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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畅谈了,无须乎有人问起一点什么。等到把当地流行的谣言说完了之后,她谈到阿立沃那一家人了:“那都是正派人,”她说“很正派的人。倘若您从前认识他们的母亲,就知道那是怎样一个很诚实的,很勇敢的妇人!比起一个寻常的妇人,她有十倍的价值,夫人。并且那两个女儿都像她。”
随后,她正快谈到另一件事情了,基督英就说:“那两姊妹中间,您欢喜哪一个,是鲁苡斯或者还是沙尔绿蒂?”
“噢!我吗,夫人,我比较欢喜鲁苡斯,令兄的那个,她是比较智慧的,比较稳定的。是一个贤妻!但是我丈夫推崇另一个。男人们,您知道,他们有他们的口味,和我们的不一样。”
她不说了。基督英的勇气不大济事了,她慢慢地说:“我的哥哥从前可是常常到您府上和他的未婚妻相会?”
“噢!对呀,夫人,我真相信那是每天如此的。一切都是在我家里说好的,一切!我呢,我从前让他们谈天,那两个孩子,那件事我是明白的!不过从前教我真正快活的,却是我看见了波尔先生恋着那个妹妹的时候。”
于是基督英用一道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问:“他可是很爱她?”
“哈!夫人,您问他可是爱她!在最近那些日子里,他为了她简直是失掉了头脑。并且,当时那个意大利人,那个拐走了克罗诗教授女儿的,正绕着沙尔绿蒂四周转一下子,那也不过是看看罢,试探试探罢,但是我相信波尔先生快要和他打架了!哈!倘若您当时看见了波尔先生那两只眼睛!并且他把她看做一个圣母看待,她?看见一个人那样爱的时候真教我开心!”
于是基督英向她问起一切在她面前经过的事情,问起他们说过的话,问起他们做过的事,问起他们到无愁谷的散步——从前波尔在那地方对她谈过多少次情话。她有好些使得这个胖夫人吃惊的料想不到的问题,问起好些没有被谁想像过的事,因为基督英心里正不住地作着比较:她想起去年的成千成万的细微末节,波尔的一切婉曲的殷勤,他种种迎合她意思的事,他种种为了使她快乐的天才性的发明,凡是证明男人心上的不可制止的献媚欲望的温柔顾虑的如何发展情形,都被她问到了;后来她想知道波尔对于沙尔绿蒂是不是做过这一切,他是不是用了同样的火热态度,用了同样的缠绵方法,用了同样的不可抵抗的激烈情感来另外着手包围过一个人。
并且,每逢她认出了一件小小的事实,一点小小的线索,一点极细微的甜美滋味,一种使人心跳并且波尔从前在爱的时候常常不惜使用的惊人奇袭,于是基督英躺在床上总发出一声表示痛苦的短短的“唉!”
何诺拉夫人因为这种古怪的叫唤而诧异了,她用更有力的口吻来肯定:“简直是呀。那正和我告诉您的一样,完全和我告诉您的一样。我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像他同样钟情的。”
“他是不是读过诗给她听?”
“我很相信他读过,并且还是些漂亮的诗。”
后来到了她们都不说话的时候,旁人只听见奶娘在隔壁屋子里给婴孩催眠的单调而柔和的歌声了。
过道里有些脚步声音走到近边了。马斯卢绥尔和拉多恩两位医生同着来探视他们的病人了。他们认为她不大安宁,不及上一天好。
他们走了之后,昂台尔马推开了门就站在门口说;
“白拉克医生想看你。你可愿意?”
她从床上抬起了身子一面嚷着:“不不我不愿意不!”
韦林发呆地走进来:“不过请你听我说我们不得不我应当请他你将来应当”
她像是发痴了,眼睛睁得非常大,嘴唇抖得非常厉害。用一道尖锐的声音,一道尖锐得可以透过四周墙壁的声音,她重复地嚷着:“不不永远不!他永远不许来你听着永远不许来!”
随后,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伸出一只胳膊指着那个立在屋子中央的何诺拉夫人:“她也不许来你撵她走我不愿意看见她你撵她走!”
这样一来,昂台尔马赶到他妻子身边了,伸手抱着她了,吻着她的额头向她说:“我的小基督英,请你镇静一下你有点什么不舒服?真地请你镇静一下。”
她不能再说话了。眼泪从她的眼眶流出来了。后来她才说:“教他们全走罢,让你独自一个人陪着我。”
他无可奈何地向着医生的妻子跑过去,并且从从容容推着她向门口走,一面说道:“请您让我和她待一会儿,这是乳炎症哟。我去使她宁静一下。等会儿我再来找您。”
等到他回到床前的时候,基督英已经重新躺下去了,并且继续不断地哭,身体不抽掣了,她是精疲力竭的了。后来他也哭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哭。
乳炎症到夜里真地发作了,跟着来的是精神错乱。
经过好几小时的极端动荡以后,产妇忽然说话了。
侯爷和昂台尔马都是愿意留在她身边的,正斗着纸牌消遣,一面低声计算自己的点数,现在自以为被她召唤,随即都站起来走到了床边。
她没有望着他们,或者她简直不认识他们了。一副死灰色的脸躺在洁白的枕头上,满头金黄的头发在两边的肩头上披开,她用一副明亮的蓝眼睛瞧着那个陌生的世界,那个神秘的和虚构的,疯人们都在那儿生活的陌生的世界。
她双手伸长在被盖上搁着,有时由于无意识的迅速动作,以及痉挛和惊跃也移动一下。
开初,她并不像是和什么人谈天,不过像是看见什么和述着什么。她说的事情显得是没有条理的,令人难懂的。她找着了一堆高得跳不上去的岩石。她害怕扭伤筋骨,随后她不很认识那个对她伸起两只胳膊的男人。随后她谈到各种香水了。她像是搜索好些被她忘了的语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甜美?这像葡萄酒一样教人微醉葡萄酒微醉着人的思想,而香水微醉着人的梦想用着香水,人体会得着香气的本身,种种物件的和世界的香气的本身人体会得着花奔、树木和野草人的辨别力一直达到那些在古老木器、古老地毯和古老帏幕里边睡着的古老住宅的灵魂”
随后她如同经过一阵长久的疲乏似地,面部有点儿皱起来了。她慢慢地,笨重地爬着一道山坡又向一个人说道:“唉!再抱我罢,我要求你,我快要死在这儿了!我再也走不动了。你照从前在山隘顶上做的那个样子来抱我吗?你可记得!你真爱我!”
随后她喊出一道显示忧虑意味的声音;一种很可怕的现象在她眼里经过了。她看见了她面前有一头死的牲口,并且央求旁人移开它,不要使它受到痛苦。
侯爷用很低的声音向他的女婿说:“她想起了我们从尼日尔回来的时候在半路上遇见的那一头驴子。”
现在她向那一头死牲口说话了,安慰它了,向它说起她也是很不幸的,她自己,比它更不幸,因为旁人丢掉了她。
随后,她忽然拒绝一件强迫她去做的事情。她嚷着:“噢!不成,不要这个!噢!是你你你派我拉这辆车!”
这时候,她喘气了,像是真地拉着一辆车。她哭着,哼着,不住地嚷着,并且在半小时以上的时间里,她无疑地一直向那个山坡上走,一面用好些可怕的劲儿拉着驴子的那辆车。
后来有人狠心地鞭她了,因为她说:“噢!你真揍得我疼,至少你不要再揍我,我一定向前走,不过你不要再揍我,我哀求你我一定照着你的意思做,不过你不要再揍我!”
随后她的忧惧渐渐平息了,一直到天明,她仅仅从从容容说了些胡话。以后她瞌睡来了,结果她睡着了。等到她在午后两点钟光景醒来的时候,体温依旧是很高的,不过神志却清楚了。
然而直到次日,她的思想依旧是迟钝的,有点儿不稳定,一起一伏似的。她不能随时找着她需要的那些字眼,并且可怕地费着气力去寻觅。
不过,在继续休息了一夜之后,她完全能够控制自己了。
然而她觉得自己换了样子,如同那一场陡发的急症改变了她的心灵。她的痛苦减轻了,但是幻想增加了。种种很近很近的怕人事故,在她看来都像是倒退得到了一个已经很远的过去时期,并且她用一种从没有照明过她的头脑的清醒观念去注视那些事故。这种忽然侵入她心上的光明也就是在某些痛苦时间照明某些人的,现在对她指出了人生,世上的人和事,以及整个大地连同本在地上而以前仿佛从没有被她见到的一切。
这样一来,她的感慨比那天晚上从笪似纳的海子边回来的时候更多了,那时候她在卧房感到自己非常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现在她肯定自己整个被人遗弃在生活当中了。她明白了世上所有的人尽管都在种种变故之中并肩前进,然而却没有一点什么事物可以真正地把两个人结合起来。由于那个被她久已倾诚信任的人的忘恩负义,她觉得其余的人,其余一切的人对她永远不过是一些在旅行中漠不相关的邻近之人而已,至于这种旅行是长期的或者是短期的,是快乐的或者是忧愁的,又得用那些跟在后面无法预料的日子做根据。她明白:即令在这个人的怀抱之中相信自己同他混和在一起,渗入他的身心两方面的时候,相信他俩的灵魂和肉体合并而成一个灵魂和一个肉体的时候,而事实上,他俩仅仅是互相接近一点儿,居然可以接触那些牢不可破的城府的外廓,而城府的内部正是神秘的自然封锁人类和隔离人类的地方。她看清楚了从前没有谁,将来也不会有谁,能够破坏这道看不见的界墙,只好让它把人类在人生中间彼此隔离得像天上的星一样远。
她猜着了自从开天辟地之时就有那种不强大的却也没有停止过的努力,那种不倦的努力,就是人类为了破裂那层外廓使自己心灵永不受拘束永不感孤独而发的——那也就是用胳膊,用嘴唇,用眼,用口,用发抖的和赤裸裸的肉体的努力,仅仅为了能够把生命献给另一个被遗弃者而消耗于接吻的爱情努力。
于是一种不可抵抗的欲望指使她去再看她的女儿了。她教人抱她过来,后来等到旁人抱着她过来之后,她又央求旁人脱尽她的衣衫,因为她到这时候还只认识婴孩的面孔。
奶娘解开了襁褓,露出一个新生婴孩的怪可怜的身体了,它正用生命装入人类雏形里边的种种漠然的动作乱动。基督英用一只胆怯的和发抖的手抚摸她,随后想吻她的肚子,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脚,随后瞧着她出神,自己满脑子尽是稀奇古怪的思想。
两个人从前彼此见过了面,用一种甜美的狂热互相爱着;后来由于他俩的搂抱,这东西就生出来了!这东西是混和在一块儿直到这个孩子的终身为止的他和她,这东西是重新又在一块儿过活的他和她,这东西是他的一点儿和她的一点儿,再加上某种可以使它和他俩发生差别的不可知的事物。它在身体和心灵两方面的类型上、在线条上、在手势上、在顾盼上,在动作上、在趣味上、在嗜好上,乃至于在音调上和姿态上,都可以把他和她仿制出来,然而却是一个新的生命!
现在,他俩永远分离了,他和她!从前,他俩的眼波,曾经在种种使得人类血统永远绵延的恩爱兴奋之中合流,现在永远不会再合流了。
末了,她把女儿紧紧地搂在胸口边向她喃喃地说:“永别——水别了!”这是她在她女儿的耳朵边向他道着“永别”道着出自一个自负的心灵的悲壮永别,道着出自一个将要长久痛苦的妇人的永别——这痛苦也许是永久的,不过,将来至少一定知道掩蔽自身的眼泪。
“哈!哈!”昂台尔马在半开着的门口嚷着。“我在这儿偷看你!你可是很愿意把女儿还给我?”
跑到床边,他用那双已经练习过的手抱起了他的女儿,接着把她举在头上一面重复地说:“早安,昂台尔马小姐早安,昂台尔马小姐”
基督英暗自想着:“这毕竟是我的丈夫。”后来她用一种惊讶的眼光如同还是第一次注视似地注视他了。是他哟,从前法律把她连合在这个男人身上,把她给了他!根据人类的、宗教的和社会的观念,这个男人不得不就是她身上的一半!不仅如此,他是她的主人,她的白天的和夜晚的,灵魂的和肉体的主人!她几乎很想微笑了,这一切在这时候是多么教她觉得异样的,因为在他和她之间,那些不幸非常脆弱的联系,尽管外表上像不朽的,难于用言语形容其甜美的,几乎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可以永远没有一个会存在!
从前她辜负了他,她背叛了他,现在她心上简直没有发生一点悔恨!她自己因此诧异了,寻觅这是为了什么。这是为了什么?无疑地,他和她是过于两样的,是彼此相距得过于辽远的,是出于两个过于不相似的种族的。他固然一点没有了解过她;她对于他也是一点没有了解过的。尽管他是脾气好的,忠实的,肯求欢心的。
不过,世上的人也许仅仅那些身材相同的,性情相同的和人生观本质相同的,才能够由于心甘情愿的义务的神圣连锁而彼此感到互相结在一处。
有人正给婴孩重新穿着和包扎。昂台尔马坐下来了。
“听我说,亲人儿,”他说“自从你那天那么好好地接待了我和白拉克医生之后,我再不敢向你报告有人要访问你了。然而却有一个,在你是可以给我做个大面子来接受的:盘恩非医生的访问!”
于是她初次开口笑了,不过笑声是没有精彩的,仅仅留在嘴唇边而没有深入心灵的;后来她问:“盘恩非医生?何等的奇迹!你们毕竟已经和好了?”
“正对,你听我说:我很秘密地通知你一件很重要的消息。我新近收买了老公司。这地方整个儿在我手里了,现在。何等的胜利?可对!那个可怜的盘恩非医生自然比谁都先知道这件事。于是他早已变成圆滑的了;每天到这儿来探问你的消息,同时还留下他一张写着一句客气话的名片。我呢,用了一次拜访去答复他的盛请;结果我和他现在都很好了。”
“教他来罢,”基督英说“随他愿意在什么时候。将来会得见他,我一定是满意的。”
“好,谢谢你。明天早上我引他来。我现在不必告诉你,说是波尔不断地托我转致他千百般的问候,以及他很关心我们的小东西。他非常之想看她。”
尽管她有种种的决心,也感到了自己受着压迫。不过她竟能够说道:“你等会儿替我谢谢他罢。”
昂台尔马接着说:“他以前不知道是否有人把他的婚姻告诉了你,因此很不放心。我已经回答他说是告诉了你的;于是他对我好几次问起你的看法。”
她费尽气力镇静了自己,喃喃地说:“你对他说我完全赞成他的婚姻。”
昂台尔马用一种冷酷的顽强态度接着说:“他也极其想知道你给你的女儿取个什么名字。我曾经对他说起我们本想用玛格丽德又想用冉恩菲佛,不过用哪一个却还迟疑不决。”
“我换了主意,”她说。“我想叫她做亚尔莱棣。”
从前在怀妊的初期里,她曾经和波尔讨论过他们应当为一个男孩子或者为一个女孩子而取的名字;后来为了一个女孩子,玛格丽德和冉恩菲佛使得他们作不了决定。现在她已经不要这两个名字了。
昂台尔马重复地照样念着:“亚尔莱棣亚尔莱棣这很可爱你说得有道理我呢,我本想叫她做基督英,和你一样。我崇拜这个基督英!”
她长叹了一声:“唉!用这个在十字架上受刑的人来做名字,那岂不是预先约定着过多的痛苦!”
他脸红了,事前一点没有揣想到这种对照,后来他站起了:“并且,亚尔莱棣是很可爱的。等会儿再见,我的亲人儿。”
他一走,她就叫奶娘过来,吩咐她以后必须把小床靠住她的床搁着。
小床被人推到大床边了,那是船型的,始终摇摇摆摆,它那铺白的帏子如同一幅风帆样地挂在一枝弯着的铜桅子上,基督英伸着胳膊去摸那个睡着了的婴孩,很低很低向她说:“好好儿睡,我的小东西。你将来永远找不着有谁能够像我同样地爱你。”
随着而来的好些日子,她都是在一种宁静的忧愁里过的,她思虑过很多的事,给自己造成一种有抵抗力的心灵,一颗强毅的心,去在二三周内外恢复固有的生活。她现在的主要注意专在于观察她女儿的眼睛,设法从中攫取一种初期的神色,但是其中除了两只仿佛毫不变动地向着窗口边阳光转过去的浅蓝窟窿以外,找不着一点什么。
瞧着那双还正睡着了的眼睛,她感到了种种深远的忧虑,因为她正向着那双眼睛幻想,以为它们将来之看世界可以像她本人的看法一般,是会穿过内心梦想的幻境的——少妇们心灵每每因此变成舒服、自负和快乐的。它们将来会爱一切被她自己爱过的:晴和的日子、树林、花草、也会爱人,真糟透了!它们将来无疑地会爱一个男人!它们会爱一个男人!它们将来会在内部留下这男人的熟识而亲爱的小影,在他远离的时候仍旧可以看见他,在自己望得见他的时候可以热得像是着了火而以后而以后它们将来可以学着要哭!眼泪!可怕的眼泪将来会在小小的脸蛋儿上流动!末了,那种由于爱情受到欺骗而起的可怕痛苦,将来会使得它们变成难于认识的,变成因为忧愁和失望而狂乱失常的,这双在将来大概是蔚蓝色的可怜的模糊眼睛!
末了,她发痴似地吻着婴孩一面向她说:“只许爱我,我的女儿!”
终于在某一天,那位每天早上必然走来看她的马斯卢绥尔教授向她说:“等会儿,您可以起床坐一下,夫人。”
医生走了以后,昂台尔马告诉他的妻子:“你现在竟还没有完全恢复,真是可惜;因为我们今天在浴室里有一个很有兴趣的实验。拉多恩医生教克洛肥司那老汉去受机动体操的治疗,已经造成了一种真正的奇迹。你不妨想像那个老流氓现在居然像大众一样走路罢。并且平愈的进展情形经过每次的实行治疗的以后都是明明白白的。”
为了使他快乐,她问:“那么你们可是就去教他公开地表演一次?”
“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我们要在医生们和三五个朋友们跟前教他表演一次。”
“在几点钟?”
“在三点钟。”
“布来第尼先生可是要到场?”
“对呀,对呀。他答应我必到。整个管理委员会将来都是必到的。在医学的立场,那是很稀奇的。”
“喂,”她说“那会儿我正好已经起床,你请布来第尼先生来看我罢。他可以在你们等会儿参观实验的时候陪我。”
“成,我的亲人儿。”
“你等会儿不会忘记罢?”
“不会,不会,你放心。”
后来,他走开去邀请参观的人了。
从前在这个风瘫的人初次受治疗的时候,昂台尔马是被阿立沃父子戏弄过的,此后他又反而用同样的手段戏弄病人们,在关于平愈问题的时候那原是很容易获致的,现在他竟用那种治疗的喜剧来戏弄自己了,时常用很多的热烈和确信态度谈着它,以至于不容易辨明他究竟相信或者不相信。
这天到了三点钟光景,所有被他邀请的人都在浴室的大门外边集合,只等候克洛肥司老汉到场。他撑着两根手杖走来了,始终拖着两条腿,并且在经过时向大众客客气气地打招呼。阿立沃父子带着两个青年闺女跟在他后面。共忒朗和波尔各自陪着自己的未婚妻。
拉多恩医生在那个装置了种种机动工具的大厅子里等着,一面和昂台尔马以及何诺拉医生谈天。
到了他望见克洛肥司那个老汉的时候,一阵快乐的微笑在他那两片刮得光光的嘴唇上露出来了。他问:“喂!您可好,今天?”
“喔!好,好!”玛尔兑勒和圣郎德里也都来了。他们都是想知道情形的;第一个,信服,第二个,怀疑。大家带着茫然的神气望见盘恩非医生在他两个的背后走进来,他向他的竞争者打了招呼又和昂台尔马握了手。最后到的是白拉克医生。
“好!先生们和小姐们,”拉多恩医生发言了,一面向鲁苡斯和沙尔绿蒂鞠躬“各位就可以参观一件很新奇的事了。开始,请各位证明这个正直的人在试验实施之前也走得几步,不过究竟不多。克洛肥司老汉,您不用棍子能走吗?”
“噢,不成!先生。”
“好,我们来动手实验罢。”
有人把那老汉搁在围椅上了,把他的双腿缚在座位的活脚上,随后医务视察就发着命令:“慢慢地走,”那个赤着胳膊的侍应生转动那个摇手了。
于是大家看见老汉的右膝举起来了,向前伸直了,再向后缩拢,重新又伸直了;随后他的左膝也一样照着动作,末了克洛肥司老汉陡然快活起来,他开始笑了,一面用他的脑袋和他的雪白的长髯重演那一切被人强迫加在他腿上的动作。
四个医生和昂台尔马都俯着身子望他,用一种古代卖卜人的庄重神气观察他,这时候,巨人却和老汉交换好些狡猾的眼色。
由于厅子里的门都是故意敞开的,好些其他的人陆陆续续都进来了,好些抱着信心的和挂虑的浴客都挤着来看了。“加快些,”拉多恩医生吩咐着。那个下苦力的人转动得快些了。老汉的双腿开始跑着了,后来,他如同一个被人胳肢着的孩子一样感到了一阵抵抗不住的骚扰,用尽全身的气力笑起来,一面发痴似地摇着脑袋。后来在那阵爆发的笑声中间他重复地用外来语嚷着:“这怪好耍的,这怪好耍的!”这字眼无疑地是他从前由什么外侨嘴里学得来的。
巨人也大笑了,在地上跺着脚,用手拍着大腿,嚷着:“哈!克洛肥司你这宝贝克洛肥司你这宝贝”
“够了!”医务视察吩咐着。
有人解下了那个流氓,医生们为了证明结果都不围在他身边了。
这时候,大家看见克洛肥司独自一个人下了围椅;他不用棍子向前走着。他真地用小步儿向前走着,很曲地弯着腰,并且每逢使劲一次脸上就现出一次表示疲倦的鬼脸!但是他却向前走着!
盘恩非医生第一个高声说:“这是一个十分值得注目的病例。”
白拉克医生立刻替他的同行竭力鼓吹。仅仅何诺拉医生什么也没有说。
共忒朗在波尔的耳朵边低声说道:“我不懂。你瞧他们的脑袋罢。他们可都是上了当或者都是故意奉承?”
但是这时候昂台尔马致词了。他从头述起这种治疗的经过、病症的复发和最后显出来的确定而绝对的平愈。他又快乐地加上这么几句话:“倘若我们的病人们每年冬天有点儿复发的样子,我们每年夏天必定治得好他们。”
随后他又为了阿立沃山温泉作了冠冕堂皇的颂扬,报告了它们的种种特点,它们全部的特点:“我本人,”他说“我已经能够在一个和我很亲爱的人身上,实验了这些温泉的功能,并且倘若我的家庭绵延不绝,我将来一定要感谢阿立沃山。”
但是他忽然记起一件事了:他先头把波尔布来第尼的访问预先答应了他的妻子。现在他异常懊悔了,因为他对她关心是无所不至的。他向四周望了一遍,看见了波尔就赶忙找着他向他说:“老朋友,我简直忘了告诉您,基督英这时候正等着您。”
布来第尼支吾地说:“我在这时候?”
“对呀,她今天起床了,她想先和您会面再见其他的人。请您赶快去罢,并且请您原谅我。”
波尔向着大旅社走了,因为情绪不安心房跳个不住。
他在半路上遇见了洛佛内尔侯爷,他向他说:“我的女儿起来了,由于还没有看见您,她有点诧异。”
为了考虑自己将要对基督英说些什么,他一到梯子跟前就停住脚步了。她将要怎样接待他?她是否独自待在屋子里?倘若她谈到他的婚姻,他可以用什么话回答?
原来他自从知道她坐月子以来,他一想到她就不能不因为挂虑而发抖了;尤其他俩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他每次想到它,它就触着他的良心,突然使得他因为忧愁而脸色变成了灰白的或者绯红的。想到那个还不相识的婴孩,那个在事实上是属于他本人的婴孩,他也怀着一种深刻的不自在,并且,由于既然指望看见婴孩而又害怕看见婴孩,这种矛盾是一直使他受窘的。他感到自己陷在一种使他的良心毕生洗不干净的精神上的污泥坑里了。但是他最害怕的却是那个从前被他爱得非常之深而为时又非常之短的女人的眼色。
她对他可是会有好些责备,会流好些眼泪或者会表示好些鄙弃,难道她只为了撵他出门而接见他?
他自己应当取哪一种态度?谦恭、愁苦,恳求或者冷淡?他是否可以为自己解释或者只可以静听不发一言?他是否应当坐下或是始终站着?
并且到了有人把婴孩抱给他看的时候,他可以做些什么?可以说些什么?应当受到哪种明显的情感的激动?
走到了她的门外,他重新又停住脚步了,后来他在摸着门铃的那一刹那间,发现他的手正发抖。
然而他却把手指头儿接着一个小小的象牙钮子了,接着他听见了屋子里有一阵铃声。
一个女佣人来开门了,请他进去了。后来一走到客厅的门口,他望见基督英正躺在第二间屋子尽头的一把长躺椅上注视他。
这两间须得穿过的屋子在他像是走不完的。他觉得自己是走不稳的,害怕撞着那些椅子,而为了免得自己低着眼睛又个敢去注视自己的脚。她没有做一点手势,她没有说一个字,她只等着他走到自己的近边。她右手伸长在裙袍上面,左手扶着那个完全被帏子掩住的摇篮的边儿。
等得走到相距三四步左右的地方,他停住了,不知道自己应当怎样做。女佣人早已在他一进来之后就关好了门。
他和她是单独相对的了。
他很想跪下来并且向她请罪。但是她慢慢地举起了那只搁在裙袍上面的手,并且略略向他伸起,一面用一道庄重的声音说:“日安。”
他不敢吻她的手指头儿,只在鞠躬的时候用嘴唇微微地触了一下。她接着说:“请坐。”
于是他在她脚边的一把矮椅子上坐下了。
也觉得自己应当说话了,但是却找不着一个字,找不着一点意思,并且甚至于不敢望她。到末了才支吾地说:“您的先生忘了告诉我说您先头等着我,否则我可以来得早些。”
她回答:“噢!这不关重要!既然我们本来彼此应当会面早就早一点晏就晏一点!”
因为她并不往下再说,他慌忙地就问:“我希望您身体好,这时候呢?”
“谢谢。总算是很好,在经过许多那样的激动之后。”
她是很灰白的和很瘦的,但是比分娩以前更美。尤其是她的眼睛显出了一种没有被他认识过的不可测度的气概。那像是抑郁的,蔚蓝色彩不及从前那么清浅,不及从前那么透明,显得比从前浓厚。她的手都是很白的,白得可以使人说是死人的肢体。
她接着说:“那都是很难于熬过的时刻。不过,一个人这样经过痛苦之后,就感得自己在以后活着的日子里永远是强健的了。”
他很动感慨了,低声慢气地说道:“对的,那都是很可怕的折磨。”
她如同用一道回声似地重述着:“很可怕的折磨。”
自从几秒钟以来,摇篮里有了好些轻轻的动作,那些由一个睡着了的婴孩醒过来造成的细微声响。布来第尼的眼光盯着摇篮,心里受着一种痛苦而且不断增加的不快之感的束缚,他非常指望看见那个在摇篮里活着的人,这种指望使他领略了苦刑的滋味。
这时候,他发见那张小床的帏子从上到下都别着好些金别针,那都是基督英通常用着去别内衣的。从前,他时常拿着这些在头子上镶着一弯新月的细巧金别针,从他的腻友的肩膀上抽下别上地弄着耍;现在他懂得她的意思了,于是一种尖锐的感慨征服了他:眼见得那道点缀着许多金针的篱笆样的围墙把他和这个婴孩永远隔离,他不禁浑身痉挛了。
一道轻轻的叫唤,一道脆弱的怨声在那圈雪白的围墙当中传出来。基督英立刻摇着那只船型的摇篮,并且用一道略现急促的声音向他说:“我要求您原谅,我只有这点很短的时间陪您;我真不得不来照顾我的女儿。”
他站起了,重新吻过她伸给他的那只手,后来,他正快出去的时候,她向他说:“我预祝您的幸福!”
一八八六年在安棣白的默兑尔司别墅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