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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劈手一巴掌扇过去,眼泪忽然就停了,没有一点来由的,忽然就停了,被施了魔法一样,泪水悬在腮上,不能泫然而落。我说:“你要怎么样?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站在那儿的弟说:“你明天给我买去吧。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我看得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幸灾乐祸。
我仰起头,盯着天花板,目光恶狠狠地像是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到,弟似乎有一点怯怕了,悠悠地说:“好。”
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
一整个白天,弟和我粘在一起。他像个小流氓一样,手里摆弄着一把尖锐的蒙古弯刀,气势汹汹的样子,我所有的同学都对我避而远之。他们以为我身后的弟是我新的男朋友,或者我的小保镖。我和弟在滂沱的雨水里走路时,看见了三个少年像尾巴一样跟在我们身后。
我说:“他们贼眉鼠眼的,想干什么?”
弟没好气地说:“你长得漂亮呗!”
我说:“你再贫嘴!”
弟说:“不贫了,那我们去便利店买东西去。”
我不知道那个好看的男生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他是我们学校新分配来的实习老师。便利店外面下着雨,我的脸肯定是红了一下,因为在模糊的玻璃窗外,在马路的对面,站着一个男孩,有湿淋淋的眼神,他探头探脑地向这里张望。弟在我的身后,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不远处的实习老师。他只匆匆拿了一瓶滴眼液转身离开。
我对弟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冲着窗外那个闪开的少年的背影努了努嘴,说:“切,你怎么不敢喊他的名字?”
此时,我们正站在汹涌浩荡的雨幕前,向远处眺望着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的身影,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那个男孩的名字:“张卓群。”
我和弟,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你后悔当初没选他来做你的弟弟,对不对?”
我喃喃地说:“对,可我现在一点也不后悔。”
就是这天晚上,弟出事了。我不知道具体因为什么,一直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事情曲曲折折之后的本来面目。弟大约是先和人打了一架。在酒吧里吞服了大量摇头丸。他在事发的前后给曼娜发了一条短信:姐姐。栅栏酒吧。快来救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当时姐姐正在另外一家酒吧上班,差不多正是下班的时间,匆匆忙忙赶过去。弟的双手却已经被戴上了手铐。任凭姐姐如何斡旋也无济于事。弟哭丧着脸对姐姐说:“求你别对榛说”
姐姐真的没对我说这所有的一切。
我以为弟又在外面鬼混。彻夜未归的事,他不经常干了,只是偶尔的一两次。第二天上学,我看见警车吱吱嘎嘎地停在学校门口,然后蛮横无理地冲下来几个男人,他们穿的大皮鞋把楼梯踩得叮当作响。当时我安安静静地躲藏在校门一侧的廊柱下,看见从理化楼里走出的张卓群,走在他前面的是从澹川来的实习老师——到现在我依然叫不上他的名字——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正一心一意地在那里谈论。我别过头去,恰好看见几个警察大张旗鼓的带着高三的三个男生斜穿足球场向校门走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仰起脸来,像葵花跟踪太阳一样追寻着他们的身影。如影随形。其中两个男生恨恨地看我,甚至嘟囔了一句:“贱货!”最后走过的那个胖乎乎的男生竟然在对我挤眉弄眼。天!他竟然在对我挤眉弄眼。
有一刻钟的时间,我在冥思苦想:“他们怎么会被警察带走呢?”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我又嘲笑自己,去无端的想一些不关乎自己的事。“想来做什么呢?”我问道。
晚上,我借口去酒吧看姐姐,从家里逃了出来,先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风吹在脸上,潮湿而闷热。我想找的人,不是姐姐,而是弟。先是去了栅栏酒吧,一般他都在这过夜,可他那天不在。那时的弟正关押在派出所呢!
——我怯生生地站在了门口,烟雾、滚烫的音乐以及面目模糊的人影、香艳的味道扑面而来。忽然一个声音传过来:“可以跳一支舞吗?”
我说:“不。”
他说:“那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找潘景家?”
他说:“你还挺矜持的。”
他的语调里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味道。他的手贴在我的身上,凉凉的。我有点看不清楚他的脸。
我说:“我不认识你,请你放开我。”
他却抓得更紧了。
他说:“你是一个很烂很烂的女人。可你却伪装得那么好,不曾被人所识破,你是一个贱货!”
他说我贱货!贱货贱货贱货!我知道会有很多人指戳着我的后背这样斥骂我。泪水猛地泛了上来。
我在泪水流出来之前看清楚了抓住我手的这个男人,他的脸在一点点扭曲,裂开,无可挽救。我真想破口大骂,真想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可不知为什么,我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因为他把我弄疼了,我的手被他紧紧攥住,发出清脆的嘎巴嘎巴的声音。
我说:“你松手!你这个坏人!”
我竟然选不出更恶毒的字眼来刺伤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他却仿佛被我击中了软肋一样停了下来,忽然醒悟了一样,松开手。对我喃喃地说:“张卓群说,潘景家昨天晚上被警察带走了。今天他不在这儿。你走吧。”
我狼狈不堪地倒退了出来。那么仓皇。如同一只落伍的大雁。孤单地鸣叫。
我沿着笔直的多灵大街开始游荡,夜晚的风是柔和的,闻上去有花香的味道,盛大而浓密。我提着自己的褶皱裙,宛若一个失去了爱人的失魂落魄的小公主,容颜散乱,月下独行。一直到累了,倦了,却不敢回家。
凌晨时分,我疲倦不堪,就要昏倒在马路上。我开始循着来的路线原道返回。夜晚一点一点亮起来,能够看见远处的楼群,一片峥嵘突崛,四分五裂地分割着城市,坚硬,杂乱,如同我们的生活,总是被一道一道拦开,不可逾越。只有好看的星星在头顶放射着暗淡并寒冷的光泽。
我在耳朵上塞上mp3,开始听歌,孙燕姿的遇见: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我想我等我期待,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向左向右向前看,爱要转几个弯才来
离家很近很近的地方才注意到身后的那个黑影。
我不知道他已经尾随了我多长时间,我停下来,转身看了他一眼,他也停在那儿,定定地看我。我继续往前走,然后胡思乱想,把他想象成一个杀人狂,或者,或者是强奸犯!心里微微有了恐惧,脚步却怎么也快不起来。我终于走到家门口,在一小片灯光那里站住,再回头看他,在模糊的光线里,我看见他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衬衫,似乎是一尘不染。还有一张脸,浮现出来——张卓群。
他的声音有稀薄的温度:“榛,你别怕。我是张卓群。”
我扯了扯裙子,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攥在手里,手心里有汗。我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用石头敲破你的脑袋。”
他说:“好。你等一会儿。”
他踢踢踏踏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又踢踢踏踏地跑回来,用衣服兜着许多的小石头。一颗一颗扔到我的脚下来,然后傻傻地笑着。
他说:“我要是敢过去,你就用小石头把我的脑袋敲出一个大包来!”
他的白衬衫脏了。
他站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开始说话,那声音若有若无,宛若天上将要消失的星光。他说他一直是一个悲伤的孩子。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他说:“我的父母也许就要离婚了。我的爸爸好像和别的女人也有孩子我很想知道那孩子是谁,长什么模样,爸爸说是个女孩,也叫榛呢!不知道和你是不是一样的名字。想想也挺好,她要是跟我生活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我才不傻了吧唧的妒忌呢!有什么妒忌的呢!其实有个姐姐妹妹多好啊,可以一起玩,遇到什么事啊还可以商量。你说是不是?”
我有点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他又从头说起来:“我爸妈就要离婚了。他们离婚了,我怎么办呢?爸爸是不是会去找那个女人呢?我知道那个女人叫苏。我还看到了她的模样。我觉得她和你有点相像呢!她问爸爸要他们之间的孩子,爸爸说不说这些了,不说了。”
“”“我想,要是我去自杀,或者离家出走,也许我的父母就怕了吧!就不会离婚了吧。谁知道呢。我也没试过。明天去问问岛屿老师去!”
我忽然就看见那张脸。支离破碎。
我大声叫道:“讨厌!走开!”
他受到了惊吓一般,像一只小兔子竖起了耳朵来:“你怎么了?”
我说:“我是一个贱货!你们都别来烦我!”
他想了想说:“我知道了,都因为潘景家。是不是?他总是惹你哭欺负你。是不是?我下次见到他一定饶不了他,我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我说:“你滚你滚!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把他抛给我的那些小石头扔过去,叮叮当当的,有几个打在身上,他发出痛苦的叫声。身影一点一点远去,却总是念念不忘地回头看我。
我转身冲进黑乎乎的楼道。一边跑一边想:这个男孩子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温柔了呢?
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弟弟在看守所里被关押了一周。他被放出来那天,我看见的弟已经长出了淡淡的胡须——终究是个男孩子了。他没对我说什么,依旧是原来桀骜不驯的模样,只是头发凌乱,眉毛枯萎。他根本不把我和姐姐放在眼里,大大咧咧地招呼着他的狐朋狗友去吃庆功酒了。
“这也值得去庆祝吗?”我问姐姐。
姐姐说:“随他去吧。你管他做什么呢?”
姐姐还告诉我,弟是被人陷害的。被抓起来的褐海中学的三个高三学生才是罪魁祸首。他们和弟结下了仇。所以在那天晚上,才强迫着弟吞下了大量摇头丸。而且在他身上也偷偷放了很多粒。然后又叫来了警察。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们是痞子。”
“是痞子也该有原因的。”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
“当然想。”
于是,姐姐就说了:“榛,记住。都因为你。”
“因为我?”
——到现在为止,我也不清楚具体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和弟原本是很好很好的兄弟。却只因在一次口角中提到了我。他们不知道潘景家是我的弟弟。口口声声用下贱肮脏的字眼来形容我。他们甚至想在第二天放学的路上拦截我
我一下就想起了弟那天为什么一直粘在我的身边。
原来,原来。
“可是,他只能是我们的弟。对不对?”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姐姐的眼睛,又看了看远处的青葱的树叶,发出很响亮的哗啦哗啦声,我知道,夏天终于到来了。阳光垂直着落下来,将我心里最黑暗的洞口照亮。一片夺人的温暖。我知道自己终于逃了出来,虽然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是的,他终究是我的弟。
我们也许是有血缘的,谁知道呢?
我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气,对姐姐说:“我请你去吃麦当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