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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我也不知睡了多久,然后醒了。
饿醒的。
醒来就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盖着的是蚕丝薄被,穿着的是绫罗绸缎,床帐子是江绸,挑绣着缠枝莲。屋里家居则是上等的黄梨花木。
屋子里还熏着香。极上等的贡香。
我要是这个时候都还不知道绑了我的人是谁,我就可以一头撞死在床头柱上了。
不过我还真的没办法撞墙自尽。
老手法:周身大穴都被封了。
不过这次没下药。
我现在这残破的身子,怕也经不住药力。
萧政的手下对我手下留情了。
我感觉到整间屋子都在轻微地晃动着。这感觉,我这几个月来再熟悉不过了。我是在一艘船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腰都有点酸了。我试着动了动手脚,然后慢慢地翻了一个身。
很快的,外面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有人从隔壁间走了过来。
我看着那个年轻姑娘,心里不由感叹:真是岁月如飞刀。
俨然已是大姑娘模样的草儿,神情倒是和当年一模一样,见我就笑得亲切乖巧。她脸长长了些,俊俏了许多,穿着苏绸衣衫,头带珠花,一副富裕人家丫鬟的打扮。
“陆姑娘醒了?可觉得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叫钱太医来给您看看。”
我正张口想抱怨说哪里都不舒服,她却已经一溜烟跑走了。
钱太医?我在脑子里回味她刚才的话。
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连太医都准备好了。
奇怪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因为算准了萧政相信我当时是死透了,我便没有刻意隐瞒行踪,四年下来,也一直平安无事。就算是萧政不信我死了,一直找到处找我。作为一个民间女子,我一不接触官府,二不重游故地,从深山一路跑到大海里,这都还让萧政的人抓到了。这萧政真是捡了什么狗屎大运?
听见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我打起精神应付。
门打开,一个年轻男子率先走了进来。
我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只觉得像是被一道雷电霹中,浑身都晃了一下。
这个人,是最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应该穿着华丽的龙袍,要不坐在镶金的龙椅里和一大堆奏折奋斗,要不就搂着后妃美人喝酒温存。
这里天南海北,远离大陆不说,甚至算不上是东齐的势力范围了。
堂堂一国之君,不坐垂堂,跑到这东海上来做什么?
萧政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青衫玉带,大热天,领子依旧扣得严严实实的,我看着都替他热。他明显成熟了几分的脸上,带着含蓄的喜悦之情。对于他来说,那几乎可以算是含情脉脉了。
萧政走过来,撩起衣摆,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俩个居然都十分冷静自持。我甚至都没有瞪他白眼,自己都很意外。
我曾经假设过再见他时,即使不拿把刀捅他个透心凉,起码也要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无奈局势总不大待见我。我现在手脚虚软无力,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草儿跟在后面,领了一个白胖的中年男子进来。
那钱太医先冲萧政作揖,然后才过来给我请脉。
我由着他们摆弄。屋子里一时格外寂静,只听得到外面隐隐传来的海浪声。
钱太医仔细检查了一番,起身对萧政道:“陛下,陆姑娘体弱气虚,还是之前心肺受伤所致。虽然伤已经养好,体质也有所恢复,可是已经伤了根本,再难恢复到从前。日后须得好生调理,休养生息才是。”
萧政点点头“没有大碍就好。调养的方子,你开好了与我过目。”
钱太医应下,被草儿送出去了。草儿退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上了门。
我看着萧政慢慢转过头来,心里咯噔一下。
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骗人的。
这个男人曾经对我做过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笑得再亲切温和,转眼间却可以见你全家杀得片甲不留。
冷漠,自私,高傲,不择手段。
偏偏这样的人,居然还是百姓口里交相称赞的好皇帝。
萧政看着我,有点欲言又止。几年不见却愈发俊美的脸上,那种微妙的神情显得极其的格格不入。
他也有讷言的时候?
我抽了抽嘴角,冷笑了一下,掀嘴皮子。
萧政立刻露出倾听的表情。
我却说了一句再煞风景不过的话:“给我弄点吃的来吧。”
萧政定了定,转瞬回过神来,拍了拍手。草儿应声进来。
“把药膳端上来吧。”
我皱了皱眉头。
萧政说:“你身子不好。”
我身子不好,这个罪魁祸首却一脸坦荡荡地坐在这里。
萧政看出我的不便,居然很好心地解了我几个穴道。我活络了一下筋骨,靠着床坐起来。
我开门见山,问:“萧政,你这次要把我弄到哪里去?”
直呼皇帝的名讳,死罪。可萧政也只是笑了笑。
对了,差点忘了,这人也很变态。我越骂他,他越开心,天生犯贱。
萧政说:“当然是带你回去。”
“回哪里?”我冷笑“回到我坟上,再把我埋一次?”
萧政脸色阴了几分,周身霎时散发出阴冷之气。我心里有点虚,强装着淡定面对他。
不过他很快镇定了下来,慢条斯理低说:“从今往后,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了。”
“果真!”我尖酸道“说白了还不是想我做菟丝花。四年过去了,你居然还不死心。”
萧政凝视着我,说:“本来是死心了的。你在我怀里咽气的时候,我的心是死了的。可是上天不让我死心,又把你还给我了。你说,这多妙。”
“妙你大爷。”我忍不住爆粗口。
萧政笑了。他的确一被我骂就很开心,真不知道他脑子是怎么长的。
“今年是我娘九年大祭。我特地借着南巡的机会,便装来万佛岛请圣僧给她做法事。因为香会,我多留了一日,也就是这么一留,又再见到了你。”
我在心里捶胸顿足。
真是人要倒霉,天要下雨。我一时贪玩,也多留了这么一日,就不小心酿下如此大祸。这下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萧政说着,语气越发飘渺起来“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么多人,我偶然朝下一望,却就望见了你。那时还不肯相信,以为只是一个长得像你的女子罢了。你明明是死了的。我看着你咽气的,还是我抱着你放进棺材里的。从停丧到出殡,我也不知反复看过你几次。可我不放心,还是跟了过去。等再次抱着你,才知道,我这四年来,一直错得离谱。”
我恶心道:“别描述得那么暧昧。分明是你们迷倒的我。”
“那又如何?要捉你,总得用些手段的,你又从来不会乖乖走过来。”萧政不以为意,说得好像捕捉猎物一般“看你现在这样坐我面前,冷眼瞪我,和我说话,我很开心。本来知道你没死,很生气,觉得被欺骗了。要知道,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欺骗我了。可是你还活着,那过去的事,也就可以不计较了。”
我简直要吐血“你简直厚颜无耻!我不跟你计较,没夜闯皇宫取你项上人头就不错了。你居然还有脸来和我说不计较?”
萧政嘴角轻扬,眼里一片盈盈清光“你若真来找我寻仇也好,我就可早几年知道你还没死了。”
我和这人简直不能沟通。和他辩论,纯粹给自己找气受。
草儿恰时地送来药膳。我爽快地接过来喝了,又拿来糕点大口吃着。
“吃慢点。”萧政体贴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吃太快对身体不好。”
“我睡了那么久?”糟糕,找不到我,海珠和铁虎他们肯定急坏了。再让夏庭秋知道,那还不得掀起滔天巨浪?
萧政却误会了我的意思,略有惭愧道:“不知道你身子现在这么虚,迷药似乎过量了些。放心,那人我已经惩罚过了。”
他话里的血腥让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人,不但没有变,还变本加厉了。
草儿再度进屋来,递给萧政一张纸条。萧政扫了一眼,眼神一闪,然后看向我。
我戒备道:“又怎么了?”
“原来是夏家。”萧政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纸条揉成了一团“当初以为你真死了,便没对你师父动过心思。原来”
我为他这么迅速就探清了我的背景而惊慌,更为这事牵扯到夏家而恐惧。夏家势力再大,也难敌一国之力。只因为我而连累了全岛的人,我真是万死难辞其疚了。
“别害怕。”萧政看出我的不安,轻言轻语地安慰“你师门将你救了,又把你照顾得这么好,我该重赏他们才是。你说,不是吗?”
我微微颤抖着“我同你走,你要对我发誓,不动我师父和师兄家!”
“放心吧。”萧政微笑着,掏出丝帕,动作轻柔地给我擦了擦嘴“我不会为难他们的。你好好跟着我,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到了岸,我还有份大礼送给你。你绝对会喜欢的。”
第82章
萧政的这艘船虽小,行驶起来速度却十分快,比普通的船快一倍的时间抵达内陆。
东齐东海口岸有座大城,叫定波。因为地处海路和南北运河的交通要道,又是鱼米之乡,这里极其繁华。庙宇高楼、豪宅大院不必说,那阳明河边上的香堂,泰湖里的画舫,更文人骚客、风流才子们流连忘返之处。
我们一抵岸,就有马车来接,直接将我拉到一处雕梁画栋的大宅子里,萧政却不知所踪。
这宅子光看规模,就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能修得起的,这光是后花园,就都快赶得上当年的魏王府的花园了。屋中器物珍玩,无一不是精品,随便一个压案的糕点盘子都是官窑贡品。
如今皇帝重塑廉洁的风气正盛,贪官富王都把家里值钱的暂时入库了,更别说其他官员。这屋子却依旧这么金光闪闪,飞檐斗拱刷得鲜亮,傻子都猜得到这屋子主人肯定来头特别大。
这萧政在民间置个私宅也就罢了,还弄得这么招摇,生怕小贼和劫富济贫的大侠们不知道似的。
我住了两日,只见了萧政一面。他来去匆匆,只是为了看我一眼。我存了一肚子疑问就等问他。结果不等我开口,他就又跑没影了。
草儿说:“陛下这次来身有要务。之前去万佛岛耽搁了数日,所以这几天会繁忙些。等陛下闲了,定会过来陪姑娘您说话的。”
好好一件普通事,却被她说得我像个深闺怨妇等不到丈夫似的。我气得啼笑皆非。
不过萧政这人,口头上对我说得信誓旦旦,多年相思苦呀那个感人,害我以为他多喜欢我呢,结果还不是忙着朝政就把我抛到脑后。
果真不是倾国色,难怪倾不了国呀。我对着镜子嬉笑自嘲。
草儿一如既往地寸步不离地跟着我,除她之外,萧政还拨了数名宫婢仆妇、太医药童、侍卫杂役。呼啦啦差不多有三十多人,就伺候我一个。宫里的太后按祖制都只能有二十名宫人呢。我比那老太太还威风了。
人勤劳惯了,懒下来就会觉得全身关节痛。我当然是被伺候得浑身不舒服。
我以前在山里,洗衣做饭,和个农妇无异。到了夏家,虽然不用做家务,可是也打渔收庄稼,四处游玩,没有闲过。现在非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出恭都快要有人来帮擦屁股了。
这个可要不得。
我连踢带踹,以绝食相逼,才把身边的贴身仆从减去了一半。
宅子我是不能出去的,游湖赏花什么的,只得在后花园里进行。我裹着灰鼠皮袄子坐池塘边的亭子里,看着院里一片开败了的秋花,心里也是一片落寞。
海上四季如春,不知年月,没想人间竟然已经是深秋了。
我被萧政绑架也有十日了,夏庭秋肯定是已经知道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急成什么样子,有没有在到处找我。他和迦夜谈着的生意,肯定是要受影响。
只恨我被绑时全无准备,现在连发点信号都做不到。
定波也算气候较温暖的城市了,可今年却比往年冷,深秋时分已经赶上往年入冬了。
我这身子最受不得寒,渐渐觉得胸口时而闷痛,喘不过气来。一次在院子里散步,一阵寒风吹过来,我没留吸了一口,顿时呛咳起来。
草儿她们大惊失色,纷纷围过来。
我灵机一动,赶紧接连深吸了好几口寒气,肺部犹如刀扎,果真咳得愈发厉害,整个人缩成一团。
等草儿把我扶起来的时候,我的手掌间已经是一片猩红——方才咳出来的。
然后我两眼一翻,柔弱无骨地倒在了草儿姑娘的怀里。
钱太医火速来了,然后萧政也终于来了。
我眼睛张了一条缝,看到眼圈发青的年轻帝王面若冰霜地站在屋子中央,草儿给他端来凳子,他看也不看。那股强大的寒冷气息完全压过了屋子里的暖炉,所有仆从,包括钱太医,都在瑟瑟发抖。
钱太医好不容易把完脉,说我体质虚寒,最忌风寒。这次寒气入肺,刺激旧伤,才会咳血。不过没有发热,说明病情不种,还需好生调理
他没说完,萧政就开始发火:“调理,调理!你们次次都说调理,可调理到现在,她还是半点都不见好!朕养你们是废物吗?”
天子一发火,所有人都跪下来了。我要不是半死不活地躺着,我也得跪下去。
钱太医哆嗦道:“陛下息怒。陆姑娘旧伤甚重,体质受损,不是一日两日就可回本的,只得慢慢来。”
“你调理数日,她照样咳血昏迷,你到底用的什么药?”
钱太医吓得不住磕头称罪。
我看再下去,萧政没准就要砍人脑袋了。我咳血是为引他来,没想拖累别人。于是我赶紧哼哼了两声,转醒过来。
“吵什么?”
萧政见我醒了,冰封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他大手一挥,所有人如蒙大赦,赶紧逃了出去。
萧政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我额头“你醒了?”
我尖酸道:“我要没醒,那我这是说梦话呢?”
萧政嘴角弯了弯,很是享受“看来你是醒了。”
我没好气,赶紧提醒自己不能骂他,越骂他越高兴。于是只好挑了一句平常的话,问:“你终于知道来了?”
这话一说,萧政显然更加高兴了。他本来生的阴柔俊美,眉目如画,这样一笑,简直犹如春水化冰,花开晨晓,真是美不胜收。
我一边发怵一边嫉妒一边腹诽,你这家伙干吗爱我呀,回家对着镜子爱自己去多好!
然后我才仿佛明白了萧政为什么笑得这么二百五了。我这句话醋味十足,都可以酸死一巷子的人了。
无心之失。真的是无心的。
不过萧政不这么以为。他笑盈盈道:“你是在埋怨我忙着政事没来看你?你只需要同草儿说一声,我再忙也会抽空过来的。”
我真觉得萧政的肉麻和人妖王爷的肉麻,果真是方式不同,效果却是一致的。一个冷一个热,一个轻佻一个古板,却都一样可以让我从头到脚的寒毛都竖起来。
我忍着牙酸,说:“你既然来了,我有话和你说。”
“你说吧。”萧政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说:“既然我们达成协议。你不动我师父和师兄们,我就乖乖跟着你。我信任你,也麻烦你信任我。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鸟,关着养只会养死我。我想你花那么大力气把我找回来,不是想再把我弄死一回的吧?”
萧政没说话,也就表示同意了。
我继续说:“所以,我希望我能有点自由。我不会走,草儿和那么多大内高手跟着,我那点花拳绣腿也没用。”
萧政看着我,半晌不说话,然后才问:“你不会走?”
“不会走!”我有点不耐烦“我敢走吗我?你不是要抄我师兄全家吗?”
萧政苦笑“原来我在你眼里,只会抄家。”
“不要断章取义好不好?”我给他气得又快吐血了“你是一国之君,同意不同意,给个回复!”
反正我已经晕过一次有经验了,回头你继续关着我,我不介意再晕一次给你看!
萧政抿着嘴,轻笑了下,满眼戏谑“我同意——不过我有要求。”
“说。”
萧政眼神闪烁“今夜让我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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