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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抬起的手,又慢慢落下。
“原来,还不如死了好。死了至少能有你一辈子等我回来,现在我真活着回来了,你反要跟别的男人跑了。”他贴在她耳畔佯装无谓的笑:“可笑我还千辛万苦想回来看看你,不知你好不好,孩子好不好。”
杜允唐察觉自己提及孩子,毓婉的身体明显陡然僵硬,双手也开始控制不住颤抖,眼圈瞬时红了,用了全身力气才开口:“没了,孩子只活了不足百日,就没了。”
杜允唐也被孩子突如其来的死讯震住,整个人一动不动的。
他曾千方百计打听到父母过世的真相,却没听说毓婉和孩子究竟去了哪里,每每带信来的人总是一句:杜家没有二少爷,也自然没有杜二少奶奶了。这样令人绝望的反馈激起他求生的欲念,咬牙忍住治疗的痛苦,只想和她和孩子再次团聚。
万没想到原来,身体里流淌他们共同血脉的孩子,没了。
杜允唐像个游戏失败的孩子垂下了头:“看来上天真不愿你留在我身边,连最后一点联系都给割断了。很好,这样很好,佟毓婉,你现在可以自由了!”
他走下床,操了一个咖啡杯故作潇洒丢在自己脑后,摔得粉碎。忽又似想到令人愤慨的丑事提高了语调:“佟毓婉,你赶紧走!再留下来,连我都瞧不起你,你玩弄两个男人于鼓掌之间,简直恬不知耻!”
杜允唐为了掩盖自己悲恸的话语并没有吓住佟毓婉,她好像听到了他心碎的声音,他的心,在流血。
杜允唐见毓婉还不肯走,越发愤怒,又拽起花瓶比量毓婉的头“你还不走?还是说,想跟我邀功你把杜家维持的不错,所以才不肯走?不要妄图让我感谢你,佟毓婉,我不屑你的施舍!”
那一日,毓婉设计激将法逼迫红羽将他救出,他都看在眼里,却误以为毓婉不过为了救他再与周霆琛私奔离开才演出的好戏。直到母亲过世的消息传来,他正在旧日好友处养伤,被搀扶着藏身在围观民众中眼睁睁看着毓婉抱着孩子被杜允威一次次逼下车子跪拜路祭。那时,他也会咬牙恨骂,这个傻女人为什么还不肯离开?难道是要等送完母亲才肯和她的旧情人双宿双栖吗?
父亲离世时,消息中没有听到毓婉的下落。他猝不及防愣住,恨意刹那消失,他抹不去满心的牵挂整夜整夜辗转反侧猜她的去处,猜想她会不会已遭杜允威母子加害。
在离开的几百个日夜里,他的所有思念似乎始终围绕着那个叫佟毓婉的女人,一日日思念累积成山,超过复仇执念。那些过眼云烟的财产随手丢弃也不过是半辈子落魄,失去了她,竟比终生贫贱更痛苦百倍。
万不容易又听说她从杜家叛离的消息,他愣在窗前,第一次品尝到刻骨痛苦的滋味。她终于想好要和周霆琛走了吗?她终于不再留在他身边了吗?分离如此猝不及防,他甚至没有留下跟她有关的任何物件用来留下回忆
后来,上海滩出了个鼎鼎有名的从商女子,与沙逊先生投缘的她参股沙逊洋行,外人皆知她是周霆琛的情人。这一切并不出乎意料,他知道她是值得周霆琛珍藏的好女人,定不会像自己一样把她弄丢了。
再后来,他在金百合看见了毓婉,掩了礼帽却挡不住她端庄面容散发的光彩。不过才一年时光,毓婉不仅恢复从前的容貌,更恢复了从前的快乐。他知道是周霆琛善待了她,所以才会让这个女人重新焕发了夺人心魄的魅力,而佟毓婉生活在杜家时总是惨白着脸色,一副瘦得不能再瘦的身体。
此一刻,他认命了。
也许,这个女人本就不该是他的妻,她唯有在周霆琛身边时才是最幸福的。
舞池中,毓婉与周霆琛相拥而舞,她亲昵依靠在周霆琛胸前,周霆琛执了她的手紧紧相握,曲声悠扬,却也令人心如死灰。于是,他默然下定决心:选择放手,选择离开。
今日,在杜家在遇见眉目依旧的她,他又有些不舍了。明明知道此时放开手才是成全彼此的最好出路,偏他不甘心,放开了她或许一生都再触碰不到这个女人,他不想更不愿。
杜允唐见毓婉还在注视自己,为掩盖慌乱和难堪愤怒的嘶吼:“滚,你再不滚,你再不滚”
毓婉抬起头,明亮的眼眸令发狂的杜允唐根本说不出狠话,他恶狠狠推到毓婉,用力吻了下去。
蓄积如此久的思念浓烈到再不能用言语来表达。他多么想就此拥有她,一生一世。
“如果你不走,我就不会放手了。”他贴在她的耳边,以前所未有的卑微语气袒露自己的情愫:“因为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离开我。”这也是杜允唐和周霆琛的最大不同,他会执拗表达自己的情感,全然不顾毓婉是否愿意接受,而周霆琛永远都在顾及毓婉的感受,不敢轻易将感情重负积压在她的肩头。
毓婉被杜允唐吻住,起初还在挣扎,后来终慢慢放开了手,目光投在白花花的天花板上,神智迷惑。
她迷惑在这两个男人之间,自己到底爱的是谁。
周霆琛于毓婉是幼年梦想,所有初恋有关的纯净情愫皆投入在他的身上,杜允唐于她是婚后琐事将两人捆缚住的亲密,并肩作战的经历使得他们之间不仅仅只存在同情而深了情爱。两个同样卓然出色的男子,她何德何能一同贪留,拥有一个就必须伤害另一个,可不管伤了谁,她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毓婉,在外逃亡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孩子的名字,我不知道孩子不在了,还以为自己有资格做一个迟到的父亲。”杜允唐俯下头,滚热的眼泪还是落在她的胸前。他嫌自己哭得太难看便狠狠蹭了去,偏眼泪汹涌不绝:“我给他起的名字叫永铭,铭记我们在战乱后的两次相遇。”
毓婉两鬓碎发有些散乱,两三根发丝挡在面颊上,他想伸手为她抿去又怕自己的动作会干扰她的选择。
杜允唐发现这居然是自己第一次向毓婉赤裸坦诚心扉,心慌得怦怦直跳,仿佛个懵懂少年在得到心仪女孩的允许,如被开口拒绝,美梦就会破散掉。
“我不会借此强迫你留下,因为我知道,留下你的身体也永远得不到佟毓婉这个人,我尊重你的全部选择。”他卑微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毓婉的脸上,等待她的最终发落。
毓婉想了许久,许久。
她想的时间太久,久到他心虚的为自己胡乱寻找台阶:“也好,你原本就是属于他的,我能有幸留你在身边三年已是上天眷顾,眼下失去你,也是上天惩罚我不曾珍惜过,做错的人必须得到惩罚,我活该”
杜允唐的唇被毓婉用力捂住,她亲昵的动作给了慌乱的他慰藉,杜允唐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被迫傻傻抬眼与她对视。
毓婉的声音似从天边传来:“我至今还是杜允唐的妻子,从未背叛过,无论身心。”
杜允唐甚至不会怀疑毓婉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而是出于本能的去相信她。
他狠狠的圈住毓婉的身体,吻一下一下落在她的面颊、额头、鼻尖,还有颤动的睫毛:“谢谢你还愿意留下来陪我,谢谢。”
真的愿意吗?恐怕连毓婉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人生就是这般不尽如人意,越是想做的事越会远在天边不可触及,在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后,她忽然有些倦了,厌倦再叛离一次杜家和周霆琛去寻找年少时的爱情,厌倦了重新经历婚姻磨合的痛苦。
毓婉终于明白,自己与周霆琛一次次错身而过并不是命运残酷安排,全是她本性使然。
情是牵绊她去或留的枷锁,一辈子不会有决断敢去砸开。
杜允唐还在细细亲吻她的耳垂,毓婉伸出手臂搂住她,杜允唐讶异妻子的主动,气息也渐渐粗重起来。是的,这是他的妻子,他有无数个理由可以得到她,可他不觉有了从前没有注意过的体贴,及其细心的问句:“可以吗?”
毓婉的目光直视头顶的灯,昏黄的光刺得眼睛有些发痛,有些想要流泪的冲动。
就这样吧,他现在更需要她。
她没有回答,而是将自己双臂夹紧,回应了他。
杜允唐归来后常与一些神秘人物来往,毓婉无意中撞破几次,发现其中一人在杜瑞达入狱时曾经冒险上门提出过参与营救之策,她心中大约也猜到杜允唐这些日子究竟漂泊在何处。
眼下上海时局动乱,北方军政界与南方政府公然决裂,南方汪精卫自秉为孙总理继任者将广州国民政府北迁武汉与南京革命军对抗。为平息内乱,赢得更多内陆武装支持,蒋介石声明要火速解决武汉意图分裂举动并解除上海工人武装,为防止再次出现武力暴动妄图收回英法租界事件,遂提供三百万元资助将上海若干帮会组织了秘密中华共进会和公开的上海工界联合会,再以派遣数百名军官将其改变成队伍,只针对革命党人和妄图暴动的学生工人们施以暴力。
四月十二日凌晨,停泊在上海高昌庙的军舰上空生气信号,早有所准备的帮会打手们冒充工人从租界内分头冲出,向闸北、南市、泸西、吴淞、浦东等十四处工人纠察队发出袭击,工人纠察队猝不及防,不得不奋起抵抗,双方在港内激战,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开来,以调解“工人内讧”为名收缴工人纠察队武装,一千七百多支枪被缴,三百多名纠察队员被打死打伤。
事件发生后,上海工人和各界群众举行总罢工和示威游行,以抗议血腥暴行。四月十四日,南京国民政府宣告成立,与武汉政府分庭抗礼。
许浩南得知冯玉样出师潼关节节取胜后,当即调转态度向南京政府屈从,对上海区域内所辖共产党人大肆镇压。上海本是乱作一团的政局越发雪上加霜,民众百姓再度陷入血雨腥风当中。
因为时局动荡,杜家产业再次大受影响,纵然佟毓婉有回天之力,也逆不过时局若此。
入了五月,大街上警笛长鸣,巡警士兵们专挑衣衫褴褛者抓捕冒充共产党人向上方交差,家家户户关闭门窗,肯于营业的店铺少之又少,多是清理了东西上栓落锁。
毓婉与沙逊先生从沙逊洋行走出,正遇见一群面黄肌瘦的孩童乞丐围绕上来乞讨,扒住裤腿拼命哭喊这:“可怜可怜吧,我父母都被抓走了,一整天没吃饭了。”
心生怜悯的毓婉停下脚步从手袋里翻找零钱,孩子们见她当真舍得给钱,一拥而上将那华丽手袋多了去,一旁护卫沙逊的侍从冲上去抓起为首的孩子,劈头盖脸朝身上抽打,孩子们嚎啕哭成一团。
哭声尖锐刺耳,毓婉上去拦住侍从们的动作:“不要再打了,你们把包还给我,我把钱给你们。”
那男孩子抽了鼻孔流的血,狠狠抱紧怀中手袋不肯放手,还有个三五岁的女孩子眼眶淤青,口中含糊道:“你骗人,给了你,他们会把我哥哥打死的。”
毓婉眼眶温热,从怀里掏出手绢为那个倔强的男孩子擦去脸上的血:“我说话算话,必定会给你的,我那个手袋里有要紧的东西,钱并不重要。”
雀儿在一旁不耐的误了鼻子:“少奶奶,他们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澡了,太脏了,咱们先走吧。”
毓婉没有动,只是将手送到孩子们面前,染了丹蔻的手在那男孩子眼中有着圣洁光晕,他不自觉颤巍巍交出手中的手袋。毓婉从孩子手上接过钱袋,当即守信翻找一把零钱交给他们:“快回去吧,去买些吃的。”
“少奶奶,你最近怎么了?”雀儿觉得毓婉最近有些异样,似乎特别容易落泪。
毓婉深吸口气抬起头“只是觉得这些孩子无父无母,太过可怜了。”
沙逊先生在旁皱眉:“佟小姐,你的举动让我觉得上海这座城市充满仁慈。”他回身命令:“去,把合同给佟小姐再准备一份,这份被这群讨厌的孩子弄皱了。”
事实上,他们正在做的事,并不仁慈。
沙逊借助上海局势动荡肆意扩大地产圈占土地,他们将普通民居用极少价钱购买,将原住民驱赶出去,再兴建高大建筑用于展现歌舞升平场所,一些不肯搬走的原住民,沙逊会借助许浩南的军队进行武力镇压,当然,有了好处自然不会忘了凭借武力统治上海的领导者,每一次见到许浩南与沙逊握手言欢的景象,毓婉都有些错觉,仿佛眼前又站立一个沈之沛。
即使换过一百个将军又能如何,钱从来都是权力的附属品,民众却要流血甚至牺牲性命才能辛苦得到。
身为沙逊洋行股东的佟毓婉始终在忍受内心煎熬,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在战乱中失去家园,鳏寡妇孺在废墟上哭爬,而他们却在趁火打劫发国难财。
她手袋里的钱,每一张都沾满了鲜血、
杜允威见毓婉手中投资大有进益,索性折损尊严求毓婉将他手中全部财产入股沙逊,很快杜允威也与这个名震上海滩的地产大亨有了密切关系,显然他并不认为沾染同胞鲜血的钱会花起来寝食难安。
春日上海,本该有了花草吐蕊含芳的暖意。可眼前灰蓝色的天空阴霾笼罩,难见得洁白云朵,放眼望去到处是人们奔于求生的匆匆脚步,警笛还在头顶刺耳鸣叫,狂风正卷走了那个流鼻血的男孩子手中的钞票,衣衫褴褛的他正奔跑追赶。
一辆呼啸而过的军车没刹住车闸,将那个孩子重重庄飞起来,再重重砸落在地面。血,瞬时蔓延开,那些手拿了钞票的孩子们围上去发出震动人心的哭喊,还有那个怯怯的女孩子,哭得扭曲的小脸望向毓婉,发出失去亲人的悲鸣。
毓婉很想跑过去一探究竟,却又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得不站住脚步。军车被孩子们围住开动不能,唯有一枪打在地面吓散了孩子,一阵烟尘开出很远。
可见,这个春天不美好,是因为人们心底的寒冰越积越厚,再冻结下去人的血变得无法融化。
毓婉深深吸口气转过身,朝沙逊先生露出笑容:“沙逊先生,我想退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