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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国公沐朝弼面对波光潋滟的草海,已有一盏茶的时间。
“近华圃”别墅就盖在草海边上,他经常在小楼上观赏青山绿水,点点白帆。
除了在九龙池的宅第,他在滇池两岸都建有别墅。
仗着祖上的的恩庇,他成了世袭黔国公。
沐家第一代祖宗沐英,曾追随开国皇帝朱无璋,立下汗马功劳。开国后,被皇帝派遣入滇守边土,除了总兵之职,还加了黔国公的封赏,使沐家世世代代享有荣华富贵。
传至沐朝弼一代,这黔国公的头衔,本该为他兄长所承袭。但兄长性格懦弱,又有些木讷,于是这殊荣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自小聪明伶俐,在沐氏家族中十分受宠,除了武功强过兄长,就连文才也远在其兄之上。加之他善于察颜观色,迎合父母意愿,不像乃兄忠厚诚实,既无心机又无干才,被沐府上下人众所轻视。
沐朝弼接任总兵一职之后,他的凶残乖戾本性,才慢慢显露出来。
他贪得无厌,将宅第附近良民的田产都攫为已有,还将兄弟的田庄也鲸吞过来。他胡作非为,穷奢极欲,挥霍无度。
起初,尚有省官上奏朝廷,弹劾于他,也曾使他几度惶然,连忙派人到京行贿,费去了不少钱财,以致入不敷出。
以后,他想出个主意,结纳江洋大盗,为其所用。
一方面他可收取赃物,另一方面又可将与他作对的官吏诛除掉。
二十多年来,有不少英雄豪客想把他刺杀于府,反使他更加起劲地招纳黑白两道高手为其护驾。时至今日,他自感稳如泰山,无人能断其一根羽毛,真是踌躇志满,逍遥快活。
自前几夜接连有人进九龙池骚扰之后,他来了“近华圃”使他仍然感到有些发怵的,倒不是那些蒙面的刺客,而是他的亲生儿子。
儿子为何令他悚惧?这事源于三年前的中秋之夜。
每年中秋,沐府上下齐忙,除了鸡鸭牛羊鱼之外,就是准备时鲜果品、蜡烛香案、云仪纸马。每当夜幕垂下,皓月当空之际,祭奠月府至少曜太阳皇后的大礼,就由沐夫人谢莹芝主祭,然后才由沐总兵及合府上下拜祭。
沐夫人年过五旬,但容颜却似六旬老妇,当年的艳丽容颜已荡然无存。
她脸上没有丝毫的欢欣的愉悦,倒是愁云笼罩、郁郁寡欢。
沐总兵的所作所为,使她愈来愈不安。
二十年来,她不知提出过多少规劝,这使她与君貌和神离,愈来愈疏远。沐总兵嫌其口舌之利,干脆将她抛在一边,拥着美姬自己寻乐去了。
夫人并不因此妒忌,她生性善良,为夫君所行恶事日夜不安,料到总有一天报应临头。她在自己的宅第内设了香案,供奉着一尊白瓷观音菩萨,每日焚香膜拜,祷告上苍,乞求菩萨保佑沐氏一脉,以抵消夫君一恶行。
儿子出世后,她一心抚养儿子成人,不让儿子受其父熏污,成为又一个祸害百姓的孽障。儿子自小依恋母亲,很少有与父亲接触的机会。父亲成天沉缅于酒色犬马之中,也顾不得来关照他。
日子如飞逝去,儿子已长大成人。
使得谢莹芝感到安慰的是,儿子并未成为一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他读书勤勉,温文尔雅,待人谦和,合府仆役,无不暗中夸赞。
当然,那些江湖大盗、绿林巨擘、爪牙走狗,则对他嗤之以鼻,视为酒囊饭袋的无用之徒而加以轻贱。
为了不使儿子受强盗的熏染,夫人决不允许儿子学武,只督促他读圣贤书,研读学问。
沐朝弼见儿子懦弱无用,也就不将他放在心上,父子俩感情淡薄。
中秋节这天,沐夫人由儿子陪着,在香案前对月祷祝,请求菩萨不要将沐总兵的罪恶,迁怒于沐家后代身上。
尽管如此,沐夫人心中明白,一朝事发,朝廷追究下来,只怕沐家一脉,就此断根。
面对皎皎明月,夫人感触至深,祷祝中竟然洒下泪来。
这情景沐朝弼自是看在眼中,但他却不放在心上,只是漠然地等她拜了月神后再轮到自己。因为,他知道,夫人的寿限已到,从此不必再看她那一脸晦相。
祭月后,她向夫君敬了酒,便托辞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去了,留下沐朝弼一人,拥着姬妾饮酒作乐。
不久,沐朝弼又移驾“近华圃”与他招揽来的黑道凶魔,共同观赏波光鳞鳞的滇池盛景,聆听乐师吹奏的江南丝竹,滇中民曲。
他那里丝竹吹管,好不热闹,而九龙池的宅第中已乱成一团,沐夫人突然撒手人寰,带着满腹的哀怨去了。
事后,沐朝弼大举丧事,轰动全城。
沐夫人的墓修葺在太华山麓,离半山的祖宗祠堂不远。
夫人怎么死的?据大夫说,怨病袭身,不及治疗。
儿子阿华当夜在自己屋中,闻听母亲急病,便匆匆赶到内院,等他不到,母亲已亡。
痛定思痛,他对母亲的死因起疑。
但大夫已不知去向,据说替夫人诊病的第二天,老家蒙化府遣人来招,当即匆匆离去。
找不到大夫,便找了母亲的近身侍婢晓月,哪知晓月在母亲逝世的第三天便走了,谁也说不清她到哪儿去了,据说是老爷让她去“近华圃”侍候。
阿华悔之不及。
他是在母亲死后第六天才产生的疑问。
所有当夜与母亲辞世有关联的人,一个个都见不着了,这使他十分惊骇。
但母亲对于他实在是至关重要,没有了母亲,他感到在沐府中难以立足。没有了母亲,他的心境有如枯井。
抱着一线希望,他到近华圃去寻找晓月。
沐朝弼板着脸问他:“你不在太华山守墓,跑到这里来作甚?”
“孩儿想问问晓月,母亲的病究竟是怎样发作的。”他战兢兢地回答。
“问晓月么?只有到阴间地府找她去了。”
“这敢问爹爹,晓月她”
“她不尽心侍候你母,这样的奴才留着何用?一刀杀了以慰你母在天之灵!”
“啊!杀了”阿华心中绝望已极。
作孽啊!如此滥杀无辜,不怕天怒地怨么?他的心抖颤起来了。
“你为何要找晓月,如实说来!”
阿华竭力压住心中的恐惧,道:“随便问问而已。”
“不对吧!你不但要找晓月,还曾找过大夫,你有何企图难道还让人看不出来么?”
阿华大惊,竭力否认有什么企图。
沐朝弼冷笑道:“你小小年纪,却包藏祸心,你想把你母亲的短命,归咎于有人谋害了她。说,这是不是你的本意?”
“孩儿不敢”阿华身子瑟缩成一团,父亲的犀利目光,犹如两把刀子,刺得他心胆俱寒,恨不得找出条地缝来钻了进去。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疑神疑鬼,无端滋事,限你今日返回太华山,为你的母亲守墓三年,不准下山!”
就这样,阿华在押送之下,离开别墅。
三年匆匆过去,儿子在太华山的起居,沐朝弼不闻不问,甚至忘掉了他还有这么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他姬妾成群,自有养下子女,他最宠爱的艳姬桃红,就给他生了个宝贝儿子,取名南栋,甚得沐朝弼的欢心。
为造就此子,文科就请本省秀才施教,武科则由府中辈份最高的异人传授。
这阿南与阿华在府中的地位相差之大自不待言。
阿南出入城中,车辇马匹,随从兵丁,热热闹闹一大群,阿华则形单影只,如同一个普通家人。
三年守孝期满,沐南华回到了九龙池家中,除了原先与夫人亲近的下人对他亲热,绝大部分家丁护院都对他视而不见。
他自然明白自己在家中的地位,然而他并不在乎。
他既无继承爵位的雄心,也无在家中争胜的念头,他只想着一件事: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三年来,他想了想,把中秋节晚上的情形仔细地一点点回想出来,经过深思熟虑,判断母亲决非病故,而是遭人害死的。
谁敢害死黔国公夫人了
结论只有一个:那只能是他的生身父亲!
母亲一向对父亲的所作所为不满,时时劝阻父亲别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以致夫妻俩不和,一向各居一室,相互不再答理。
父亲对母亲的规劝一向容忍,原因只能在二。其一,母亲是诰命一品夫人,父亲不能将她怎样;其二,母亲有个妹妹,自小被异人带走,学得一身超俗出世的功夫,妹丈夫更是江湖驰名的大侠,父亲对他们颇为顾忌。正由于父亲的作为,他们不屑与父亲交往,但每隔三五年,必然要来探望母亲一次。后来父亲招讷黑道枭雄,姨父死后,姨母深居简出,有好几年没有入滇,常让母亲挂念。
正因为姨父死了,姨母不知何往,父亲在府中又豢养了许多高手,于是才认定下手的机会来了,指使爪牙害死母亲,了却这笔宿债。
母亲一死,碍眼的人没有了,父亲当可更加放肆地无所不为。
想清楚了这番道理,他日夜难以安枕。
守孝期满,他毅然下了决心,出走寻找姨母,为母亲报仇。
于是,他凑了些盘缠,偷偷卖掉身上仅有的几件宝物,便作远行打算。
可惜,他刚出了城门便被爪牙们捉回来了。沐朝弼亲自审问他欲往何处,有甚目的。
沐南华气极绝望之下,毫不隐讳地把出行本意讲了出来,话中充满了恨意,他已变得无所顾忌也无所畏惧了。
沐朝弼大怒之下,把他关押起来。
该如何处置这个逆子?他一时委决不下。
从心目中说,他从未将长子当子,也未把正妻当妻。
在他霸占兄长田产的时候,夫人曾与他发生激烈争吵。不仅如此,他每干一件事,妻子都要反对。作为人妻,她能如此放肆嚣张么?
于是,由憎妻到憎子,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妻子已死三年,就剩下这个孽种,能让他安生么?
此刻,他咬紧牙关,面呈凶相,斩草除根,既然已将孽种的生母毒死,留这孽种在世也终是祸害,无毒不丈夫,今日就将孽种沉到滇池喂鱼去吧!
不过,他也并非没有一点顾忌。
首先,处死亲子,这本身是违反人伦之道,况且亲子并未有让父亲杀死的理由,传扬开去,让京师的人知道了,只怕十分不利。
其次,正妻之妹武功卓绝,虽然下落不明,但毕竟还活在世上。虽然他府中建立了天蝎楼,豢养着一大批高手,可以不将她放在心上,然而一向谨慎小心保命的习惯,使他仍然不能高枕无忧。
可不凑巧,果然,这位姨妹今日竟已到九龙池府第,再过片刻,便会来到“近华圃”
所以,他怎好断然下手,把儿子除去呢?
心如滚潮,他感到一阵焦躁。
“来人!”他头也不回地喊。
“爹爹,有事么?”爱子南栋答应着进来。
“咦,怎么会是你?你何进来到?”沐朝弼转过来身来面对爱子。
南栋满脸笑意:“儿刚与师傅来到,师傅在外观赏池景,儿先进来向爹爹请安,正好听见爹爹唤人。”
见儿子一表人材,满脸欢欣,沐朝弼的烦恼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他姬妾虽多,却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这并不是说,除了沐南华,就只有沐南栋一个独子,南栋还有南强、南杰两个兄弟。
但在他心目中,只有一个儿子。
南强、南杰也是庶出,还有两个女儿沐玉兰、沐秀兰,这二子二女,从未在他心目中占一席之地。
他只宠爱南栋。
南栋的脾性与他一样。
真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
“快请你师傅进来,为父有要事相商。”
“是!”沐南栋恭谨地回答。
片刻,南栋和一个满头白霜、鹰目隼鼻、相貌威武的高大老头走了进来。
沐朝弼虽是当今要员,可对这位老者却十分尊敬,连忙站起来迎接让座。
老者十分高傲,也不客气,大咧咧在下首的一张太师椅坐下。
沐南栋则双手垂下,恭候一侧。
“南儿,你也坐下好说话。”
“爹爹和师傅两位老人家在座,岂有孩儿坐的?孩儿站着不妨。”
老者将手一挥,示意他坐下。
沐南栋这才在下方坐下。
沐朝弼知道,儿子只有对师傅百般顺从、处处小心,才能学得老儿的惊人绝技。因此,每当自己与老儿同室时,儿子都要把他这个做大官的老子放在师傅之后,以取老儿的欢心。这一点,他非但不责怪儿子,反而对儿子大加赞赏,说儿子有心计,成得了气候。
老儿自号孤老,从不说真名,沐府上下,都以孤老尊称。
“孤老是来滇池泛舟的么?”沐朝弼先说些闲话,然后转入正题。
孤老道:“不错,老夫还要钓钓鱼。”
南栋道:“师傅还想乘舟到太华山一游呢,好久没见师傅有这么大的兴致了。”
沐朝弼笑道:“那好啊,新近又做成了一只轻舟,刚刚下水,栋儿不妨陪师傅泛舟滇池,直达太华山麓。”
孤老并无笑意,问:“大人招见,有事相商么?”
“不错,姨妹谢莹芳又突然来到,下官已命人带她们母女来此,这谢莹芳武功高强,下官有些不放心”
孤老冷冷地岔话:“她,谢莹芳,也配称武功高手么?”
沐朝弼道:“谢莹芳当年名噪江湖,好些年来未再赴滇,不料今日突然来到,只怕是别有用心”
“那又怎么了?”
“下官担心她图谋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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