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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下边放着两暖壶开水,够她喝两天,一张废报纸上摆着六条烧熟的咸巴鱼,够她吃半个月,所以,尽管形势险恶,孤独、寂寞,心里发毛,但毕竟死不了人。
狂风暴雨一直折腾了一天两夜。早晨,风停了。这突然的安静竟使冯琦琦更加惶惶不安。她的年轻健美的身躯,竟一阵阵不由自主地颤抖,像在风雨中发抖的树叶。她没有勇气去打开那扇门,然而,大兵们已经把门敲响了。
“老冯,冯大姐,还活着吗?”苏扣扣在门外哈哈地笑起来。
冯琦琦不愿意将自己的软弱暴露给别人看,赶忙整衣整容,屏神息气,平平静静地开了门。
“让你受惊了。”李丹那双眼里仿佛有火花跳跃了一下,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关切。
“我欣赏了一幅壮丽的油画。”冯琦琦轻松地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我向天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别高兴得太早了,先生,这是台风眼。”刘全宝顶了向天一句。
“台风还有眼?”生物系高材生对气象学一窍不通,惊诧地问。
没有人来向她解释台风眼的问题。大家一齐跑到高坡上,张望着愤怒的海。尽管此时觉察不到风的流动,耳边听不到风的呼啸,但海水还在躁动咆哮。海中央好像有无数的恶龙在厮杀,一片片高如屋脊的黑色浪头,拥拥挤挤地,漫无方向地在海中碰撞,浪头碰着浪头,像一群巨人在摔跤,角逐。前边的倒下去,后边的站起来。整个海面成了一片奇峰突兀,怪石岐艚的山峦。海空中没有一只鸟。海鸟正躲在岩缝里缩着脖子打哆嗦。小岛的树木微微抬起折弯的腰,好像随时准备趴下去,一些满身绒毛的鸟雏被摔死在地上。这时,冯琦琦忽然想起了爸爸的关于“天然鸡兔场”的设想,要是老头子经过一番008岛暴风雨的洗礼,绝对不会生出这般天真的幻想的。那兔、那鸡能禁得起这样激烈的风吹雨打吗?即使岛上没老鼠。看来,苏扣扣的“牛羊”设想也许可行,冯琦琦想着,不禁哑然失笑,她已决定,回去后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向老头子报告,撺掇爸爸给008岛,给苏扣扣送几只羊、几头牛而这时,又一个奇特的自然景象令这位未来的女学者冯琦琦眼界大开:只见那厚厚阴沉犹如一块沉重幕布的灰色天空,忽然裂开一条缝,露出了一线瓦蓝的天空,那线晴空蓝得刺目耀眼,令人不敢仰视,像苍天的一只眼睛,这就是所谓的“天眼开”吗?谁知道!那“天眼”周围则是立体的云,层层高耸,像一道悬崖峭壁。冯琦琦被这瑰丽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面孔自得没有一丝血色。她偷偷地看了一下四个大兵,发现他们也都面有惶然之状,看来,这“天眼开”的景象他们也是初次见到。
“上帝保佑,阿门!”向天滑稽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天眼”很快就闭上了。天又变得昏暗起来,云层也越压越低,在不远处的海面上云朵与浪头连接在一起,一大朵一大朵飞速旋转的黑云仿佛在浪间穿行,云与浪组成一道环形的高墙,在一步步地向里压缩,拥挤。小岛变成一个井底,井壁是海水,恶浪如张牙舞爪的怪云。空气凝重,气压越降越低,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怖使岛上的生物都像死去了一般鸦雀无声。冯琦琦看到在一条石缝里蹲着两只浑身精湿的野猫,扎煞着又长又硬的胡子,眼睛发着绿光,一动也不动。另一条石缝里,几十只海鸟拼命挤在一起,几十条细长的鸟脖子簇拥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捏拢着它们
“我,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有一个地理老师说月亮大得很,那上边可以住几万万人一个小学生突然笑起来,老师问:”你笑什么?‘学生说:“老师,月亮变成月牙儿的时候,那上边的人多么拥挤啊!’”
向天舌头打着嘟噜说完笑话,冯琦琦、苏扣扣、刘全宝都笑了。但那笑容宛如一道淡淡的霞光,顷刻就消逝了。唯有李丹朗声大笑,笑得那么开朗,那么真诚:“向天,你这个笑话质量高,等台风过后,你把它写下来,寄到中国青年报星期刊去,肯定能发表。”
“我就是从那上边学来的。”
大家又一次忍不住地笑了。向天却一反常态,抽抽搭搭地像要哭起来:“妈的,这鬼地方这鬼风老子要是这次死不了,说啥也要打铺盖上岛哪怕到大陆上去蹲监狱,也比呆在这鬼地方好”“窝囊废!”刘全宝鄙夷地骂了一句。
“老弟,擦干眼泪,赶快上伙房烧水做饭。老刘,你也去。小扣扣跟我一起去,把我们的宿舍给冯琦琦腾一间,离得近点,准备万一。走,去搬床铺。”李丹拍拍向天的肩头,又转过脸来问冯琦琦“你同意吗?”
“谢谢”冯琦琦忽然感到有股热流哽住嗓子,泪水溢出了眼眶。
“等台风过后,让我们一起来考察008岛的生物链条,我们当兵的对这个也很感兴趣。”李丹脸上那种一贯的冰冷讥讽的表情消失了,他真诚地说。
冯琦琦永远也忘不了李丹这一瞬间所表现出来的细腻感情,这个心灵上烙着巨大创伤的年轻人,那真诚的面孔显得十分感人。
年轻的人们分头忙碌起来。李丹和苏扣扣随着冯琦琦来到储藏室帮助冯琦琦搬家。冯琦琦把牙缸、牙刷等杂物归拢好,又顺手从墙上搞下那顶用金黄色麦秸编织而成、俏皮的帽檐上镶着花边的遮阳小草帽,这时,她凭着下意识,感到有两道炽热的目光盯着她的手,她抬起头,果然看到李丹的那一瞬间又变得复杂莫测的眼神。
“你喜欢吗?这顶草帽是我同学回北京时从工艺商店排队买的”她说“现在北京姑娘最时兴戴这种草帽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冯琦琦语无伦次地说着。
“不,不,不喜欢。”李丹摇摇头,走上前去,把被子搬走了。
冯琦琦一把拉住苏扣扣,问:“小苏,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副班长的爱人不,那个坏女人,就是被人用一顶花边草帽引去了的不,我也说不清楚”苏扣扣慌慌张张地说“副班长,这就抬床板吗?”
如果一场巨大的台风是一台戏剧。那么,如田埂般平滑的浪头在海上奔涌追逐就是序幕;第一个风浪冲击波是不同凡响的初潮;令人心灵压抑张皇失措的“台风眼”是惊心动魄的过渡;而“台风眼”之后的风暴就是真正的高潮!冯琦琦上岛后第五天下午,这个高潮就铺天盖地地展开了。起初,五个年轻人还在一起说说笑笑,可当“台风眼”匆匆过去,强台风最疯狂的第一声怒吼从大洋里扑上小岛之后,谈笑就成为不可能的了。大家按照事先的布置,把武器,食物放在身边,随时准备在房子经受不住暴风雨时冲出去,冯琦琦是刘全宝的重点保护对象,如果一旦发生情况,刘全宝就要不顾一切保护她——这是李丹暗暗交代给刘全宝的命令。
对008岛上这几间简陋的房屋来说,最大的威胁好像不是风,因为它建筑在岛子避风的低洼处,它的后边是一排屏障般的礁石。所以,尽管几十年来年年台风不断,但都未能摧毁它。但这一次却不同了。这一次的台风引起了强烈的海啸,一个个高如山峰的黑色巨浪飞过礁石,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劈头盖脸地对着房子砸下来。五个年轻人围成一团,瞅着四壁和摇摇欲坠的房顶,在狂风巨浪中,他们觉得这房屋像纸糊的玩具一样,随时都可能坍塌在地上。副班长李丹面有踌躇之色,他正在紧张思索,权衡着撤出房屋与留在屋里凭侥幸度过这场灾难的利弊。但这时,房子里的人听到一阵如群狼叫嗥、如鼓角齐鸣、如裂帛、如惊雷、如迪斯科滚石音乐般的巨响,房顶塌陷下来,海水灌进房子,窗玻璃进成无数碎片。
“快,带上武器冲出去!”李丹高喊着。在海的嘈杂吼声中,李丹的喊叫,微弱得就像蚊虫在遥远的地方嗡嗡嘤嘤。
刘全宝把冲锋枪甩上肩头,拉住吓得已浑身瘫软、双眼迷离的冯琦琦,一脚踢开房门,冲了出去,海水哗啦一声涌进屋来。向天什么也没顾上拿,空手从窗口跳了出去。这时,又一个巨大的浪头砸下来,海水混杂着房顶上的砖石瓦块落了下来。一根沉重的水泥预制梁打在正在把班用轻机枪抡上肩头的苏扣扣的腰上,苏扣扣扑倒在水里。房子的后墙经不起这连续的打击,像一个疲乏的老人一样缓缓地倒过来。李丹脸色铁青,一步冲上前去,用他那瘦削的肩头顶住了那堵墙壁。“快来救扣扣——!”他竭尽全力喊了一声。被风吹得紧贴石阶小路,拖着冯琦琦向高坡爬行的刘全宝,隐隐约约昕到李丹的喊声,回头一看,只见面色惨白的向天跟在他的身后,李丹和苏扣扣没有出来。“向天,你妈的!”刘全宝把冯琦琦推到向天那里,喊道:“紧拉住她!”便团拢身子,一个就地十八滚滚回到已泡在海水中的房子里。他掀起水泥预制梁,把昏迷不醒的苏扣扣拖出来。这时,那堵危墙已经压弯了李丹瘦瘦的身躯。李丹的军帽已被海水冲走,头发零乱地粘在脸上。嘴唇上流出了血。手托着苏扣扣的刘全宝一步跨出房门,没及回头,就听到背后轰隆一声闷响,砸起的水花溅了几丈高
“副班长——!”被风浪冲击得左摇右晃的刘全宝大叫一声,泪水就蒙住了双眼。
“副班长——!”双手紧紧地抓住一棵小树的冯琦琦和向天也撕肝裂胆地叫了一声。
刘全宝背着苏扣扣,像一只海豹一样,慢慢地往上爬,海水时而淹没他,时而又露出他。等他来到向天身边时,回头一看,他们的营房已无影无踪,只有在风浪喘息的间隙里,才可以看到坍在水里的房顶。冯琦琦两眼发直地盯着那吞没了李丹的地方,那里,有一个金黄色的圆点跳动了一下,又跳动了一下,啊,是她的那顶漂亮的遮阳小草帽
“副班长——!”刘全宝、冯琦琦、向天一齐喊叫。然而,回答他们的只有风浪、海水、雷鸣、电闪、鞭子一样的急雨,一排巨浪滚过,冯琦琦那顶曾使副班长李丹触景生情的花边草帽也消逝得无影无踪。
刘全宝背着苏扣扣,向天拉着冯琦琦,一点一点地向小岛中心的制高点爬去,那里,虽然他们的小岗楼早已被台风掀下大海,但岗楼后边的岩石上,有一个凹进去的石罅,也许能够安身。当他们挣扎到那里时,都已衣衫褴褛,遍身泥泞,刘全宝的两个膝盖血肉模糊,苏扣扣依然昏迷不醒
站在小岛的制高点上,三个年轻人再次认识了台风这个横行恣肆的恶魔的狰狞面目。大学生冯琦琦从牙缝里咝咝地向里吸着凉气,心脏像被攥住了的小鸟一样扑棱乱跳。她甚至无法从她的词汇仓库里挑出几个语词来形容这歇斯底里大发作的世界。连刘全宝这个七年的老海岛兵也是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这骇人的景象,那黑脸上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向天的小脸焦黄发灰,双目呆滞无光,看起来,他的心里也在刮台风,也许是在为那片刻的怯懦而后悔吧?那挺班用轻机枪,本来是应该由他负责带出的,副班长有明确的分工。可是,他不但扔下了轻机枪,连自己的半自动步枪也扔掉了。
这场台风的强烈程度确是罕见的。在他们眼前,海与天连在一起,浪花像节日的礼花在空中成片成片地进散、飞溅,急雨抽打着浪花,浪花与急雨交织在一起,无情地冲刷着这此刻更加显小、小得如一粒弹丸的小岛。天地之间都是灰色,这颜色随着怒潮的起落不时发生着变化,时而铁灰,时而深灰,时而又是拂晓前那种淡雅的银灰色。那风也是漫无方向地乱撞乱碰,像一条被网住了的鲨鱼,恨不得把天地间的一切撕咬得七零八落。
在这个小小的石罅里,竟然聚集了这么多的生物。湿毛贴着骨头、拖着长长的死蛇般的尾巴的野猫,惊吓得唧唧咕咕乱叫着的海鸟,这些本来是冤家对头的生物竟然也挤在一起,海鸟们甘愿冒着被野猫吞掉的危险而栖身石罅,这又令动物专业大学生冯琦琦那根对动物生存现象最敏感的神经向大脑中枢传递了几个信息,但这信息稍纵即逝,犹如敲打燧石时进出的火星。
向天发疯似的从刘全宝肩上摘下冲锋枪,一下子扣倒了快机,三十发子弹在几秒钟内喷吐出去,弹头打得石罅里火星飞进,乱石飞溅,有一块尖利的石片贴着冯琦琦的腮边飞出去,使她的脸上渗出了一层小血珠。十几只野猫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凄厉地叫着蹭蹭地窜出去,那些海鸟扑棱棱地飞出去,有的即刻就被狂风像卷着一片枯叶一样抛了出去,有的则又大着胆子,仄楞着翅膀飞回石罅。
“谁让你随便开枪!”刘全宝放下苏扣扣,踢了向天一脚,夺回冲锋枪骂道“妈的,对着畜牲逞英雄!刚才你要不跳窗逃走,副班长能”
“我该死啊!”向天蹲在地上,双手狠命地撕扯着乱蓬蓬的头发,嘶哑着嗓子哭起来。
冯琦琦和刘全宝把苏扣扣安置在石罅的最里边。苏扣扣呼吸急促,两条眉毛在上上下下地跳动。看来他的伤很重。冯琦琦伸手摸摸他的脉搏,脉搏缓慢重浊。冯琦琦仔细端详着苏扣扣,忽然发现这个小兵十分漂亮,那小小的双角上翘的嘴巴,长长的睫毛,凸出的,光滑明净没有一丝皱纹的额头。她真想俯下脸去吻吻这个可爱的小弟弟,但毕竟男女有别,况且对方是个大兵。她不知道狂风还能刮多久,不知道这个小战士的命运如何,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她心里发起酸来,便紧紧地咬住嘴唇,把那哽咽之声强咽下来,泪水却汩汩地从她脸上流下,反正,水花时时飞溅过来,谁也分不清她脸上是泪水还是海水雨水的混合物。
四个年轻人从风暴海啸的魔掌中逃到石罅已经两个多小时。扣扣醒过来一次,但很快就昏睡过去。冯琦琦的那块在如此狼狈的迁徒中,竟然没有丢失而且还滴滴答答走个不停的罗马女表的时针刚刚指向六点,天地闻就拉开了无边无际的夜幕。石罅里漆黑无光,只有远处的海面上,近处的礁石上,因海水激烈振荡、海浪猛烈碰撞而使某些发光浮游生物和发光细菌放出一片片闪闪烁烁的绿色磷光。这是一个真正的饥寒交迫之夜,刘全宝把裤子、褂子全脱下来,盖在了苏扣扣身上,自己身上只穿着裤衩背心。冯琦琦穿着一件薄薄的无袖连衣裙,这种衣服只能遮体不能避寒,风雨袭来,冯琦琦感到像赤身跳进冰水之中,浑身麻木,仿佛连舌头也僵硬了。幸亏向天把自己的军衣脱下来披到她身上,才使她感到稍微好受了点。
半夜时分,雨停了。那风势也好像有所减弱,海洋深处那种震耳欲聋毫无间隔的喧嚣也变得有了节奏。这时,苏扣扣又一次醒过来了。
“副班长、副班长,机枪”这是苏扣扣醒来的第一句话。
刘全宝、冯琦琦、向天百感交集地围拢过来。刘全宝握住了苏扣扣的一只手,向天握住了苏扣扣另一只手,冯琦琦双手摩挲着苏扣扣冰凉的下巴,三个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副班长,我们这是到哪儿啦?”苏扣扣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是,被砸折了的脊椎一阵剧痛,使他不得不平躺下去。
“扣扣,我们是在岗楼后边的石罅里”刘全宝低沉地说。
“副班长呢?”
“副班长还在营房里”
“副班长啊我对不起你扣扣,我也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贪生怕死”向天泣不成声地说。
苏扣扣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完全像个小男孩,像个失去了兄长的小弟弟,冯琦琦痉挛的手指急剧地抚摸着苏扣扣的脸,泪水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和苏扣扣的腮上。
以后的几个小时,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痛苦的沉默,沉默更增加了痛苦。黎明时分,风势进一步减弱,夜色渐渐消退,他们已经能彼此看清疲惫不堪的面孔和忧郁的目光。凌晨五点,阴霾的天空中,竟然钻出了大半个惨白的月亮,将它那寒冷的光辉洒在海面上,洒在小岛上。继而,又有几颗绿色的星星试试探探地从云层里露出来,惊恐不安地盯着薄雾缭绕动荡不安的海。
“副班长真的死了吗?他前几天不是还给我祝寿吗?他不是还念了一首诗吗老刘,你不是要从胶东给他介绍个对象吗?你们骗我,你们骗我”苏扣扣又哭起来。
三个年轻人谁也不回答苏扣扣,各自的心里却都在想着那个面色白净,刚毅冷静的李丹。在苏扣扣断断续续的哭声中,传出一两声窒息般的抽泣,那是冯琦琦没有忍住的悲声。
“扣扣,别哭了,副班长牺牲了,但我们还要活下去,我们还要高高兴兴地守海岛。向天,你不是会讲笑话吗?来,给大家讲一个。”刘全宝笑着说。
“有一个地理老师对学生说:晚上”向天说不下去了。
“冯琦琦同志,请您再给小扣扣讲讲‘生存竞争’吧,讲讲什么‘孔雀的羽毛’”
“我没有资格,我没有资格是你们的行动副班长粉碎了
我的‘最适者生存’他说‘人是动物,但动物不是人’“
“老刘唱个送情郎吧唱给副班长听”苏扣扣满脸泪水,盯着刘全宝的眼睛说。
“我唱,我唱”刘全宝坐直身子,沙哑着嗓子唱起来:
送情郎送到大道上,
妹妹两眼泪汪汪。
哥哥你一去多保重,
打完了老蒋快回家乡。
天亮了。东边的天海相接处,出现了一片血红色的朝霞,太阳慢慢爬出海面,像一张巨大的剪纸贴在东边天上。这已是台风停歇的第二天早晨,也是冯琦琦上岛的第六个早晨。昨天,副班长的遗体,他们找到了,丢失的武器,他们找到了,几口袋粘成一团的面粉和一麻袋土豆,他们也找到了,可是,他们没有火,没有了能把面粉和土豆变成熟食的火,饥饿在威胁着四个年轻人。冯琦琦学着战士们的样子,咔嚓咔嚓地啃了几个生土豆,肠胃就开始绞痛起来,疼得汗珠直冒,趴在沙滩上打滚。苏扣扣病情日见严重,他开始发高烧,说胡话,整日昏迷不醒了。一大早,他们就站在沙滩上向甘泉岛方向遥望,那里有他们的连部,有他们的连长指导员,有几艘可以来往于各岛之间的机帆船。他们从清晨等到中午,两眼发酸地盯着大海,海上平静无风,飘动着乳白色的轻烟。可是,没有船来,没有那熟悉的机帆船的影子。
“向天,走,再去找信号枪!”刘全宝对着向天怒吼一声,摇摇晃晃地朝着那片废墟走去。连里跟他们约定过,如有紧急情况,就在晚上打三颗红色信号弹,可是他们的信号枪,信号弹都不知被风浪卷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几个小时后,十指鲜血淋淋的刘全宝和向天又重新坐回到沙滩上。刘全宝捏着一块拳头大的湿面团,大口大口地吞下去,吞完了,他站起来,平静地对冯琦琦和向天说:“小冯,小向,情况是这样,你们都看到了。我们这几个人要撑到连里的船或大陆上的船来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这样,小扣子就完了。现在唯有一条路,游到甘泉岛去,让连里派船来急救。”
“不行,到甘泉岛有三十涅,你们游不过去。”冯琦琦激动地说。
“我能游过去!”刘全宝脱下衣服摔在沙滩上,说:“小向,这两天我对你态度不好,你别见怪。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顾好小冯和扣扣”
向天不说话,大口吞着生面团。
“我走了。”刘全宝向大海扑去。
“回来,老刘!”向天一把拉住刘全宝的胳膊,声泪俱下地说“老刘,好大哥,扣扣受伤、副班长的死,都是我的过错造成的,你就把这个赎罪的机会留给我吧”
“我是党员,是老战士,身体比你好。”刘全宝甩开向天的手急步向大海走去。
“老刘!你回来!”向天追上刘全宝,死死地拽住他。刘全宝双眼血红,一拳把向天打倒在地,纵身跳进海水。
向天跑回到他们存放武器的地方,抓起枪对天连放三枪,尖利的枪声呼啸着从空中飞过。
刘全宝水淋淋地走上沙滩,目光灼灼地盯着向天逼过来:“混蛋,你打算干什么?”
“老刘,你要是不把这次机会让给我,我,我就自杀!”向天扔掉枪,一步一步地向着海走去,海水没了他的脚踝,没了他的膝盖,没了他的胸腹,他忽地俯下身,双臂一挥一挥地渐渐消逝在那一层层洁白的浪花里
“小向,注意保存体力!”刘全宝的嗓音低沉得像一个老人。
“小向祝你成功”冯琦琦低声地说,这声音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
一年之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008岛中央那个石头砌成的馒头状陵墓前,站着四个人。
冯琦琦:李丹同志,我又来看你了。一年前那次008岛之行,使我的灵魂得到了净化。我从你身上,从你的战友身上,认识到了人生的真正意义。我抛掉了自己视为圣经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写了入党申请书你的那首岛上的风,我已经工笔誊抄在一个最美丽的笔记本的首页上,让我现在默诵一遍,来安慰你的英灵吧
刘全宝:副班长,俺老刘复员了,回家包了十亩地,日子过得挺好。眼下地里没活儿,就趁便来看看你。我回去后把你的事对你嫂子说了,她呀,泪蛋子噼里啪啦地流。她说,要是你不死,说啥也要把海生的小姨嫁给你。海生他小姨可是个俊姑娘,不像你嫂子傻大黑粗,可惜,没有等到你
苏扣扣:副班长,我亲爱的兄长。本来躺在这岛上的应该是我,可是,你却抢去了我在要塞区医院住了三个月,治好了伤,冯司令把我留在司令部当公务员,可是我始终眷恋着008岛,眷恋着你。今年三月份,我陪着冯司令来看过你一次“老头子”站在你面前,为你鞠了三个躬,我看见他眼睛里满是泪水
向天:副班长“副司令”!我现在也是这岛上的“副司令”了。那场台风之后,我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己走过来的脚印,都是那么七歪八扭的。我惭愧啊!副班长。聊以自慰的是,那天,我终于游上了甘泉岛,调来了机帆船,挽救了扣扣年轻的生命,减轻了我一一点罪孽
“副班长,开饭了!”新建成的平顶钢筋水泥营房里,有一个穿着白工作服的战士在叫喊。四个年轻人缓缓地抬起头来。冯琦琦用朦胧的泪眼看了看那块黑色的大理石墓碑。那墓碑在她眼前渐渐化成一个白净的挂着几丝嘲讽之意的面孔幻化成一个在海水中跳动的金黄色圆点她把一顶金黄色的、俏皮的帽檐上镶着花边的小草帽轻轻地放在墓碑上。然后,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大步往下走去。她的耳边响起了羊羔咩咩的叫声,两头小牛犊追逐着从她眼前窜过,窜到用钢筋水泥筑成的牛棚里,它们的肚皮上都长着一团洁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