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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绽放不过是悄然一瞬。
他不清楚,这家中三人却都清楚,所以这一瞬,他们更是分外珍惜。
都有了珍惜的心意,日子就仿佛是踩在云端上过的,飘飘然让人几乎以为这场梦永不会醒。
寒冬里迎来了新年,孤山上燃了许多爆竹,热闹了一宿。新年过后又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连伊墨都钻进了厨房,学着裹馅包元宵,先前几个将芝麻馅裹出来了,后面就做的有模有样,一家人煮了一锅元宵,放了桂花蜜,拥在火炉旁吃着自己做的元宵,过完了这个节。
寒冷的冬天一转眼就过去了,山林又萌发新绿,蛰伏的生灵活动起来,在林子里吵吵嚷嚷。小松树精时常来这山中唯一的院子里做客,说是做客,这一家人散漫惯了,连柳延都越来越散漫,少了教条礼俗的约束,拿他也不当客人。见他来了点了头,照旧做自己的事。
这日小松树精又跑来玩,站在门外,院门未锁,却是闭着的。他推开门,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
山林里只有他们一家,所以出门也无须闭户,小松树精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掩好门跑出去寻了。
最后在山腰的溪流边找到了这一家子,他的小沈哥哥化了原形,通体乌黑的一条巨狼,侧躺在草地上合眼睡觉,竖着的耳朵偶尔一抖一抖,明知道他来了,却懒得睁开眼。而黑狼毛茸茸的肚皮上歪着一个脑袋,却是柳延,枕着黑狼也在打盹,身上还缠着一条大蛇,埋头扎在他的衣襟里,同样在睡觉。可不是,春困的日子,气温不冷不热,阳光又正好,不睡觉做什么呢?
一家三口裹缠在一起,他们头顶上枝叶繁茂的树萌,遮住了脸上的光线,给他们一个好梦。而身上树萌罩护不住的地方,暖融融的春日阳光,在他们身上脉脉流淌,仿佛睡在金色殿堂。呼吸间是草木清香,耳畔有溪水潺潺,还有家人的温暖。
这一幕仿佛烙印,深深的烙进了小松树精的脑海里,并终生没有忘记。
彼此亲爱,彼此相依。
若不是夏天到来,这一家云端上的日子还会一直飘下去,自欺日子还长,自欺时候还未到。可是,夏天已经来了。
日头猖盛,单衣薄衫的柳延坐在溪边,光着脚丫伸在溪水里,腿上趴着一只狼。柳延拿着犀角梳,在黑狼的毛皮上梳理,时不时的,梳下一把毛来,扔进溪水飘走。
沈珏叹气道:“我若是蛇就好了,也不用到了夏天就这样。”
伊墨躺在一旁扯狼尾,一扯便是一撮毛,吹了口气,那狼毫就飞起来,荡荡悠悠,许久才落下,他一边玩一边道:“当年我就不想养你,身上畜牲的腥臊味也就罢了,夏天常常弄得到处都是狼毛,喝杯茶都能喝到你的毛皮,真真是讨厌的紧。”
沈珏羞恼的道:“哪有什么腥臊味,你自己是条蛇,一股土丘味倒是真的!”
柳延抬起眼道:“你们有什么好争的?都是畜牲,还互相嫌弃。”
一狼一蛇顿时哑言。
柳延又道:“我怎么觉不出你们说的味?”
“父亲修炼这么多年,早已辟谷,汲天地灵气,自然没有什么味道。”沈珏说,“一会我去抓条野蛇来,你就知道他原来是个什么味。”
伊墨一把抓住狼尾,冷笑一声道:“我看不如现在把你踹河里,落水的狗身上味道可是大发了。”
“我才不是狗!”沈珏喊,要抬起头与他争辩,被柳延一把摁住脑袋,摁在膝盖上道:“别动,还没好。”沈珏只好又趴回去,颇为委屈的道:“爹,我不是狗。”
柳延笑了一声,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脑袋,安慰道:“我知道。”
沈珏立刻被安慰了,加上被梳理的舒服,身上厚厚的毛发也逐渐轻盈,顿时哼哼起来。
他那样子太满足,伊墨实在是看不过眼,一脚踹了过去,“哗啦”一声,威武的黑狼顿时成了“落水狼”。
水里的黑狼扑腾几下站起身,恼羞成怒,一跃身就朝伊墨扑过去,伊墨快速伸手,两者间立时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黑狼冲了几次都冲不过来,耳朵顿时耷拉下来,楚楚可怜的朝他唤:“父亲。”
伊墨置若罔闻。
黑狼又唤:“父亲。”一边垂头搭脑的踱几步,围着屏障绕圈圈。他身上滴着水,又垂头丧气,看起来真是可怜兮兮。
伊墨犹豫了一下,收了法。
果然,前一刻还萎顿的黑狼立时精神,猛地朝他扑过去,把伊墨扑倒在地,然后痛快的甩甩身子,把一身的水连着狼毛一起,甩了伊墨满脸满身。
伊墨抹了把脸,躺在地上甚是无奈的歪头看向柳延,说:“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黑狼拿湿乎乎的脸在伊墨脸上蹭,又把他刚抹净的脸蹭湿,还顶无辜的说:“也是您教的。”等到伊墨又要踹了,才闪身跳到一边,再次甩毛。
伊墨坐起身,弄干净了身上的狼毛和水滴,望着那黑狼撇撇嘴:“今年冬天把你扒了皮,给你爹做狼皮褥子……”话还没说完,伊墨猛地收了声。
冬天。哪里还有冬天呢?
柳延原是一直瞅着他们笑闹,也是此时,笑声戛然而止。
沈珏蹲在一旁,默默地恢复了人形,仰起头看了看天。或许是光线太过热烈,他的眼眶潮热,竟要落下泪来。
三人俱是无话。
小松树精找到溪边时,见到的就是这异样沉闷的场景,心中惊异了一下,问:“你们怎么了?”
无人回答他。有些事,至亲知道,至爱知道。其余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连说,都懒得说。
因为很多事,外人不能体会,也无从难受。他们心中有愧,因为受伤最重的,只有他们至爱之人,能让他们愧疚的,也只是至爱之人。
其余的人,又怎么会明白呢?
沈珏走过去,坐在两人身边,道:“爹,你怎么想的?”
这个话题,他们不曾深谈过,各自都是掩藏起来,轻易不敢说出口。
柳延淡淡道:“我只想着,到底还是对不住你。”
“什么?”沈珏问。
柳延转过脸,望了他好一会,才抚了抚他的头,轻声道:“你我父子两百多年,近三百年光阴,我却极少在你身边……如今,怕是又不能陪你了。”
沈珏愣了一下,“爹?”
柳延招来小松树精,道:“往后,你陪着他。”
小松树精不知所以,却也点点头:“我当然陪着小沈哥哥。”
柳延笑了一下,望着沈珏泫然欲泣的眼,忍不住也心酸起来,抱着儿子,搂在怀里却是无言。
沈珏不傻,向来聪慧,自然懂他话里意思。几天后父亲若是走了,他爹也是要跟着去的。所以,才会说“又不能陪你了”。
——不能陪你了。
沈珏想,自己生下来本来有爹娘,他尚未记事时,亲生爹娘就没了,成了孤儿。也不觉得有多委屈难过,没了亲生爹娘,还有这样的父亲与爹爹,都对他好得很,从小不曾让他受一分委屈,虽然是妖,却生活在大家族里,谁也不敢瞧不起,谁也不敢欺负。后来,爹爹死了,只剩父亲。他们找了许多年,中间吃了那么多苦,终于又能一家团圆。
不过一年,父亲又要走了,连爹爹都不肯留下来,也跟着要走。
偏偏就把他一个人抛下,活在这么大的世界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孤单单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沈珏咬了咬牙,道:“我跟你们一起。”
柳延猛地抬头道:“不行!”
小松树精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在一旁犹疑的看着,一双眼睛看看沈珏,又看看柳延和伊墨,谁也不肯告诉他什么,谁也顾不上这个时候看他一眼。也就是这个时候,小松树精意识到,他们的善意和好,都是有限度的。他们拿他,只是外人而已。明白过来的小松树精难过起来,还夹杂着几分委屈,这些情绪他自己都理不清,只觉得自己一直拿他们当自己人,像亲人一样,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拿自己当亲人?委屈了一会,见他们仍是连眼尾都不看自己一下,这委屈就变了质,隐约有了两分愤懑。
呆呆站了一会,小松树精掉头走掉了。心想你们不理我,我也从此不理你们就是。这一会儿,他全然忘了刚刚还答应柳延,陪着沈珏的事。
却不知道,他走开时的背影,柳延看到了,看的很清楚,而后做了结论,这样的性子,是不合沈珏的——比起前世嬗变的帝王,这小松树精,甚至还不如他。
柳延对沈珏道:“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自己的人生要走,如何就跟着我们?难道能跟一辈子吗?”
沈珏惨惨的笑了一下:“我又找不到他,可不就跟着你们。”
“找不到就慢慢找。”伊墨说,“你既然答应了,怎么能反悔?我可没教过你这样做人。”
“……那我找到了,就能找你们了吗?”沈珏问。
伊墨沉默了一下,才道:“你上哪里去找我呢?”又看向柳延,说:“你真要跟我一起吗?”
柳延笑了一下:“我丢下你以后,你找的苦不苦?”
伊墨想了想,回道:“找的时候,还是苦的。”
苦,他第一次承认。一路寻觅,也不知道他会在哪里,又忍不住想象,他会变成什么模样,长成什么样的性子,甚至明明算出来他转世之地,仍然控制不住四处寻找,怕自己会失算,怕自己找不到,怕人海茫茫的错过。所以转世季玖那一回,明知他会投生在富贵之家,西南之地,也管不住自己,东南西北都找遍。就怕错过,就怕蹉跎。
结果还是错过,还是蹉跎。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意识到,即使自己活了千年,能腾云驾雾,会呼风唤雨,也是一无是处。
在命运面前,连他也不过是一只蝼蚁罢了,毫无用武之地。就是这样无用,还有人喜欢,还有人把他放在心尖上,他又如何能不找这个人。
苦也不怕,只要想一想那些美好,一路的辛苦,最后也熬成了甜。
“我只能活几十年,”柳延轻轻说:“纵然不怕苦,去找你,又能去哪里找?我便是活着,也活的无望。你就舍得丢下我,受你受过的苦?”
伊墨伸出手,将他拥进怀里,低语道:“舍不得。”等了片刻,又道:“我也不舍得你死。”
柳延闭上眼,倚在他肩头,“那你活着,不行吗?”
“我……怕是活不了现在这样了。”伊墨抚着他的背,低低道:“你忘了吗?我是蛇妖。没了道行,就是一条蛇而已。”
这,才是答案了。
失了道行,摘了内丹,他就什么都不是。不是伊墨,不懂人言,也就没有了风华绝代。
只是无名无姓,山中的一条蛇。只会在枯叶层下游走,在洞穴出没,吃着生野的动物,遇春而醒,逢冬则眠。
或许会被苍鹰秃鹫叼走,被啄开蛇皮,噙走内脏,那样连死也死的痛苦。
还不如,将道行连性命一起交出去,什么都不要,什么也无有。
起码生命的最后,能够与喜欢的人耳鬓厮磨,还能一起吃碗元宵。
仅仅这些,便抵得上他千千万万年的寿命。
也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