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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九年!
在河北宛平县,芦沟桥西,有个狭长但不偏僻的山谷,那地方被当地的人叫做长沟峪。
长沟峪地方并不大,但由于它临近宛平,所以这地方算得上颇为热闹,小村镇上总有百十家住户。
这百十家住户并不单纯,各行各业的人都有,有猎户、有农家、有终日拨算盘的商人,也有享清福的大户!
小户人家靠自己,大户人家则靠别人。
怎么说呢?大户人家是乡绅之流,有房有产,有田有地,住着自己的房屋,把田地租给佃农,待在家里呼婢招奴,称老爷,称夫人,享清福,不做事,到时候一趟租收下来,就够过上半年的。
小户人家则不同了,凭劳力,靠双手养活一家老小,一天不干活、不做事家里就没米下锅没饭吃!
可是也有小户人家例外,像这一家
这一家坐落在镇东,宅院挺大,但很破落,墙塌了,门环锈了,门上的漆也剥落了,可能是个大户,如今没落了!
后院,那没院墙的后院,其实不如说是屋后,那儿有片菜园子,不大,也只种着几种常见的蔬菜。
如今放眼先看门前,门前有一株华盖一般的大树,大树下一大片阴凉,凉风习习,热天村子里的人都喜欢跑到这儿来纳凉打盹,倚着树一躺,把草帽往脸上一盖,确实比睡在家里床上还舒服。
那阴凉里,四根竹子、一块木板支成了一个架子,那是个小摊儿,摊儿上没别的东西,只铺着一块白布上,摆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很难看出是干什么的。
而在这个小摊儿之前,却像一字长蛇阵似的排着十几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穿布衣裳的,也有穿绫罗绸缎的,这么多人,满脸的焦急,却没一人说话!
在树根下,铺着一块草席,草席上躺着个人,穿着褂裤,扎着裤腿,一顶帽子盖着脸,不知道那是谁。
就是这么一幅画画,这么一副景象!
突然,一声干咳划破寂静,有人开了口,那是排在摊前最前面,那位穿着气派,脸色红润的胖老头儿!
他半转身子往后看:“旺大爷,你央央兴哥去吧!咱们等了老半天了!”
从后面,走出了个身形瘦削,背佝偻,白了头发胡子,穿着一身布褂裤的老头。他颤巍巍地走向树根下,把腰弯得更低了些,轻轻叫道:“兴哥,兴哥!”
叫了两声,草席上那个人一动没动!
没奈何,老头伸出粗糙的手推了推:“兴哥,兴哥”
草席上那位有了动静,在梦中“唔”了一声。
老头儿趁势忙道:“你醒醒,你醒醒!”
地上那位伸手掀去了盖在脸上的帽子,一挺腰坐了起来,那是个肤色黝黑,浓眉大眼的十八九岁少年。
他揉了揉眼“哟!’地一声,道:“是旺老大爷您哪!大爷,有什么事儿?”
“什么事?”老头儿手往后一指,嘟嚷着道:“你小子只知道在凉快地儿睡觉,也不睁眼瞧瞧摊儿前排了多少人,等了老半天了,还不快请”
那黑少年一咧嘴,道:“老大爷,可没人打锣叫他们来是不是?”
老头儿瞪着眼道:“是啊!大伙儿都是自己来的。”
黑少年笑道:“那排着等能怪谁呀?您不是不知道我师父的脾气,他是非等李瘸子来要钱了才肯出来看几个,不会先回家么?待会儿再来!”
“哎呀!”老头儿苦着脸道:“还说这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来晚了一步今几个就轮不着了。大伙儿都是熟人儿,兴哥,老大爷央央你”“天!”黑少年一摇头,道:“他们就知道我怕您这一套,行了,老大爷,您请摊儿前等着吧!我进去瞧瞧,话说在前头,可不一定成!”
老头儿忙道:“你只要跑一趟就行,你只要跑一趟就行!”
黑少年霍地跃起,一溜烟般奔进了那两扇破大门!
进了大门,他穿院子,过画廊,来到了后院,不,屋后,屋后那块菜园子里,正有个人在浇菜!
那个人,头戴一顶草帽,身材颀长,穿着一身褂裤,还卷着半截裤腿,看背影,他不像个种菜的,因为流露自他那颀长身影里的,总跟一般人不同,可是不同在哪里,却又令人说不出道不出!
黑少年到了他身后,隔一丈站在了那儿,没再往前走,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站在那儿。
好半天,那人浇完了两桶水,才停了手,但没转身地突然开了口,话声清朗,中气十足:
“好好的觉不睡,进来干什么?”
黑少年嘿嘿一笑,道:“我怕您累,所以进来替替手”
“耍嘴。”那人霍地转了过来,好相貌,长眉斜飞,凤目重瞳,三十出头的年纪,脸色黑黝黝的,带着刚强历练,挺直的鼻子下,那唇上,还留着两撮小胡子。
他转过身后,一双炯炯有神的犀利目光直逼黑少年:“实说!”
黑少年一伸舌头,咧着嘴赧笑说道:“是,师父,是旺大爷要我”
那汉子道:“叫我出去看几个?”
黑少年点了点头。
那汉子道:“实说不就行了么?”
一丢手中长把水瓢,接道:“瘸子小李来了么?”
黑少年摇头说道:“没有,师父,小李今天还没来!”
那汉子一皱眉,道:“那你进来叫我?忘了我的规矩!”
黑少年嗫嚅说道:“我刚才说了,是旺老大爷叫我”
那汉子笑道:“你心里过意不去,是么?”
黑少年怯怯地点了点头,道:“师父,您瞧瞧去,人家排长龙站了老半天了。”
那汉子道:“我知道,你也该知道,我为什么摆这个摊儿?那完全是为了小李他们那几家老少几十口,挣来的钱,我这只手来那只手去,从没有留一分,也从不多挣一分。”
黑少年点头说道:“我知道,师父,我这就告诉他们去!”
“慢点!”那汉子一招手,道:“我跟你出去,带路!”
黑少年乐了,咧嘴一笑,应了声是,转身飞步奔去!
那汉子双手在衣衫上抹了抹,迈步跟了出去。
黑少年头一个跑出了门,排在树阴下的那些人立即起了骚动,那老头儿越众而出,冲着黑少年没口地直谢。
黑少年咧嘴笑道:“老大爷,别谢了,明天给我捎几个窝窝头来就行了!”
那老头儿一瞪老眼,道:“你小子就惦记着吃!”
黑少年笑道:“谁叫老大娘做的窝窝头好吃,吃一个想两个,今儿个吃了想明天。您要是一天给我三个窝头,山珍海味我都不想了!”
那老头儿笑了,笑骂之中带着真诚、热络:“馋嘴!行了,我明天就叫大妞给你送几个来!”
黑少年一听大妞,红了脸,忙道:“老大爷,您可别叫大妞来,我怕她”
“怕她?”老头儿瞪眼说道:“大妞又不是会吃人的母老虎,那么大小子,怕个姑娘家,真有出息,怕你就别吃!”
说着,转身走了回去。
黑少年黑脸上泛起的红热中带着喜悦,他笑了!
这里,那汉子坐在摊儿后,黑少年定了定神,扬声叫道:“袁老爷,第一个是您,您先请过来吧!”
排在最前面的那乡绅打扮的老头儿忙走了过来。
黑少年这里才要递椅子,突然他直了眼,叫道:“师父,您瞧,小李子来了,干什么跑这么快?”
是不错,远处,大太阳下,一个衣衫破烂的年轻人,瘸着腿,连拐带跑地往这儿来了。
那汉子忽地喝道:“别站在这儿,快扶他去!”
黑少年身手好俐落,腾身一个箭步窜出去老远,迎着那衣衫褴褛的瘸少年奔了过去。
他搀着那瘸少年到了摊儿前,瘸腿小李子跑得满头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喘,张着大板牙,朝天鼻子还一掀一掀地,一边抹汗一边说道:“大叔,我,我告诉您!”
那汉子摆手说道:“小李子,先歇歇再说。小黑,扶小李子阴凉地儿坐坐!”
黑少年尚未动,瘸腿小李已然将头连摇地道:“大叔,我不碍事,我不碍事,我对您说”
那汉子截口说道:“大爷,大娘他们好!”瘸腿小李忙点头说道:“好,托您的福,大叔。”
那汉子道:“没钱用了!”
“不,大叔。”瘸腿小李摇头说道:“昨天拿回去的还没用完呢!瘦大爷家买了口锅,麻大妈给她媳妇买了一块花布,还有”
那汉子道:“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小李,先坐坐去,等我做完了生意再说!”
“不行,大叔。”瘸腿小李急了,忙道:“我非先说不可!”
那汉子眉锋一皱,道:“好吧!你就先说吧!”
瘸腿小李咽了口唾沫,喘着说道:“大叔,我对您说,有人找您”
那汉子微微一愕,道:“有人找我?谁?”
瘸腿小李道:“大叔,是县城衙门里的!”
黑少年叫道:“县城衙门里的?小李子,你没有弄错吧!”
那汉子笑道:“小李子大半是弄错了,我一无官亲,二无官友,更没做过坏事儿,像我这个安分守己的庄稼汉!”
“不!大叔。”瘸腿小李一摇头,瞪着眼忙道:“我没有弄错,您不是姓咸么?”
黑少年忙道:“小李子,放你的严,不是咸!”
瘸腿小李张着大板牙,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叔,您瞧我有多糊涂,老弄不清楚,盐,咸,我总记着盐是咸的”
黑少年方待开口,被那汉子一眼瞪了回去,那汉子道:“小李子,说你的。”
瘸腿小李忙道:“大叔,是这样的,刚才我在家里帮麻大妈磨豆汁儿,家里进来了两个衙门里的差爷,他俩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嚷嚷,喂!你们这儿有个姓严的么?我突然想起了您姓盐,不,姓严,我就告诉了他们”
黑少年道:“小李子,你好快的嘴!”
瘸腿小李一怔,道:“怎么,小黑,难道我不该”
那汉子拦过话头,道:“小李子,这附近姓严的不止我一个,怕是”
“不,大叔。”瘸腿小李道:“他们找的那个姓严的准是您!”
那汉子“哦!”地一声,道:“怎见得准是我?”
瘸腿小李道:“他们说他们要找的那个姓严的个子高高的,不胖不瘦,三十来岁年纪,找遍了河北都没找到”
那汉子道:“结果却让你帮了他们一个大忙!”眉锋一皱,接道:“只是,他们找我这个庄稼汉干什么?”
坐在摊几前那乡绅打扮老头儿,突然奉承地笑道:“八成是县衙里听说严老哥满腹的诗书经纶,要来请严老哥去做官的”
瘸腿小李猛一点头,拍着巴掌叫道:“对,对,八成是,大叔要做官了,这多好!”
那汉子笑道:“我要能做官,天下的人都能做官了。不过,我要是真做了官,大伙儿该都有好处!”
大伙儿还着实地真乐上了!
一顿话锋,那汉子抬眼望向瘸腿小李:“小李子,县衙里的那两个差爷,有没有往这儿来了?”
“没有。”瘸腿小李摇摇头,道:“听说他们已回县里禀报去了!”
那汉子笑道:“看来我的官做不成了。小李子,别耽误我的生意。正好,你来了,待会儿把钱捎回去。跟小黑荫凉下坐坐”
话犹未完,只听黑少年低低说道:“师父,他们来了,您瞧!”
那汉子闻言抬了眼,眉锋刚皱,瘸腿小李已然叫了起来:“对,对,大叔,您瞧见了么?
前面走的那两个,就是刚才那两个乖乖,两顶大轿,还有骑马的”
扬手叫道:“差爷,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大路上,两名挎刀差役开道,后面跟着两顶软轿,软轿后面,是四匹高大健马,鞍上是四名身着便服的中年汉子,个个精神奕奕,眼神十足。
瘸腿小李这一叫,引得那两名差役放眼奔了过来。
那汉子突然低声喝道:“小黑,陪小李子坐坐去!”
黑少年应了一声,挟着瘸腿小李往树下走去,瘸腿小李满脸诧异地直挣扎。
那汉子转望摊前,含笑说道:“袁老,您问什么?”
那乡绅打扮的老头儿道:“严老哥,县衙里的”
那汉子微一摇头,道:“你问你的卜,我算我的卦,跟他们没关系!”
那乡绅打扮的老头儿一怔神,有点犹豫,没别的,只因为那两名挎刀的差役已到了摊儿前!
“喂!你姓严?”左边那差役打量那那汉子开了口。
那汉子淡然点头:“是的!”
那右边差役道:“你叫严慕飞?”
那汉子又一点头,道:“也不错,二位有何见教?”
那左边差役道:“大人驾临,还不快去迎接?”
那汉子严慕飞微微一笑,道:“二位,可否容我先做完生意?”
“什么?”那左边差役叫道:“你是你没听见么?大人驾临,轿子已往到了,天大的事儿也得放下来先去恭迎啊!”严慕飞微一摇头,含笑说道:“真抱歉,我就靠这摊儿过活,不做生意吃什么?”抬手一指:道:“二位请看,摊前那么多人等着,我怎好”“你大胆!”那左边差役变色喝道:“我看你这个人是活糊涂了。走,跟我见大人去!
还摆什么摊!”
嘴里说着,他探手便抓!
蓦地
“住手,过来!”
两顶软轿已然停下,一顶软轿前,站着个六十多岁的胖老者,身着便服,他一声沉喝。
那左边差役连忙收手转身奔了过去,近前躬身低低数语。
那胖老者向这边打量了两眼,然后迈步走了过来。
那名差役紧跟身后,手还抚着刀柄。
走近前,那胖老者含笑拱起双手:“严壮士。”
那左边差役道:“大人到了”
那乡绅打扮老头儿忙站起躬下了身。
严慕飞缓缓站起,含笑还礼:“原来是父母官驾临,草民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左边差役喝道:“好大的胆,你敢”
“闭嘴,敢对严壮士无礼,退后!”
县大老爷一声沉喝,那差役碰了一鼻子灰,乖乖地往后退去,胖老者随即换上一张笑脸,道:“岂敢,本县来得鲁莽”
严慕飞截口说道:“大人是降罪草民,大人驾临,不知有何”
“不是本县。”胖老者摇头说道:“像严壮士这么一位高人隐居在本县辖境内,本县竟然茫然不知,是诚懵懂糊涂,也太是失礼。严壮士”
忽地压低了话声,道:“是京里的解大人要”
严慕飞“哦!”地一声,向着那顶犹自垂着轿帘的软轿溜着一眼,道:“莫非翰林学士解?”
胖老者忙点头说道:“正是,正是,本县以为严壮士该”
严慕飞淡淡一笑,道:“解学士当朝重臣,竟然屈驾枉顾,纡贵降尊,严某人荣宠无上,何幸如之!只是,大人,严某人有个不情之请!”
胖老者眉锋一皱,道:“严壮士莫非仍要做完生意?”
严慕飞一点头,道:“正是,大人请看,我怎好意思,大人为民父母,解学士为官随和,谅必不会以傲慢无礼见贵降罪!”
胖老者强笑说道:“那怎么会,那怎么会!只是”
迟疑了一下,接道:“严壮士,能不能等见过解大人以后再”
“大人原谅!”严慕飞摇头说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
胖老者道:“严壮士,解大人是翰林学士,当朝正五品,而眼前”
严慕飞截口说道:“大人该知这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胖老者还待再说,严慕飞已然正色又道:“大人,解大人倘欲相见,就请等严某人做完生意之后,否则请大驾折回,明天早来!”
胖老者一怔变了色,旋即他干咳强笑:“那么,容本县禀知解大人”
转身折了回去,在那顶垂着轿帘的软轿前躬身哈腰,异常恭谨地低低数语。
轿帘一掀,由轿里低头走出了个便服清癯的老者,他就是正五品翰林学士解缙了。
他凝目望了望摊后的严慕飞,点了点头,负手走了过来。轿后那四个跨步要跟,却被他抬手拦住了。
这翰林学土解缙,是永乐文臣中的重臣红臣,脍炙人口的那首诗“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解学士,笑煞一群牛。”就是他作的。他年轻时的事,可说说不胜说。
在永乐文臣中,遭遇最苦的是他,而才气最高的也是他,他敢于洪武丞相李善长灭族之后,替工部的虞部郎中王国用代笔,上书太祖(朱元璋),为李善长诉冤:“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分极矣!”
王国用拼了性命,递上这篇大文章,结果朱元璋竟然不以为忤,不杀他,也不追竟这文章是否有人代笔。
解缙那时候官居御史,在此之前,当他尚在翰林院充任庶吉士时,便曾写过一封万言书,向来元璋犯颜直谏。
“国初至今(洪武二十一年)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陛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重轻,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锱铢,置朋奸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夫罪人不拿,罚勒及嗣”
他一辈子心直口快,可以说公忠体国。
如今他在成祖左右,是个最受宠信的人,建立太子都向他征询意见,别的就不用说了。
解缙带着那位宛平县的知县,到了摊儿前,隔几步停身,没有说话,严慕飞却也没看他一眼。
倒是那胖知县忍不住干咳一声,道:“严壮士,解大人”
谢缙一抬手,道:“卜算之学,高深玄奥,休得打扰高人,我就站在一旁赡仰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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