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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我躺着不动,想一想刚才的感觉,手指轻轻抬了抬,揿了揿大腿,揿到了温热的身体。知道自己还在。
才渐渐苏醒过来。被褥里是湿的,小腿卧的地方凉凉的,大腿附近温温的。怕冷,缓缓地揭开被,床溽都染浸红了。是月信流了血。
我叹一口气,再醒了些,没奈何地望望湿得厉害的夹紬裤,看着那血暗暗的红,怔忡了一下,想起什么事情来了,我撑起上身,歪着头——
那支莲蓬簪子呢?
我一楞,翻下床去搜藏簪子的小木盒,确定了没有。再一想就想起了,忘在妈妈的坟上没拿。
完全醒过来,我七手八脚换了裤子,床褥先不管,裹了大黑蜂子氅,蹑着手脚跑出府门去。
我匆匆奔上大树头,先跑到坟前一看,月光下簪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地。我松口气,突然背脊心微微一扯,觉得有只眼睛在看我。我当下转头,只见巨树身后撑出一张人脸也正望着我。我与那人脸同时“哇”地一叫,然后又呆呆瞪着对方。
“可别从树后头游出条蛇身来。”我看那张脸人气十足,心想若真遇上鬼怪,妈妈也会出来保护我的,一定会的。我想到妈妈又骇一跳,急忙用力盯那张脸,分别是男的,只不知是不是人。
那张脸也盯住我,升升升,升起来,树后头转出个连在颈下的人身。土色短裰,圆领口翻出些白羊毛来——怕冷的,总多点人的意思。
“对不起,吓着你。”说完不胜抱歉地低下头,扯弄着手里的物事。是少年的声音。
“我忘了东西,上来拿。”
“噢。不不是这个吧?”他手扬起,我一看,是张折了几折的金纸
“啊!那翅膀会动的鸟是你折的。”我大为开心,走了过去。
少年也笑起来,白白的牙齿招来月光,灿然一亮。
“你叫阿阿婴?”他辨视着金纸上的印记。
“是,你叫什么?”
“洗小西。”他看看手里的金纸,不好意思地递给我。“你折的花,又被我拆了,我折不回去你那种十二瓣的莲花,你自己折吧。对不起得很。”
“我回来拿的是这个。”我摊开手给他瞧簪子。“不是这个折纸。”我不接金纸。“你折的鸟儿会飞,比莲花有趣多了。你还是折回鸟去吧。”
“嘻,哪里会飞,要人拉它屁股才成的。”他说话之间,三两下就折成了纸鸟,拿在手里拉弄着玩。
这洗小西也喜欢笑,和青肚子一样。只是青肚子的笑很皮,似乎总有些别的意思,而洗小西的笑很简单,就是亮亮的笑,教人很舒坦,不觉得是夜晚、在风大的山上。而桑哥哥的笑,其实和不笑是一样苦恼、或者更苦恼的。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我问。
“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啊。”
“那你怎么来的?”我很讶异。
“就来了呀。来一个地方需要‘知道’的吗?来了就来喽。”他很自然地回答。
“噢。”原来不需要知道一个地方,就可以来的。我不甘心,补一句:“这里叫大树头。”
“谁说的?”
“嗄?就叫大树头呀。”我更加讶异。
“为什么?”
“你没见这里这么大一棵树吗?”
“见呀,那也不见得就叫大树头。这般大的树,别处也有的。”
“那那这里要叫什么?”我很疑惑。
“什么也不叫。我今天走过这儿,也许一辈子再也不会来了,我管它叫什么。要是我走过的去处都要起个名字记到,我忙也忙死了。”
我看他手里拍翅膀得到鸟儿,想起来——
“你当然会再来,要是我现在没碰见你,你又把莲花折成鸟,放回树洞里,隔一阵子总要再回来看看的,看看鸟儿有没有又变回莲花。眼下你不就是跑回来了吗?”我很得意,在树根旁坐到。
“我不是”他要争辩,看看我,改了口。“我是顺便看看的,我来这边采东西。”
他拎起一只皮口袋,在我旁边坐下来。
皮口袋的口没有收拢,露出几丛红色的花。
“我采了紫梗、山榴花、红蓝,”他又伸手从口袋底掏出几条黑石头。“还找到几块石涅。”
他炫耀地把黑石头在手里一抛一抛的,突然抛给我,我赶紧接住,握在手里。
“你采药吗?”我纳闷这些黑黑的石头有什么用。采花也就罢了,我也采花的。可也不像这个男孩只采红花。
“哈,你摊开手看。”
我摊开抓住黑石头那只手,掌心都黑了。
“这石涅是软石头,好制黛条、画眉毛的。”洗小西在我的黑手心里一搔,我咯咯笑开。他把两只沾了黑的手指头往左右眉一抹“你看。”
其实夜里哪看得出,何况他两道眉毛本就浓了。眼睛也黑,大大的,睫毛也长。
“喔,你采石头来画眉毛,那采红花作什么,戴头上吗?”我也闹他,拿朵红花插他耳边。
“嗳,山榴作胡胭脂嘛,你什么都不晓得。”他取下花枝,把山榴花的花朵捏在掌心里揉一揉,再拼起双掌来搓磨,神情很专注地搓磨了一会儿,摊开双掌让我看。
只见他两只手掌艳渍渍的红,掌纹里陷吸了浓稠的花汁,红得尤其殷切,像两片秋枫叶的叶脉一般。揉得烂了的花尸从两掌间跌到地上。
“眉毛我画,胭脂你搽!”洗小西冷不防把掌抹来,我一缩,后脑猛撞上背后的树干“咚”一声,两颊已被他手掌贴了一贴。
“啊呀!痛不痛?!痛不痛?!真对不起。”他一连迭地说着,满脸慌张。
今晚上他开口算起,已经第三次同我说对不起了。他两掌晾着,不能来扶,益发尴尬。
我装得发昏,抽冷子在他手心刮抹下花汁,抹到他的唇上——
“你也点个绛唇!”
他正在着急,躲都没想到要躲,上下唇的唇尖都让我点上了花汁。
洗小西生的本来就是娃娃脸,可是整张脸上最孩子气的,是那两瓣微微翘起的、柔润的唇。点上胭脂以后,那唇竟似是在一刹那间重甸甸地熟了。
洗小西却只是傻了似地看我,看一阵,把眼瞬到别处去清一清,再瞬回来看,看我的脸。又突然笑起来,不能置信地叹口气——
“阿婴,你生得真好看。”
我听了也欢喜,回笑。等了一下,他并不追加什么话,我更欢喜:头一次有人简简单单地说我好看,不跟着说“一定——”、“将来——”、“比起——”、“可是——”他说出的我的好看就只是现下,只是我,不需要和以后,和别人,和任何的结果相关连。
我们两个彼此看着,有一会儿,没说话。
我看着他好看而自然的脸,忽然有个声音跟我说“够了”我懂得这个意思的——超过了,就变成负荷,就会连上一串的“如果——”、“只要——”、“可惜——”就得收拾了。我也叹口气,逼自己说话。
“你采这些作胭脂和眉黛的玩意儿作什么?你不会是要扮戏吧?”
“扮戏?”他怔一怔,才听明白我问什么。“我扮什么戏啊!我制了胭脂眉黛,要卖钱的。”
“噢。”我沉寂下来,遇到我不熟悉的事了。我想他这样晚跑到这样远的所在,只摘采到这样少的材料,竟然还是要拿来制货卖钱的——
“这些,卖不了多少钱吧?”我小心地问。
“嗯。”他也索然。“卖不了多少钱。”
“你是不是吃不饱?”我觉得问得真蠢,只是一向听许多人说没有钱就要饿肚子的。
洗小西马上“嗤”地笑出来,哈哈笑了好一阵,才用花红犹湿的双手拍拍我脸颊——
“我吃得饱的,你别担心,我整天大吃大喝的。”他的笑完了,没有剩余,轻轻补上一句:“有人养我吃饱的。”
“可是你又不扮戏——”我话出口大感后悔,气得不让自己看他了,直直瞪到地下。
“没关系的,”他用膝撞一撞我的膝,语声平平的。“也不是只戏伶有人养。很多人养着很多人的,你爹不养着你么?”
“是啊。”我轻松了些,可也没有笨到再追问养他的人是谁。
他却自己提了头——
“喂饱我肚子的,是”他看起来不是为难的样子,只是找不到趁手的字。“是个得钱很容易的人。”
洗小西看看我,笑一笑,捋起左袖来,左腕上竟戴着一环鸡血石方臂镯。我吓一大跳,阿爹有只鸡血石的扳指我见过,他练箭时候用。再大的鸡血石就没见过了,也没见过这样红的,把他掌指间的胭脂也映得淡了。
“哗,那你拿这镯子去当当就花用不完了,卖胭脂作什么?!”
他宽容地笑起来,他的笑忽然不年轻了——
“这是养我的人,教我戴着好看的。拿去当当是可以的,等他要看时,也得赎得回来呢。”
“其实,不饿肚子的话,也不必这样辛苦,半夜上山来熬冻的。”我很懊悔开口说话。我又多知道了,可是这次是他回不去,他老过了,回不去刚刚的年轻了。
“我只是想试试,看自己养不养得活自己,所以只随便采了这点东西,倒被你撞见,看起来倒可怜了。可也管用呢,是不是?”
洗小西把两掌望自己颊上轻轻溜搽而过,整张脸顿时妖异地飞红,连孩子气的两眼都水了。
我害怕起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洗小西突然又露出我认得的笑容——
“别害怕,阿婴,总不能教我抹衣服上吧,只好抹脸上了。你不也抹了一脸吗?”他背起皮口袋。“我得走了。”站起身。
“要要去哪里?”我毕竟还是问了。贪恋。
“不晓得喽。这不归我烦心的。”他再看我一眼,毕竟,也贪恋了——
“反正你总是会在这里的,对不对?”
不对,可是不说了。
“给你收着,好吗?”笑着,灿烂的白牙齿灿烂到耗损了,他把纸鸟儿交到我手里。“翅膀会动,可是不会飞哩。”
他转身走向树林子,逼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远了。
我让鸟儿在手心里躺了一阵子。
我把鸟儿轻轻放回树洞里。好了。簪子在我怀里,纸鸟在树洞里,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