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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调令你来发,马上。还有,今晚咱们再确定一下围捕共产党关东州特委的方案,此次行动,我要把我的脚踩在被我抓住的每一个共产党的脸上!”
神谷川说完起身走到门口,回头望着廖静深办公桌上散乱放着的几只精美的烟斗和香烟盒,以及一张纸上堆得很高的上等烟丝,皱了皱眉头。他转头想对廖静深说什么,却盯着他的脸端详了半天,嘟囔了一句:“廖科长,你的鼻毛还是没剪干净。”
神谷川摇了摇头走了,廖静深马上从抽屉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半仰着鼻孔左右照了好一阵。
现在,窗外的阳光照得廖静深眼睛有些发痛,门外走廊里不知哪个办公室在听广播,声音一反常态地有些大了,这在平时的警察部大楼里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自从战败之后的这几天,这些一反常态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它把廖静深就这样飘着飘着的神又从窗外揪了回来,他有些恼火地打开门,刚想朝走廊里喝止这种出格的做法,却皱起眉头听了一阵。他回到屋里,打开收音机,里面有个熟悉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庄重地宣告着:我是大日本帝国关东军总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将,鉴于8月15日,昭和天皇已经宣布战败,又由于现在,苏联的伊万诺夫中将率领的特种空降兵在关东州周水子机场降落,所以我宣布,关东州的所有日本军人,均放下武器,等待向苏联红军投降……
廖静深听了一遍,断然有些发懵,又扭了扭调频,换到另一个台。可他无论换到哪个台,都在重复同一个声音。
山田乙三说,要投降了。
廖静深还是觉得这不是事实,他梦游般地拨通了关东州厅警察部部长高桥隆的电话,响了许久,高桥隆接起电话也不发声。廖静深头一次觉得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是何等的让人恐惧,他深呼吸一口,然后问道:“高桥部长,我刚才好像听见……请问……”
良久,高桥隆才无力地说道:“廖处长,一切都结束了,你把档案都烧了吧!尤其是关于林重的一切资料,全都烧了,一个字都不能留下。”
“什么?”
“你没听错,我让你把你们特务调查处所有的档案全烧了。要投降了……机场被林重炸了,关东州周边的各个路口也被共产党的游击队封锁了,据说苏联红军陆军机动部队也正在满州各地对咱们发起猛攻。这是我给你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了,然后,没有什么然后了,你随便吧……”
高桥隆挂了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声,廖静深死尸般地呆坐了许久。要知道,多日前的那个早晨,当带着笑容廖静深欣赏完窗台上的盆栽时,高桥隆还打来电话,用沉闷的声音问道:“廖处长,报告写完了吗?”
“报告部长,我正在写。”廖静深收起之前挂在脸上的笑容回答。
“你怎么还没写完?这份报告我先给了你几天的时间,然后又给了你几天的时间,现在我最后一次问你,你什么时候能写完?难道这个案子让你的人生从此止步不前了吗?”
“部长,不瞒您说。其实写这份报告本身并不难。但是您让我客观地评价一下林重,我不明白这意思。”廖静深尴尬地呵呵着。
“我说的‘客观’是让你在报告中描述一下你们眼中的林重。他跟你们共事了这么多年,却是潜伏在你们身边的共产党,这是非常荒唐而又令人愤怒的事。难道不应该客观地描述和评价一下,让以后的特务调查这种反间工作有规律、有经验可循吗?”
廖静深无言以对,习惯性地干笑了两声,却听高桥隆突然骂道:“你在笑?”
“不,我没有……”
“廖静深!一个共产党的超级间谍在你们眼皮子下把你们耍得像一群猕猴,事发之后你的上司安藤智久都引咎辞职了,你没辞职,居然还笑得出来?混蛋!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羞耻感?”
高桥隆的手像是从话筒里伸出来,狠狠地掐住了廖静深的脖子。
“部长,我……”
高桥隆压住语气,继续说道:“几天之后,关东州厅要召开‘林重反满抗日纵火间谍案’一案的最高级别专题会议,这次会议级别之高前所未有。满洲国十九个省、甚至东京和大阪的军警宪特的代表都来参加。目的就是见识一下这个让大家头疼了这么多年的特大间谍案。所以,届时山田乙三长官会让我第一个发言……你以为这是我的荣誉吗?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是。我今晚继续加班……”
“加不加班那是你的事。”高桥隆说,“明天中午十一点,我要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这份报告。”
“给您添麻烦了,请您放心。”
当时廖静深挂了电话就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他知道我文笔不行,还不允许我让秘书来写,这不是撵鸭子上架么?
这句话骂得带有如此忘我的真诚和坦荡,吓得廖静深以为自己真的骂出了声,他捂上了嘴。
高桥隆简直可笑,他当这是写小说呢?写吧!万事开头难……廖静深坐下,从左腿边柜门里的一摞稿纸上拿起一张放在眼前,重新戴上眼镜。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档案,先将档案上的文字又看了一遍,然后在档案上那个叫林重的男人的面孔上仔细搜索,直到有些出神。半晌,他转开钢笔的笔帽,在纸上写了起来……
而现在,廖静深看着办公桌上自己和家人的那张照片,凝视许久。他拉开抽屉,掏出那把十几年未开一枪的柯尔特M1903,反复擦拭。
想起来甚是可笑,自己曾对林重说过:如果一个人自杀,那证明他不怕死,而是怕不知该怎样活着,因为生活已经让他束手无策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未必想过它是否正确,现在却觉得它毋庸置疑。
天早就塌了,廖静深知道自己将会处在怎样的一种境地。四周仿佛是一圈高耸的、黑色的墙。墙外人声鼎沸,那些声音似曾相识,应该是这些年被他处死的人的怨灵。他们灰色的身影,散发着臭腻的味道,挠着墙壁,互相踩着往上攀爬,想爬进来,一起把他咬死、撕碎、吞咽。最为恐怖的是,他明明看见自己妻子、儿子的怨灵就在这些灰色的臭肉堆里,他们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躯体和空洞的眼神就像高桥隆说得那样,在告诉自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廖静深踱来踱去,把那串菩提子手串从腕上摘下来,在手中逐个捻着。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开始感到心乱如麻,乱得恰恰是——他想想些什么,可他不知到底该想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他脑中忽然跳出多年前,土肥原贤二对他说的一句,在他看来是哲人说的至理名言:“间谍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生活方式。”
半个小时后,廖静深坐回椅子上,把手串放在桌上,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湿透的衣襟,盯着相框里的全家福——那里面只剩下一个行将就木的自己。他似乎明白了,自己选择了间谍这个职业,也就是选择了一种生活的方式。接着,他把枪口伸进嘴里,喉咙里莫名地发出类似呕吐般的“呵,呵——”的声音,食指颤动着扣下了扳机。
嘭——
子弹斜着穿过他的颅脑,有些血从他的上颚喷射下来,溅在桌上写好的报告上面,那报告上写着:“林重,生于1905年,即明治三十八年的关东州大阪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