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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对我说过,他的爹不务正业,闲冬腊月别人忙着下窨子编草鞋赚钱,他的爹却抱着两只大猫东游西逛。姑姑说他出生时,解放军的炮队在村后那片盐碱地上实弹射击,荒地上竖着一股股烟,有白色的,有黑色的。炮声很响,震得窗户纸打哆嗦。
他长到七岁时,和我打架,用手抓破了我的腮,用牙咬破了我的耳朵,流血不少。被姑姑撞见,姑姑骂他:“大响,你这个野猫种,怎么还咬人呢?”
他不住地用舌尖舔着嘴唇,好像猫儿舔唇上的鼠血,眼睛眯缝着,在我姑姑的数落声中,不吱声,也不挪动。一只蓝猫从我家磨屋里叼着一匹耗子蹿出来,耗子很大,把猫头都坠低了。他眯缝着的眼突然睁开,从眼里射出一道光线,绿荧荧的。手提到胸前,身体缩起来,片刻都不到,他直飞到猫前去,把那匹大耗子截获了。蓝猫怪叫几声,像哭一样,对着他龇牙咧嘴,无奈何,悻悻地贴着墙根又溜进磨屋里去了。姑姑停止了用玉米皮包扎着我的耳朵的手,嘴不说话,僵硬地半张着。我和姑姑都定着眼看手提着大耗子的大响,他的脸上挂着谜一般的好像是愚蠢也许是残酷的笑容。
后来,大响跟随着他爹闯关东去了,一去也就没了音信。我当兵前二年,一个老得有点糊涂了的关东客回了老家,我跟他坐在一起为生产队编苫,问起大响一家,关东客眊着眼说:大响的爹死了,大响被山猫吃了。问到山猫形状时,关东客满嘴葫芦,只说好像一种比猫大点比狗小点的十分凶猛的野兽,连老虎狗熊都怕它三分。
大响被山猫吃了,我也没感到难过,只是又恍然记起他脸上那谜一般的好像是残酷也许是愚蠢的笑容来。
老关东回乡一年就死了,埋在村东老墓田里,村人都说这叫叶落归根,故土难离,哪怕再穷,也难忘了,老来老去,终究要转回来。
又一年初冬,征兵开始了,来带兵的解放军都穿着大头皮鞋羊皮大衣,问问说是黑龙江来的。我马上就想起老关东客那些关于关东的神秘传说,想起了那个被山猫吃掉了的大响,那怪异而凶残的动物正用带刺的舌舔着大响的白骨,凄厉一声叫,连山林都震动了那时农村日子不好,年轻人都想当兵,争得头破血流的。因我姑姑头二年嫁给了民兵连长邢大麻子,我沾了光,没争没抢就拿到了入伍通知书。坐上闷罐子车,连白带黑地往北开了不知几多工夫,到了一座大森林的边上,触鼻子扎眼的树、雪,风呜呜地叫,夜里满树林子都是狼嗥。首长听说我在家养过猪,就把我分配去养狼狗。养狗的日子里,我经常偷食喂狗的一种红色肉灌肠,挨过批评,但也改不了,因我一见那红色灌肠,就像生精神病似的烦躁不安,非吃不可,非吃不能平息烦躁情绪现在我还是不敢回忆那红色灌肠的形状和味道吃着红色灌肠的时候,我的眼前交替出现着两幅幻景:大响像电一般扑到猫头上,截获耗子。脸上是愚蠢的或是残酷的笑容山猫用带刺的舌舔着大响的白骨,舔着那笑容,像用橡皮擦纸上的字迹一样
我就好像见过了山猫似的脑海里浮动着山猫机警而凶残的脸。
因我恶习难改,被调到炊事班,负责烧火喂猪。有一天,指导员和炊事班长到山上去谈心,抓回三只小猫崽,山猫崽子!通体花纹,黑与灰交织,黑的特别鲜艳,耳朵直竖,似比家猫尖锐,别的也就与家猫无大差别了。山猫吃掉大响的故事从此完结了。
抓回小山猫不几日,老兵复员,一宣布名单,炊事班长是第一名,我是最后一名。炊事班长已当兵五年,风传着要提拔成司务长的,他工作积极,经常给我做思想工作。我当兵两年,被复了员,是因为我偷食红色灌肠吧!复员就复员,总算吃了两年饱饭,还发了好几套里里外外从头到脚的新衣新帽,够穿半辈子啦!当了两年兵,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我是这么想。可炊事班长不这么想,宣布复员名单时,一念到他的名字,他当场就昏倒了。卫生员用针扎巴了半天,才把他扎醒了。醒了后,他又哭又闹。后来,他用菜刀把两只小山猫的头剁下来——他把一只小山猫按在菜板上(小山猫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呢,咪呜咪呜地叫着,用爪子搔他的手),高举起菜刀,吼一声:“连长!你娘的!”同时,菜刀闪电般落下,猫头滚到地上,菜刀立在菜板上,猫腔子里流黑血。猫眼眨古,猫尾巴吱吱地响着直竖起来,竖一会儿,慢慢地倒了下去。第二只小山猫又被他按在菜板上,在满板的猫血上,在同胞的尸体旁,这只小山猫发疯地哭叫着。炊事班长歪着嘴,红着眼,从菜板上拔出刀来,高举起,骂一声:“指导员,你娘的!”话起刀落,猫头落地,猫血溅了他一胸膛。人们呼呼隆隆跑过来,其中有连长也有指导员。炊事班长蹲在地上,歪歪嘴,就有两颗泪涌出来,他说:“指导员连长留下我吧我不愿回去”
那只没被炊事班长斩首的小山猫被我装进一个纸盒里带回了家乡。炊事班长杀猫、哭求也无济于事,与我坐同一辆汽车,哭丧着脸到了火车站,乘一辆烧煤的火车,回他的老家去了。据说他的家乡比我的家乡还要穷。
生怕那只山猫在火车上乱叫被列车员发现罚款,副连长送我一铁筒用烧酒泡过的鱼,把猫喂醉了,让它睡觉。副连长说,它一醒你就用鱼喂它。副连长是我的老乡,他说家乡鼠害成灾,缺猫。
虽说见过山猫之后便不再相信大响被山猫吃掉的鬼话,但在街上碰上了他,心里还是猛一“格登”互相打量着,先是死死地互相看着脸,接着是从头到脚地上下扫,然后便互相大叫一声名字。
他身体长大了很多,脸盘上却依然是几十年前那种表情,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脸上便浮现那种神秘的微笑,好像愚蠢,又好像残酷。
“‘喀巴’说你让山猫吃了呢!”我说的“喀巴”是老关东的名字。
他咧咧嘴问:“山猫?”
连田野的老鼠都跑进村里来了,它们嘴里含着豆麦,腮帮子鼓得很高,在大街上慢吞吞地跑着,公鸡想去啄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疾速地钻进墙缝里,钻进草垛里,钻到路边随处可见的鼠洞里。
“你见过山猫吗?”他问我。
我告诉他我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在姑姑家躺着,还没真正醒酒呢!
他高兴极了,立即要我带他去看山猫。
我却执意要先看他的家。
他的家是生产队过去的记工房,被他买了。房有四间,土墙,木格子窗,房上有三行瓦,两行瓦蓝色,一行瓦红色。两只大猫卧在他的炕上,三只小猫在炕上游戏。土墙上钉着几十张老鼠皮。他枕头边上摆着一本书,土黄色的纸张,黑线装订,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笨出的黑字:旭鼠催猫。我好奇地翻开书,书上无字,却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也许别的页上有字,我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那些花纹,他就把书夺走了。他厉声呵斥我:“你不要看!”
我的脸皮稍稍红了一下,自我感觉如此,讪讪地问:“什么破书?还怕人看。”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摩挲着那本书道:“这是俺爹的书。”
“是你爹写的?”
“不是,是俺爹从吴道士那里得的。”
“是守塔的吴道士?”
“我也不知道。”
那座塔我知道,砖缝里生满了枯草,几十年都这样。道士住塔前的小屋里,穿一袭黑袍,常常光着头,把袍襟掖在腰里,在塔前奋力地锄地。
“你可别中了邪魔!”我说。
他咧咧嘴,脸上挂着那愚蠢与残酷的微笑。他把书放在箱子里,锁上一把青铜的大锁,嘴里咕哝着什么,五只猫都蹲起来,弓着腰,圆睁眼看着他的嘴。
我的背部有点凉森森的,耳朵里似乎听到极其遥远的山林呼啸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啪嗒一声响,见一匹雪白的红眼大鼠从梁上跌下来,跌在群猫面前,呆头呆脑,身体并不哆嗦。白鼠的脸上似乎也挂着那愚蠢又残酷的笑容。
大响捉着鼠,端详了半天,说:“放你条生路吧!”嘴里随即嘟哝了几句,猫们放平了腰,懒洋洋地叫了几声,老猫卧下睡觉,小猫咬尾嬉闹。那红眼白毛鼠顿时有了生气和灵气,从大响手里嗖地跳下,沿着墙,哧溜溜爬回到梁头上去,陈年灰土纷给落下,呛得我鼻孔发痒。
我当时有很大的惊异从心头涌起,看着大响脸上那谜一般的微笑,更觉得他神秘莫测。一时间,连那些猫,连那土墙上贴着的破旧的布满灰尘的年画,都仿佛通神通鬼,都睁了居高临下、超人智慧的眼睛,在暗中看着我冷笑。
“你搞的什么鬼?”我问大响。
大响赶走那微笑认真地对我说:“伙计,人家都在搞专业户挣大钱,咱俩也搞个专业户吧!养猫。”
养猫专业户!养猫专业户!这有趣而神秘怪气十足又十分正常富有吸引力的事业。
“听说你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他又一次问。
晚上我就把小山猫送给了大响,他兴奋得一个劲搓手。
我到姑姑家去喝酒。
姑父三盅酒进肚,脸就红了,电灯影里,一张脸上闪烁着千万点光明。他把我的酒盅倒满,又倒满了自己的盅,把酒壶放在“仙人炉”上燎着,清清桑子,说:“大侄子,一眨巴眼,你回来就一个月了,整天东溜西溜,不干正事,我和你姑姑看在眼里,也不愿说你。你也不小了,天天在这里吃饭,我和你姑即便不说什么,只怕左邻右舍也要笑话你!现在不是前二年啦,那时候村里养闲人,游游逛逛也不少拿工分;现如今村里不养闲人,不劳动不得食。我和你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是分几亩地种还是出去找个事挣钱?”
我的心有点凄凉,喝了酒,说:“姑父,姑姑,我一个大小伙子,自然不能在你家白吃干饭!虽说是要紧的亲戚,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就是在爹娘家里,白吃饭不干活也不行。吃了你们多少饭,我付给你们钱。”
姑姑说:“你姑父不是要撵你,也不是心痛那几顿饭。”
我说:“明白了。”
姑父却说:“明白就好,就怕糊涂。你打的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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