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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地做客,睡不那么安稳,傅少华起个大早,收拾停当刚打开门,铁大跟商二就来了,蹄声得得响,铁大牵着一匹躯体矮小的蒙古马。
傅少华艺出“托托山”那儿靠近蒙古,蒙古马他见过不少,他识货,算得行家,他看得出铁大为他选的这一匹是异种,是蒙古马中的上驷之才。
商二近前欠身:“您这么早!”
傅少华笑道:“你两个起得也不晚。”
铁大道:“少爷,你礁瞧,我给您选的这匹马怎么样,要是没什么事儿耽搁,我准保您日头没大,就能赶回来。”
傅少华道:“不知道万老爷子起来了没有”
铁大道:“怎么?”
傅少华道:“在此做客,失礼不得,我想跟万老爷子说一声去。”
商二道:“万老爷子早起来了,天不亮就下炕,多少年来一直如此,我跟铁大起得够早,可没一回能早过他去。”
傅少华道:“你陪我进去一趟”
轻捷步履响动,后头走来个人,是位大姑娘,俐落打扮,从头到脚一身黑,身后头披着一袭黑篷。
大姑娘身材刚健婀娜,一张娇靥杏眼桃腮,美艳无双,一双眉梢儿往上扬着,带几分任性刁蛮,也笼罩着几分煞气,模样儿有点惊人,手里提着把马鞭,不住地绕动着,看样子像要出门儿。
商二低低说道:“少爷,万姑娘。”
商二刚说完话,黑衣大姑娘突然拐了弯儿,拧身扭腰往马厩方向行去。
傅少华本来预备跟她打个招呼,可是如今姑娘她转了弯儿,只得作罢。傅少华转过脸来道:“商二,咱们走吧。”
商二还没有答应,只听一声清脆轻“咦”传了过来。
傅少华扭头一看,本来已经转了弯儿的黑衣大姑娘又转了回来,直向这边走了过来。
商二道:“怎么回事?”
只听清脆、娇美而带点冷意的声音传了过来:“把这匹马拉出来干什么?”
铁大欠个身道:“姑娘,我的少主要出去一趟。”
“少主?”黑衣大姑娘近前一双黑白分明、清澈深邃的美目瞅上了傅少华:“阁下就是昨天来的贵客傅少主?”
傅少华微一抱拳道:“不敢,傅少华,可是万姑娘”
黑衣大姑娘不等他说完便道:“你昨天来的时候我不在家,很抱歉。”
傅少华道:“好说,是我打扰。”
黑衣大姑娘道:“你要出去?”
傅少华道:“正是,正预备见老爷子去。”
黑衣大姑娘道:“我爹一早就出去了。”
傅少华颇感意外地“哦”了一声。
黑衣大姑娘接着问道:“你要上哪儿去?”
傅少华道:“我想到张家口去一趟。”
黑衣大姑娘微微一愕道:“张家口?”
傅少华道:“是的,姑娘。”
黑衣大姑娘道:“那么远?”
傅少华道:“我有点私事要办一办。”
黑衣大姑娘道:“今儿个还赶回来么?”
傅少华道:“是的,姑娘,要是没什么事耽搁,我是要赶回来的。”
黑衣大姑娘看了铁大牵着的那匹蒙古健骑一眼道:“难怪铁叔把这匹马牵了出来”迟疑了一下道:“我也要往北去,路上做个伴儿好么?”
傅少华怔了怔,旋即说道:“那是我的荣幸。”
黑衣大姑娘似乎不懂客气,道:“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就来。”
转身往马厩方向行去。
傅少华望着那娇健婀娜的背影,心中暗道:这位姑娘真是大方得很,商二没说错,这位姑娘她豪爽不让须眉
只听铁大轻轻咳了一声,道:“少爷。”
傅少华忙回过头来道:“怎么?”
铁大道:“我在‘万家帮’呆这么多年了,这可是头一回见着万姑娘跟人说这么多话,也是头一回见她跟人说话这么和气,不信您问商二”
傅少华道:“我在这儿做客,身为主人的岂有”
商二摇头说道:“‘万家帮’交往广阔,客人不止您一个,我从没见她理过谁,正眼瞧过谁一眼,哪怕是万老爷子当面介绍,她也是一副冷冰冰神色,了不起点个头‘嗯’一声而已。”
傅少华道:“也许是我沾了你们两个的光。”
商二倏然一笑,笑得神秘。
“少爷,我两个可没这么大面子。”
这一笑笑得傅少华心里一跳,脸上也莫名其妙的一热,他道:“商二,我在这儿做客,你可别”
蹄声得得,黑衣大姑娘拉着一匹银鞍银镫的高头骏马走了过来,这匹健驹浑身跟染了墨一般,连一根杂毛都没有,神骏异常,人似玉,马如龙,美人名马,相得益彰。
傅少华他看得不禁呆了一呆。
商二唇边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
铁大“嘿”地一声扬起姆指:“好帅,这一路所经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要瞧直眼咧。”
姑娘的粉颊一红,更显得娇艳绝伦,道:“铁叔最喜欢拿人开心了。”
转眼望向傅少华:“走吧。”
傅少华定了定神,转望铁大、商二道:“万老爷子回来的时候,代我致个意。”拉着坐骑偕同姑娘往外行去。
双骑并辔驰出了归绥城,早上空气清新,出门的人都赶这时候,那整队的骆驼,清脆悦耳了驼铃,来来往往的汉人跟蒙人,塞北秋风猎马,比起江南杏花春雨,漠北风光与内地显得大大不同。
只听姑娘柔声问道:“你这是头一回到归绥来?”
傅少华道:“是的,姑娘。”
姑娘道:“惯不?”
傅少华道:“还好。”
姑娘道:“一向在哪里?”
傅少华道:“关外。”
“怎么!”姑娘微微一愕,道:“你一向都在关外?”
傅少华道:“是的,姑娘。”
姑娘道:“你是哪儿的人?”
傅少华道:“我籍贯江南,‘铁骑会’却一直安寮关外。”
姑娘道:“原来你是江南人,还是内地好,这漠北一带我都住腻了,耳朵里全是驼铃笳声”
傅少华道:“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光,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色,我民族文化发源于黄河,而次第及于江淮,我祖先筚路褴褛开发西北高原,胼手胝足,征服了广莽蛮荒,然后人居于河套、黄淮、吴越、云梦与百粤等地,那里有黄金似的荆桑之地,也有浩瀚戈壁的万里黄沙,有水送山迎的曲溪弯涧,更有浩浩荡荡的长江大河,那里有云贵康藏的高原,也有茫茫云梦的沼泽之乡,有渺无边际的原始森林,也有雄壮无比的五岳名山,风潇水寒,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钟云毓秀,益增江左之文采风流。数千年来,我炎黄子孙便在这块泥土之上流汗流血,歌于斯、哭于斯”
姑娘为之动容道:“请说下去。”
傅少华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秦并六国,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东及辽阳,北伐匈奴,南平交趾,声威远播,试一登山海关、古北口、居庸关、雁门关、嘉峪关,再看那山峦起伏,蜿蜒绵渺的万里长城,该是何等的雄壮。古来多少爱国男儿,沙场名将,为捍卫国土而牺牲,昔汉高祖掣剑纵酒,‘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慷慨悲歌,何等激人胸怀。再看那南朝金粉,吴宫花草,多少兴亡遗迹,梅花岭的史可法,方饭亭的文天祥,何等可歌可泣,登彭城的霸王楼,追忆‘力拔山兮气盖世’,豪情未灭,读燕子楼的艳诗,英雄美人与时以俱逝,锦江薛涛井,灌外二王庙,有的是风流遗韵,有的是功勋长留,塞北秋风猎马,江南杏花春雨,南人北游,听那汉北之笳声驼铃,尝那东北之大豆高粱,默默中可以认识粗犷中之伟大,冰天雪地中之刚强。读岳武穆满江红词,‘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在那边关险地,缅怀先人守土拓疆之英雄气概,可意会到雄心志四海,万里看风云的伟大,北人南游,虽无崇山峻岭,但到处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红处风和日暖,翠边水秀山明,一片江南情调,丘壑泉林,浓树疏花,无不欣欣有致。西湖的烟雨,无锡的庭园,黄山的怪石,庐山的云海,钱塘的狂潮,雁荡的飞瀑,乃至望太湖三万六千顷,历尽风帆沙鸟,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烟雨楼台,我江山段段寸寸无不如画,我一景一物亦无不风流潇洒。”
姑娘以往强健不让须眉,而今她柔婉异常,静静听完,面露异色,深深看了傅少华一眼,道:“你这胸蕴是”
傅少华道:“谈不上胸蕴,姑娘,这都是家师平日的教诲。”
姑娘道:“令师是当代哪位?”
傅少华道:“‘托托山’疯和尚。”
姑娘道:“应是奇人异士。”
傅少华道:“家师常说自己是个疯颠和尚。”
姑娘道:“奇人异士,大多如此。”
傅少华道:“谢谢姑娘。”
姑娘看了他一眼道:“你刚才那番话,是不是有所感触,借题发挥?”
傅少华道:“有点。”
姑娘道:“发人深省。”
傅少华道:“谢谢姑娘。”
姑娘沉默了一下道:“我叫万令仪。”
傅少华道:“令仪姑娘。”
姑娘万令仪话锋忽转:“你说你要上哪儿去?”
傅少华道:“张家口。”
万令仪道:“张家口路远,想当天赶回来得赶一阵,你我赛赛马如何?”
傅少华目光一凝道:“姑娘”
万令仪道:“看咱俩谁先到张家口。”
娇笑一声,玉腕扬鞭,健马长嘶,铁蹄翻飞
坐骑异种龙驹,驰骋如飞,天刚晌午,两骑已经不先不后一起驰抵张家口。
万令仪在鞍上轻抬皓腕,理了理云发,回眸含笑道:“‘万家帮’的马不错吧?”
傅少华道:“姑娘,甚好——”
万令仪道:“我整天在往外头跑,无所事做,且没一定的目的地,到处闲逛,兴来时纵骑驰骋,想上哪儿就上哪儿,不到兴尽不回去,陪你跑一趟张家口,让你路上有个伴儿不好吗?”
傅少华不安地笑笑道:“好!怎么不好?有姑娘为伴,是我的荣幸,只是”
万令仪道:“你要有什么不方便,我找个地方歇着,等你办完了事后再一块儿回去。”
傅少华道:“我倒没什么不方便,只是让姑娘忙着跟这么远的路,我甚感不安。”
万令仪道:“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我天天往外头跑,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我一个人也许跑得更远,如今张家口到了,要想当天赶回去就别耽搁,赶快办事去吧!”
傅少华迟疑了一下道:“姑娘请跟我来。”
纵骑往西驰去。
片刻之后,马抵元宝山下,傅少华马不停蹄,纵马直上山麓。
那座宽大壮严,计有殿椽数十的云泉古刹就坐落在山麓上,只听钟鼓嘹亮,梵音阵阵,悠扬全山,闻之令人心儿一肃,尘念全消,傅少华立即缓下坐骑。
万令仪纵骑驰了上来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傅少华道:“找个人。”
万令仪道:“云泉古刹里都是出家人。”
傅少华道:“我就找那主持和尚。”
说话间他打量云泉古刹,这时寺内钟鼓嘹亮,梵音阵阵,但那两扇正门却紧紧地关闭着,当即心中暗道:“怎么大白天里关着门,难道云泉古刹不纳十方香火了”
又听万令仪道:“怎么这时候还不开门”
转过脸来道:“咱们怎么办?叩门去。”
傅少华道:“只好如此了。”
话声甫落,只见云泉古刹开了一扇偏门,一个年轻和尚挑着两只空桶走了出来。
傅少华道:“有人出来了,正好。”
忙一夹马驰了过去,叫道:“师父请等等。”
那年轻和尚闻声停步望了过来。
傅少华翻身下马,抱拳说道:“恕我打扰,我找个人,师父可否行个方便?”
那年轻和尚单掌立胸,还了一礼道:“不敢,施主要找哪一位?”
傅少华道:“我要找贵主持大和尚。”那年轻和尚经望了傅少华一眼道:“施主是”
傅少华道:“我姓傅,受人之托前来。”
那年轻和尚微一摇头道:“施主来迟了一步,主持和尚已经圆寂升天了。”
说完单掌立胸施了一礼,转身欲走。
傅少华定了定神忙道:“师父请留一步。”
那年轻和尚停步未走,回过头来。
傅少华道:“请问师父,主持大和尚在什么时候”
那年轻和尚道:“两个时辰之前。”
傅少华呆了一呆道:“两个时辰之前,就是今天上午”
那年轻和尚道:“是的,施主。”
傅少华皱了眉
只听那年轻和尚说道:“施主有没有别的事?小僧挑水去了。”
傅少华道:“请问师父,如今是哪一位主持贵寺?”
那年轻和尚道:“是主持的师弟,小僧的觉明师伯。”
傅少华道:“我可否见见觉明大和尚?”
那年轻和尚道:“他老人家正忙,恐怕无法见客,施主不见敝寺两扇正门紧闭么,那表示闭寺七天”
傅少华道:“我有要事师父可否行个方便?”
那年轻和尚摇头说道:“事关寺规,小僧不敢擅自做主。”
傅少华道:“那么请师父代为通报一声,请觉明大和尚破例”
那年轻和尚摇头说道:“施主请谅,小僧不敢,寺规森严,也绝无破例之可能。”
傅少华道:“师父,我有要事”
那年轻和尚道:“施主难道非见主持不可么?”
傅少华道:“我本来是要见贵寺上一位主持打听一件事的”
那年轻和尚道:“什么事?施主请说说看,说不定小僧知道也未可知。”
傅少华迟疑了一下道:“我打听一个人,此人姓阴,名不详,是个单身老人,江湖人称他阴瞎子”
那年轻和尚脸色一变道:“施主也是来打听”
倏地住口不言,旋即又道:“小僧不知道这个人,小僧的觉明师伯也不知道这个人,敝寺在闭寺期间,施主请回去吧!”
说完了话,扭头就走。
傅少华听了话中有因,岂容他走,上一步伸手拦住了他,道:“师父——”
那年轻和尚转过头来道:“施主,小僧的话你还不明白吗?”
傅少华道:“请问师父,还有哪一位来过贵寺,打听过阴瞎子这个人?”
那年轻和尚道:“小僧并未说过”
万令仪突然说道:“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年轻和尚立即住口不言。
傅少华道:“师父,我二人来此并无恶意。”
那年轻和尚突然一脸悲愤而激动地说道:“佛门清静地,出家人也与世无争,敝寺上一位主持,已然为此被害,难道还不够么!”
傅少华身躯一震,道:“怎么说,师父,贵寺那上一位主持是被害”
那年轻和尚已然转趋平静,沉默了一下之后缓缓说道:“为敝寺今后安危,主持一再告诫不许张扬,然而小僧一时疏忽说溜了嘴,出家人不打诳语,只有”
顿了顿接道:“今天一早寺中弟子有人听见主持房中有争吵之声,有人向主持打听阴瞎子这个人,主持只说一无所知,无可奉告,争吵了一阵之后,房中寂然无声,寺中弟子未奉主持令谕也不敢冒然进去探视,后来请来了觉明二师伯,再行进去一看,主持已然气绝圆寂”
年轻和尚说到这儿,两眼已然含泪,也一脸悲愤之色,谁说出家人能斩断七情六欲?
傅少华道:“这么说主持大和尚是被那人所害?”
年轻和尚道:“施主若是敝寺弟子,施主会怎么想?”
傅少华道:“主持大和尚身上可有伤痕?”
年轻和尚道:“进入禅房之前时,小僧只见觉明师伯一人,主持身上有没有伤痕,也只有他老人家一人知道。”
傅少华道:“贵寺之中可有人看见那人?”
年轻和尚道:“敝寺之中见过那人的只有主持一人,可是主持已然圆寂了”
缓缓低下头去。
傅少华沉吟了一下,双眉忽扬道:“师父,我如今更要见见觉明大和尚了。”
年轻和尚摇头说道:“施主这话”
傅少华道:“事因重大,我要查查那杀害主持大和尚的残凶是谁。”
年轻和尚道:“施主怎么个查法?”
傅少华道:“我希望能在贵寺之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年轻和尚道:“可是敝寺在闭寺期间”
万令仪道:“和尚怎么这么拘泥,凡事都有个通权达变,找出那杀害主持残凶,为贵寺主持报仇还不好么?”
年轻和尚看了看傅少华,又看了看万令仪,没说话。
傅少华道:“师父,我二人来自江湖,但绝无恶意,要是我二人有恶意的话,单凭师父把贵寺这两扇紧闭的正门,一定拦不住我二人的。”
年轻和尚一点头道:“小僧宁可受罚了,二位请稍候。”
挑着两只空桶,转身进入了偏门。
傅少华一双眉锋皱得老深:“没想到事情竟有了这种变化,竟有人比我早来了一步,这会是谁,怎知道云泉古刹这位主持,又这么心狠手辣杀害一个与世无争的年迈出家人?”
万令仪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下道:“我能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么?”
傅少华道:“我不瞒人,自无不可”
接着,他把事情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万令仪。
万令仪静静听毕,一双柳眉扬得老高:“原来是这么回事,事关虎符血令,那的确是事关重大,阴瞎子这个人我听说过,委实是奸滑的可以”目光一凝,道:“想想看,你是跟谁提过这件事!”
傅少华道:“铁大,商二,我也告诉过令尊万老爷子。”万令仪脸色一变道:“该不会是‘万家帮’的人吧?”
傅少华道:“令尊仁义过天,那怎么会。”
万令仪还待再说,云泉古刹那偏门走出一人,是个灰衣芒鞋的中年和尚,他出门一打量,立即双掌合什,躬身问道:“二位施主可是要见敝寺主持?”
傅少华道:“正是。”
那中年和尚望着傅少华道:“施主尊姓?”
傅少华道:“不敢,我姓傅。”
那中年和尚当后再问一声:“两位施主请跟贫僧来。”
转身行了进去。
傅少华道:“有劳师父了。”
偕同万令仪迈步跟了进去。
这云泉古刹好大,傅少华、万令仪二人,跟着那中年和尚东弯西拐,穿过大殿,转了好一阵之后,才到了正殿。
前面那中年和尚突然停在一间禅房之前,回身施礼说道:“主持就在禅房里等候二位施主大驾。”
傅少华欠了个身道:“不敢,多谢师父了。”
那禅房里行出一人,是个五旬上下的瘦削老和尚,只见他神情肃穆,眉宇含悲,出门合什:“就是二位施主想见主持?”
傅少华道:“正是。”
那瘦削老和尚道:“贫僧觉明,二位施主请到禅房奉茶。”
傅少华忙道:“原来是主持大和尚当面,在下失敬。”
抱拳施了一礼。
觉明老和尚凄然答了一礼道:“不敢当,二位请进。”
进禅房分宾主落座,小沙弥献上了香茗。
小沙弥退去之后,觉明老和尚肃容开口道:“两位施主从何而来?”
傅少华道:“我二人从归绥来。”
觉明老和尚一双严肃目光,自万令仪脸上掠过,道:“这位女施主是”傅少华道:“这位是万姑娘。”
觉明老和尚道:“二位从归绥来;这位女施主姓万,恕老衲直问一句,归绥‘万家帮’万檀越”
傅少华道:“万老爷子是万姑娘的令尊。”
觉明老和尚“哦”地一声,座上合什欠身。
“原来女施主就是万老檀越的令媛,老衲不知,多有待慢,尚望姑娘宥谅。”
万令仪含笑答了一礼道:“不敢当,大和尚不必客气,倒是我二人在贵寺闭寺期间打扰,心中真为不安,大和尚破例接见,我也谨此谢过。”
觉明老和尚道:“姑娘言重了,万老檀越乐善好施,尤其照顾出家人,既然是万姑娘来了,老衲有一句说一句就是,二位要知道什么请下问吧。”万令仪道:“不敢,大和尚言重了。”
目光掠向傅少华。
傅少华会意,道:“大和尚可知道杀害上一位主持的残凶是谁么?”
觉明老和尚道:“这个恕老衲无以作答,老衲闻讯进入禅房探视时,老衲的觉悟师兄已然气绝,老纳并未见着那残凶。”
傅少华道:“那么觉悟大和尚遗体上可有伤痕?”
觉明老和尚道:“老衲也曾审视觉悟师兄遗体,浑身上下无一处伤痕。”
傅少华道:“只怕那残凶是在空道上下的手”
万令仪道:“大和尚,觉悟大和尚被害所在,那间禅房之内可遗有什么蛛丝马迹?”
觉明老和尚目光一扫道:“二位可是一定要找出那残凶?”
傅少华道:“是的,大和尚,佛门清静,出家人与世无争,觉悟大和尚更是位得道高僧,那残凶一言不合就下煞手,其心狠手辣可见一绝,这种人世所难容。”
觉明老和尚轻轻一叹道:“出家人轻视生死,以佛家论,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觉悟师兄得能早一天面佛,虽死何憾,老衲倒不希望二位替他报什么仇,雪什么恨,老衲希望二位施主能阻止他再去残害别人。”
傅少华道:“大和尚的胸襟令人敬佩。”
觉明老和尚道:“施主言重了,出家人上乘佛骨,理应如此”
顿了顿,接道:“容老衲再问一句,听说施主也要打听阴瞎子此人?”
傅少华道:“是的,大和尚可知道此人?”
觉明老和尚摇头说道:“佛门清静,出家人与世无争,老衲的觉悟师兄已为此杀身,施主不要再问老衲了。”
傅少华道:“大和尚既这么说,我不敢多问,只请问大和尚一句,大和尚知不知道阴瞎子这个人?”
觉明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知道。”
傅少华道:“大和尚可知道我不远千里来到宝刹,找觉悟大和尚打听阴瞎子此人是为了什么?”
觉明老和尚摇头说道:“老衲不知道,出家人与世无争,老衲也不愿知道。”傅少华淡然一笑道:“大和尚,诚然,出家人与世无争,佛门清净地,出家人也不应该介入江湖恩怨中,然而,大和尚,出家人尽管与世无争,却不该昧于大义。”
觉明老和尚双眉一耸道:“施主怎么说?”
傅少华道:“大和尚既知道阴瞎子这个人,就该知道他是个何等样人”
觉明老和尚道:“不错,老衲对此人知之颇深。”
傅少华道:“大和尚,我请问,一件关系着亿万汉族世胄生死存亡的东西落在了阴瞎子之手,后果如何?”
觉明老和尚身躯一震,道:“一件关系着亿万汉族世胄生死存亡的东西,施主何指?”
傅少华道:“大和尚可知道虎符、血令?”
觉明老和尚摇头说道:“老衲身在佛门,这等江湖事一无所知。”
傅少华道:“大和尚,这不是恩怨纷争的江湖事,而是”
他接着把“虎符”这东西及大用说了一遍。
听毕,老和尚悚然动容,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施主是为大义奔走,老衲如何相信施主?”
傅少华道:“大和尚,跟我同来宝刹的,是‘万家帮’帮主万老爷子的令媛万姑娘。”
觉明老和尚目光一凝,望着万令仪道:“老衲又怎么知道这位确是万老檀越的令媛?”
万令仪道:“大和尚可是要证据?”
觉明老和尚道:“事关重大,老衲不得不如此,还请姑娘谅宥。”
万令仪道:“大和尚言重了,请派人到宝刹外看看,那两匹坐骑上烙的有‘万家帮’标记。”
觉明老和尚没动,凝望着万令仪道:“姑娘,四年前令尊曾来过云泉古刹”万令仪道:“据我所知,这云泉古刹家父曾出资修建过,为免寺中僧每日赴后山挑水之苦,在云泉古刹东侧也挖了一口井”
觉明老和尚霍地站了起来,道:“修葺云泉古刹事人尽皆知,挖井事知道的不多,果然确是万姑娘了,阴瞎子事容老衲稍后奉告。二位请先随老衲到觉悟师兄遇害禅房看一看,老衲先行带路了。”
开门当先行了出去。
觉明老和尚出了待客禅院直往后行去,到了一间贴了封的禅房门口停了下来,道:“这就是觉悟师兄遇害所在。”
伸手撕下封条,开门行了进去。
傅少华游目环视这间禅房,只见这间禅房除了一张上铺草席的云床外,别无一物。
只听觉明老和尚道:“老衲佛门中人,不识江湖事,二位请看看吧,看看可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傅少华看了一阵之后,毫无所见,便连个脚印都没有,当即问道:“大和尚,这间禅房可有人打扫过?”
觉明老和尚微一摇头道:“觉悟师兄遇害之后,老纳就在这间禅房门外贴了封条,寺中弟子一概不许进入。”
傅少华摇头说道:“大和尚,那残凶颇见高明,未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觉明老和尚道:“这么说施主是无所获了?”
万令仪突然说道:“大和尚,觉悟老和尚遗体之上真的未见一点伤痕了?”
觉明老和尚道:“老衲的确没在觉悟师兄遗体之上发现有伤痕。”
万令仪道:“大和尚,我所说的伤痕并不一定要见血。”
觉明老和尚道:“姑娘这话”
万令仪道:“譬如说,觉悟大和尚遗体之上有没有指痕掌印”
觉明老和尚立即摇头说道:“没有,也没有。”
万令仪道:“大和尚可曾解开觉悟大和尚的僧衣看过?”
觉明老和尚呆了一呆道:“这倒未曾,莫非姑娘认为”
万令仪道:“我只是认为觉悟大和尚遗体上要是有指痕掌印一类的伤痕的话,隔着一层僧衣是看不出来的,觉悟大和尚遗体之上是不是确有指痕掌印一类的伤痕的话,我却不敢断言。”
觉明老和尚面有难色,迟疑着道:“这个还要请二位原谅,佛门弟子的遗体是不能任人观看的。”
万令仪道:“大和尚的意思是说佛门弟子的遗体,不能任外人观看?”觉明老和尚点头说道:“是的,老衲正是这个意思。”
万令仪道:“大和尚身的佛门,是不是可以观看?”
觉明老和尚道:“老衲当然”
目光忽地一凝,道:“姑娘的意思,是要老纳再去看看?”
万令仪道:“是的,我是请大和尚代我两个看看。”
觉明老和尚道:“这个老衲可以遵命,两位请客房坐坐,老衲这就再去看看。”
觉明老和尚陪傅少华、万令仪两个到了待客禅房,合什施了一礼,转身欲去。
万令仪道:“还请大和尚多拭拭,看仔细些,要是没有一点线索的话,想找那残凶可就难了。”
觉明老和尚道:“老衲省得。”
转身出门而去。
傅少华道:“姑娘以为那残凶会在觉悟大和尚遗体上留下线索么?”
万令仪道:“以你看呢?”
傅少华道:“姑娘跟我,都未能在觉悟大和尚遇害禅房之内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万令仪道:“这并不足以表示那残凶如何高明。”
傅少华道:“愿闻高论。”
“好说。”万令仪娇嗔地看了他一眼:“你干什么这么客气!”
傅少华笑笑,没说话。万令仪道:“那觉悟大和尚是个不会武之人,一个身怀绝技的江湖人,对付一个不会武技的年迈老和尚,会留什么蛛丝马迹?”
“姑娘高明。”傅少华点头说道:“一个身怀绝技的江湖人,对付一个不会武技的年迈老和尚,一无反抗,二无挣扎,那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真糊涂了。”
只听急促步履响动,待客禅房中匆匆忙忙奔进了觉明老和尚。
傅少华与万令仪忙站起说道:“大和尚可有所见?”
觉明老和尚老眼睁得老大,喘着说道:“姑娘没料错,觉悟师兄身上果然有一只掌痕”
万令仪双眉一扬,便要问。
傅少华一摇手道:“大和尚请坐下歇歇再说。”
觉明老和尚上了年纪的人,想也有点支持不住,依言坐下歇了一阵之后,渐渐转趋平静,道:“老衲察明师兄遇害居然这般激动,看来定静两字功夫难修,老衲下的工夫还不够,倒叫二位见笑了。”
傅少华道:“大和尚,此人之常情。”
觉明老和尚目光一扫二人道:“两位施主,老衲遵命解开师兄的僧衣,一眼便看见一只掌痕”
万令仪道:“大和尚,那掌痕在什么部位?”
觉明老和尚道:“正在心口之上。”
万令仪双眉一扬道:“好狠的手法,那么觉悟大和尚是被这一掌震断了心脉”
觉明老和尚道:“那只掌痕十分清晰,而且整整齐齐宛如印上去一般。”
万令仪道:“这表示那残凶功力深厚,掌上下过多年的苦功”
接问道:“大和尚,这掌痕是什么颜色?”
觉明老和尚道:“色呈乌黑。”
万令仪道:“可有浮肿?”
觉明老和尚摇头说道:“没有,这掌痕似乎在皮肉之间。”
万令仪道:“那是‘铁砂掌’一类的掌上功夫,江湖上精擅这种掌功的不多”
忽然转望傅少华道:“我信口开河,倒忘了另有行家在座,我说的对么?”
傅少华道:“姑娘见多识广,胸蕴极丰,尤其家学渊源,我只有两字佩服。”
万令仪道:“事关重大,错不得,只一错不但会南辕北辙,而且很可能冤枉无辜,你可别”
傅少华道:“事实上姑娘说的没有错,极为正确。”
万令仪转望觉明老和尚道:“大和尚,照那掌痕看,那残凶是男是女?”
觉明老和尚道:“以老衲看,那是只男人手掌。”
万令仪道:“手掌是胖是瘦?”
觉明老和尚摇头说道:“不胖不瘦,可惜修身”
万令仪道:“这么说那残凶不可能是个彪形大汉,也不可能是个瘦瘦小小的矮个子”
“对了,”觉明老和尚突然说道:“老衲险些忘了,那是只左掌!”
万令仪“哦”地一声道:“那就不怎么难找了,江湖惯用左手的不多,而左掌上练有铁砂掌一类掌功的更少”
话声至此,她神色忽然一怔,也只是那么一怔,刹那间又恢复正常,望着觉明老和尚道:“大和尚可曾发现别的伤痕?”
觉明老和尚呆了一呆,旋即赧然说道:“不瞒两位施主说,老衲一看见这只掌痕马上就跑了回来,根本就没顾得再看别处。”
傅少华道:“心坎要害上一掌,心脉寸断,已足致命,别处应该不会再有伤痕了。”
万令仪道:“说的是,有这么一只掌痕也应该够了,现在请大和尚谈谈那阴瞎子吧!”
觉明老和尚道:“万姑娘,凭那只掌痕就能找出那残凶么?”
万令仪道:“这只手掌颇为特殊,我刚才说过,江湖上惯用左手的不多,左手上练有铁砂掌一类掌功的更属少见,凭这一点,要找那残凶不难。”
觉明老和尚点了点头道:“但愿两位能很快地找到此人,以免他仗着一身武技再伤别人”
顿了顿,接道:“两位是要知道阴瞎子的下落?”
傅少华道:“是的,大和尚。”
觉明老和尚摇头说道:“两位若要问阴瞎子的下落,老衲无可奉告,据老衲所知,此人行踪飘忽,居无定所,不过老朽可以告诉二位一个去处,二位也许在那儿可以找到他,至少可以在那儿打听出他的下落”万令仪忍不住问道:“大和尚,那是什么地方?”
觉明老和尚道:“崂山之上有座‘太清宫’”
万令仪道:“道观?”“正是。”觉明老和尚道:“崂山之上的道观以‘太清’、‘上清’、‘太平’为最,这三宫之中又以‘太清官’规模最为宏大,地位也凌驾于‘上清’、‘太平’之上,‘太清宫’里寄居一位重病缠身的姑娘”万令仪道:“姑娘?”觉明老和尚道:“这位姑娘便是阴瞎子的独生爱女。”
傅少华跟万令仪听得双双一怔,万令仪道:“怎么,阴瞎子还有个女儿?”
觉明老和尚轻轻叹了口气道:“提起来,阴瞎子的身世与遭遇,倒也颇为悲惨可怜,老衲的觉悟师兄幼时跟阴瞎子比邻而居,据觉悟师兄说,阴瞎子小时候性情就怪异异常,而且喜欢偷窃,村子里的人没有不讨厌他的,也都不许自己的儿女跟他为伍,唯独老衲这位觉悟师兄待他非常好,后来,阴瞎子为村人不容,被赶了出去,从那时候起,村子里便安宁了,可是好景不长,几年之后阴瞎子突然回来”
万令仪道:“只怕是学了一身武艺回来要发狠了。”
觉明老和尚轻轻一叹道:“何止是学了一身武艺回来,他是纠众而来,俨然首领地带着一帮贼寇进了村子,又何止发狠,他杀尽了全村老弱妇孺,仅留老衲那觉悟师兄一家”万令仪道:“这阴瞎子好狠,好毒竦。”
觉明老和尚道:“自此以后他便率领着那帮寇匪横行于江湖之上,烧杀劫掠无所不为,百姓恨之入骨,官府为之侧目,一晃十年,他罪行如山,神人共愤,也许是报应,三十岁那年他突然得了眼疾,就此瞎了两眼”万令仪道:“报应未免太轻了些。”
“不然,姑娘。”觉明老和尚微一摇头道:“他那帮徒众背叛了他,将他那多年劫掠所得朋分而散,接着他那位抢来的压寨夫人产后身故,给他留下一个女儿,这唯一的骨肉却又天生残疾,空有四肢,不能动弹”万令仪道:“这报应该报应在阴瞎子一人身上。”
觉明老和尚道:“阴瞎子他却恍悟冥冥中自有报应,从此洗面革心,消声匿迹,一心扶养这天生残疾的爱女,阴瞎子对他这个女儿爱如性命,曾遍访天下名医,不惜跪求灵药,然而这种天生的残疾却无一人能医,据老衲所知,阴瞎子至今犹在奔走求医中。”
万令仪道:“大和尚,他为什么把他那爱女寄放在崂山‘太清宫’里?”
觉明老和尚道:“他那爱女已长大成人,阴瞎子要四处奔走,带着不方便”
万令仪道:“我的意思是说,觉悟大和尚既是他的儿伴,他为什么不把他那爱女寄放在云泉古刹”
觉明老和尚道:“姑娘有所不知,三年前阴瞎子携着他那爱女曾上云泉古刹求老衲那觉悟师兄收留,为老衲那觉悟师兄一口拒绝”
万令仪道:“大和尚,这又为什么?”
觉明老和尚摇头说道:“这个老衲就不清楚了,当该不是为阴瞎子一身罪行,阴瞎子个人罪行满天与他那后代何辜,再说阴瞎子已洗面革心,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出家人说,也断无不收留他那爱女的道理。”万令仪道:“大和尚说那阴瞎子已洗面革心,重新做人?”
觉明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敢打诳语,更不敢代人掩过饰非,这是实情。”
万令仪道:“可是江湖上人人都说阴瞎子此人心狠手辣”
觉明老和尚道:“那恐怕是指他当年,即使是指他如今,他也有不得已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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