事也越来越广泛,大到参与群僚会晤,小到伺候曹操饮食用药,甚至陪同曹彪、曹林、曹据等少年公子蹴鞠给丞相看。他这个骑都尉不管兵,反倒像幕府的管家头。
曹操本人恪尽节俭,但赏赐起孔桂来却不遗余力,凉州的黄金、荆州的美玉、益州的锦缎、豫州的铜器、青州的海产,只要孔桂看准曹操脸色适时进言,总会有好东西落到他手里。近来邺城内外都惩治贪贿,但孔桂却未受丝毫波及,原因很简单,他财货虽多却是官盐,丞相赏赐的嘛!
这日阎柔又自幽州送来十匹一等一的好马,孔桂恰在曹操身边,随着逢迎几句,竟被曹操顺手赏赐了一匹。那可是价值万金的千里马啊,孔桂怎能不喜?牵着这马走在邺城大街上,倍感荣耀。哪知行过几条街,忽见迎面走来个又瘦又矮的军官,头戴武弁身穿软甲,外罩一件宽大的战袍,堵在他面前,揣手冲着他乐。
孔桂想牵马绕开,哪知那军官侧跨一步,一叉腰又笑呵呵堵在他面前。孔桂左边走,那军官堵到左边;孔桂右走,那军官堵到右边,孔桂只得问道:“这
位朋友,你是何人?为何堵住本官去路?”
那人二话不说,一撩战袍,露出腰间鼓鼓囊囊的布袋,使劲拍了两下,笑道:“我乃中军别部假司马朱铄,刚才去了趟五官中郎将府,大公子赏我两袋金子。听闻大人是博弈高手,有没有兴趣玩上两把?”
“博弈?哈哈……”孔桂来者不拒,捋起袖子笑道,“什么六博、樗蒲、弹棋、博簺、投壶、击壤,赌什么任你挑,本官奉陪到底!”
朱铄甚觉臭味相投:“大人好率性!”
“彼此彼此。”孔桂拱了拱手。
“请。”
“您请带路。”孔桂兴致勃勃随他而去,心里不住欢喜——人走时运马走膘,财源滚滚一笔接一笔。这是什么节骨眼?跟曹丕打发来的人赌钱怎么可能输呢?也亏这位大公子心思灵敏,赌钱赢来的钱可不算受贿啊。
曹丕自保
随着刘勋叔侄下狱遭审,越来越多的罪行暴露出来,兼并土地,抗拒田赋,横行不法,私自放贷,当官的最怕查,只要审案的官员敢动心思,没有寻不出毛病的。何况杨沛岂是善类?没过多久,曹丕找刘威借钱的旧账就被翻了出来。
曹操又把曹丕叫进幕府臭骂一顿:“昏聩!身为公子寻贪贿之臣借贷,你真无药可救!”
河间叛乱之事刚刚被他淡忘,现在又捅出借贷之事,不啻伤口上撒盐。这事已过去很久了,其中细节也很少有人知道,曹丕打听了刘案的经过,怀疑杨修献诗是有意整治自己,却也拿不到人家短处,只能低头认错。
曹操自帅案上拿起一卷文书掷到儿子面前:“你睁眼看看,这是刘勋向河东太守杜畿索要大枣的文书,被杜畿严词拒绝,人家行端影正不媚于灶。还有广平县令司马芝,刘勋屡发书信为犯法子弟说情,人家一概押下不理。这些大臣都不屈淫威,偏偏老夫的儿子却跟他们混在一起,还找他们借贷,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曹丕连连叩首,他有所不知,其实今天曹操是三把火凑到一起了。刘勋叔侄之事不过其一;刚从长安传来消息,马超再次起兵侵扰陇西诸县,意图重振势力;而董昭也自许都发来书信,荀彧执意不肯遵从九州之议。这些事都凑到一起了,曹操当然火气甚大。
曹丕跪在堂上正不知如何捱过这一难,忽听背后传来一阵讪笑:“小的给丞相问安。”孔桂来了!这小子近来愈发得宠,甚至可以不加通报进出听政堂。按理说骑都尉非幕府掾属,但是曹操亲自发话,许褚也奈何不了。
曹操恰在气头上,也不似平日那么宽纵,没好气道:“你又来做什么?整日都是闲七杂八不着痛痒的事,老夫教训儿子,轮不到你在一旁看着。滚!”这种话可不像堂堂丞相对骑都尉说的,他对孔桂的态度与其说是丞相对下属,还不如说是主人对待奴仆。
孔桂已吃了曹丕好处,哪肯走?赖着脸皮,背着手继续往前凑:“丞相切莫动怒,小的前来是有一宗宝贝进献给您,准保您老人家看了就高兴。”
“什么东西?”
孔桂跪倒在地,双手自背后伸出,恭恭敬敬捧着那东西——原来是一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空无一物没有盖子,做工也很粗糙,这算什么玩意?
曹操差点儿气乐:“不伦不类的,还称得上宝贝?”
孔桂笑呵呵道:“丞相有所不知,这是给您老人家浸头风用的啊!”原来自华佗被杀后,再无人能以针灸为曹操祛头风,而李珰之的汤药见效又慢。每当病情紧急发作,他常以冷水浸头缓解疼痛,久而久之形成习惯,即便是在军戎之中也常备一盆清水。但铜盆被水浸泡久了会有一股铜臭味,不但刺鼻也影响治疗,于是改用银盆代替铜盆。
曹操眼睛一亮,接过那只木盒仔细打量——木头要做成圆盆是不太可能的,故而只能是盒子,虽做工粗鄙,却很严密,似乎不会漏水。曹操立时转怒为喜:“也难为你如此用心,知我者唯叔林也!”这一刻他又产生了错觉,甚至搞不清眼前跪的究竟是孔桂还是郭嘉了。
“丞相谬奖。”孔桂猛一扭头,做出副才看清曹丕的样子,“哟!原来是中郎将,小的失礼了。丞相有所不知,小的想出这法子,多亏中郎将提醒。”
“哦?”曹操瞥了儿子一眼,半信半疑。
孔桂嘴里似衔了蜜一样,美言道:“那日我与公子闲谈,说起您用银盆易铜盆之事。中郎将以为甚是不妥,这朝廷内外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勤谨持家,清如水明如镜?战乱未宁不可长奢靡之风,您老节俭朴素为士人之表率。虽说用个银盆实有内情,但好几斤的银子就在军帐里摆着,文武众将出来进去瞅见到底影响不好。人说知子莫若父,我看知父也莫若子。若非中郎将提醒,小的焉能想出这等物件?”
曹丕望着这小人,心下暗暗吃惊——我身为丞相之子,揣摩父亲之心竟不及他。利用崇尚节俭之心献媚,亏他怎么想出这办法来的。
孔桂说完这番话也不多留,起身笑道:“小的一介外臣,不打扰丞相父子说贴心话。小的告退。”说罢头也不回一溜烟跑了。
曹操攥着这只木盒,呆呆伫立良久,渐渐长出一口气:“算了,我也看透了,有些事不是越明白越好。刘勋叔侄下狱,许多不可告人之事都翻了出来,搞得邺城上下议论纷纷,老夫脸上也不好看,杨沛动用刑罚拷死刘氏家奴门客三十余人,我看这一案不能再审了。即日起免除刘勋一切实权,只给他留个将军的空衔,他侄子刘威为虎作伥,罢免一切官职输作左校。至于你……”曹操顿了顿,“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若是还依旧爱财,觉得五官中郎将的俸禄不够多,老夫可以给你个侯爵,不过得把官位让出来!你自己掂量去吧,过几日为父再找你谈……”事情暂时过去了,但这番话依旧令曹丕心惊胆颤。
回到自己府里,曹丕兀自心绪不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孔桂在关键时刻帮了忙,但绝不是冲着曹丕的面子,而是冲着钱。今日因为钱能够帮助自己,明日为了钱也一样能帮助别人,这可让曹丕不大放心。反之他现在得宠,如果能拉他成为自己一党,便可以细水长流时而在父亲面前美言,弥补窦辅的位置。想至此曹丕决定再破费一些本钱把他拖下水。
但小人得志胆子更大,不过数日光景朱铄已把曹丕交给他的所有金银财宝都“输给”孔桂,但这位骑都尉依旧只停留在道谢的程度,根本不能推心置腹。曹丕虽享有二千石俸禄,但偌大一个府邸,要钱的地方多了,也经不起这么花钱啊!眼看越来越填不饱孔桂的贪欲,曹丕又想起了那条父亲赏赐的廓洛带。
事情真有些滑稽,那条嵌满宝石的廓洛带本就是曹操赏孔桂的,孔桂为了献媚又转送给曹丕。那会儿的曹丕正在春风得意之际,竟没拿它当好东西,南皮之游一时高兴又赠给了刘桢。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曹丕用孔桂的时候了,他又想起了那条宝带。其价值且放一边,若能把它送还给孔桂,其意义就非同小可——父亲能给你的富贵,我曹丕一样能给你!想必彼此间的距离能拉近不少吧。
曹丕知道刘桢是个生性洒脱不计较钱财之人,一条廓洛带应该不会放在心上,故而有意收回馈赠。不过堂堂丞相公子、朝廷命官张口往回要东西,情何以堪?他脑筋一转,既然是会文之友,索性用文章来表达吧。曹丕亲自修书一封,向刘桢讨要宝带。本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哪知时隔两日,刘桢没把宝带还来,反而回书一封:
桢闻荆山之璞,曜元后之宝;随侯之珠,烛众士之好;南垠之金,登窈窕之首;鼲貂之尾,缀侍臣之帻:此四宝者,伏朽石之下,潜汙泥之中,而扬光千载之上,发彩畴昔之外,亦皆未能初自接于至尊也。夫尊者所服,卑者所修也;贵者所御,贱者所先也。故夏屋初成而大匠先立其下,嘉禾始熟而农夫先尝其粒。恨桢所带,无他妙饰,若实殊异,尚可纳也。
曹丕读着这封强词夺理的书信,又好气又好笑。“夫尊者所服,卑者所修也;贵者所御,贱者所先也。”刘桢言道自己身份低微,公子身份高贵,任何高贵者享用的东西都先要由低贱者享用,待其价值倍增之后再贡献于高贵者。看来这条带子到了他手里就别指望还了。
曹丕也拿刘桢这不羁文人没办法,只能手捧书信不住苦笑。眼瞅府里已没什么特别的财货,还能拿什么去结好孔桂呢?正烦心之际,家里也不安生,曹丕的侧室任氏容貌秀美性格豪放,却是个出了名的妒妇。甄氏既是正妻,又生性温和,她俩相处倒也罢了。自从郭女王入府,曹丕颇加宠幸,任氏醋意大发,又仗着族兄任福的靠山,自视高人一等,时而吵闹生事。
这会儿后堂一阵大乱,任氏又吵吵闹闹跑到他面前:“那狐媚子不在府里,又不知跑去何处了?夫君也不管管,似她这样侍女出身的皆是水性杨花之辈。三天两头往外跑,成什么样子!还不知勾搭什么人去了……”
“你闭嘴!”曹丕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今天心里烦躁,也把持不住了。
任氏毕竟是任福族妹,曹家同乡近人,哪受过这等委屈?她初始一愣,竟然坐倒在地,哭了个梨花带雨:“天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呜呜呜……”
“不想过就别过!”曹丕也豁出去了,冲外面大呼,“叫任福来,把这醋坛子给我接走!”
甄氏闻听动静赶紧跑来劝,费尽唇舌连搀带劝才把任氏哄回房。曹丕的气兀自不消:“整日吵闹不得安宁,还是早早把她休了的好!父亲尚且休妻,我又有何做不得?”
甄氏揉着他的肩膀:“我们女人家都有一点小心眼,谁又不是爱你?何必与她置气呢。她毕竟是任家的人,你把她休了,面子上好看吗?同乡之人又会说什么?”
曹丕叹了口气,妻子的话有道理,如今的日子够难的,再把同乡近人得罪了,老头子那边更不高兴。夫妻二人执手相偎正无可奈何,又听环佩叮当——郭氏回来了。这位侍女出身的夫人如今粉黛钗裙,越发显得雍容华贵。但见她怀里抱个包袱,二话不说摊在丈夫面前;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各色的琮、瑶、璜、璧,还有金钗、宝石、珍珠滚落出来。
“这、这是从何而来?”曹丕瞪大了眼睛。
郭氏嫣然一笑:“我回了趟幕府,这都是王夫人的东西。丞相尚俭,故而从来未戴过,只留着防备万一。我跟了王夫人这么久,她没有子女,娘家也没人,拿我当个姊妹。只要我张口,她绝无不帮之理。”
曹丕激动不已,抱着这些财宝不知该说什么。郭氏坐到他身边:“夫君放心,王夫人是知书达礼谨慎之人,断不会走漏半点儿消息。再者有她在府里帮忙,也更周全些。我知你急着用钱,这些东西只管拿去用。以后你若……”她说到这里停住了,却转而道,“我们这些女人家又何愁没有富贵?”
曹丕目光炯炯望着妩媚动人的郭氏,又看看楚楚婀娜的甄氏,把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搂到怀里,顿觉心里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