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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这时候,但梦三仍然留在他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女巫的斗篷和扫帚在蔚蓝的天空上消失。他的手轻轻抚过七弦琴的弦线,听起来像叹息。
9
在船上的音乐室里,大妈妈用孔雀毛扇子扇风,一边听着蓝月儿在但梦三的琴声里唱着那本歌谱上的歌,一边驱赶蓝蝴蝶,嗅到空气中有花儿的气息。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浑然忘却消逝的年华。
她早逝的母亲曾对她说:“留心一个指缝间有花香的男人”
“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她终于闻到命定的那股花香。
九月的一个午间,她照例像平时一样,到船上的餐室跟那些搭便船的人打招呼,了解一下岸上的世界。那天,餐室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她走进去的时候,每个人都静下来看她,目光既感动又惭愧,像森林中卑微的小鹿终于得见万兽之王,像星星交会到月亮的光华,像平庸的小百姓看到了他们国家的皇后,而皇后早已习惯了这种仰望,依然谈笑自若,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
他穿着淡青色的衣裳,气宇不凡,脸上却带着一种落魄的难堪。她主动走过去跟他握手,自我介绍说:“我叫金每露。”
他受宠若惊,连忙伸出手来,羞涩地报上名字,说:“柳色青青。”
他那双手有如花瓣,她嗅到他指缝间飘来的花香,突然之间,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她努力追寻那股复杂的花香,它闻起来像晨曦的玫瑰,又带着天竺葵的甜香和香灰莉的馥郁,似乎也有清雅的安息香,在她鼻子上萦绕不去的,肯定是乳香。还有许多花香是她说不出来的,也许从未耳闻目见。
他的双手就是一个花季,余香袅袅,细致地抚爱她的皮肤,她立即为自己身上乱涂的香膏和淡淡的汗味感到羞愧,一瞬间,这个落魄的男人才是国王,她不过是个冒充的皇后。
“我是个葯师”柳色青青似乎已经发现她努力追寻那股香味,却又迷失在其中。
她了然明白,颤声问他:“你要去哪儿?”
“去找一种花”他回答说。
“是哪一种花?”她好奇地问。
“也许并没有这种花,只是个传说”他腼腆地说。
“是什么花”
“永香花,一种从来没有人见过的花”他对她说。
“要到哪里去找?”她问。
“没有人知道。”他说。
“这艘船能送你去吗?”她问,那双不舍的眼睛仿佛看到了离别。
柳色青青却猝然明白,他哪里也去不成了。
她爱他,就像一个人爱着自己的灵魂,不是只爱它的纯洁和光辉,也爱它的无助和黑暗。在一个看烟火的夜晚,他对她说:“你是河上的女王”
“上了岸就不是喽?”她笑着挑剔他。
上了岸,她就是他心头的痛楚。她在帐篷里唱歌的时候,那些男人都晕陶陶地盯着她看,用眼睛占有她。要是她不能再唱歌,那有多好?让那些歌女去唱吧,她会留在船上,永为他一人所有。
“唱歌是我的生命呢!小气鬼!”她对他说“一个人不会轻易放弃他的生命”
为了抚平他的嫉妒,她告诉他说:“无论帐篷里坐着多少人,我眼里只有你一个。”
她没想到他心意已决。
一个下着微雨的早上,她从床上醒来,他递给她一杯葯水,颜色像仲夏长日的天空,闻起来好香。
“这是什么”她问他。
“喝了之后会快乐”他对她说,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
“真的吗?会有多快乐”她一边说一边喝下情人给她的葯水,没看出他复杂眼神里的决g。突然之间,她觉得好像有一千枝花刺横亘在她的咽喉,一股凶猛的花香涌上她的鼻子,她全身冒着冷汗,在床上痛苦呻吟。
他吓坏了,抱着她,流着害怕的眼泪,颤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它会令你痛苦”
“你给我喝了什么”她发着抖问他。
“是把你留在我身边的葯”他愧疚地说。
“你要杀我”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我宁愿死也不会杀你”他说。
“告诉我,那是什么”她抓住他的手臂问。
“是让你不再唱歌的葯”他向她忏悔。
“那你已经杀了我”她放开手说。
他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说:“那是因为我太爱你”
“如果你真的那么爱我,今天就离开这艘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她绝望地对他说。
柳色青青并没有离开她的生命。他雇了一艘小船,一直跟在她的逃陟船后面,每天坐在船头,任由风吹雨打,哀求她的原谅。她不肯出来看他。
他渐渐像个孤魂野鬼,依然坐在船头,受尽记忆与懊悔的折磨。四月里的一天,人们没见他,以为他终于放弃了。
船夫去找他,发现舱房里充满花儿腐朽的气息,柳色青青屈坐在一张只有一尺宽的木板床上,头埋两手间,身边有一碗残余的花葯,粉红的颜色像罂粟花。
金莓露到小船上看他,看到她爱过的那个灵魂已经枯死在一个衰软的躯壳里。他吃下了自己调配的致命花葯,寒碜的行囊里只有一叠遗稿。
她用乳香和没葯涂抹那个只剩下几根骨头的身体,为他裹上一袭淡青色衣裳,又盖上厚厚的毛毯,把尸体系在一只小木船上。
一个吹西风的早上,她剪下头上一绺红发,放在他怀里,命水手把那只小船缓缓放到河水里去,让他乘着小船一直渡到冥河。她沿着小船漂流的河道洒下安息香的花瓣,总共洒了四十天。
她看到她失去的嗓子仿佛在蓝月儿那儿复活,日复一日,在音乐室的漫漫时光中,听着这个孩子唱歌,看着她长大,金每露忽而怀疑,蓝月儿是柳色青青送来的,这是他们未出生的孩子,是他还给她的情债。蓝月不就是一种玫瑰吗?他们相逢在九月天,在河堤上见到蓝月儿的那天,不也是九月天吗?
每个夜里,她依然在床上读着他的遗稿。其中一页写着“只有花香香如故”旁边却是补血葯的配方。她看不明白,跳过那一页。直到一个可怕的九月天,蓝月儿进入了青春期,那种每个女人都会流的血第一次从她两腿之间流出来,她竟染红了十二条床单,一张脸白得像雪,全身冰冷发抖,嘴唇枯干,在床上痛苦挣扎,发出有如垂死野兽般凄厉绝望的呼叫,吃下去的葯全都吐出来。那些来看她的大夫都说她不行了。
“青青,你是要把她带走吧f”她问苍天。
猝然之间,她想起“只有花香香如故”那一页遗稿上,有一帖补血葯的配方,用了无花鹦鹉、小夜鹰、百灵鸟和编福的血,加入七里香、菩提花和丝帕。
10
蓝月儿头一次见识到七弦琴,是在逃陟船的音乐室里。但梦三抱着琴进来的时候,羞涩地低着头,眼睛痹篇了她,静静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弹琴。
她认出他就是她上船那天在人群后面偷偷看她的那个少年。他长得很好看,乌黑柔软的头发侧分,遮住一边眉毛,苍白的脸上有一张像女孩的漂亮嘴唇,白皙的双手,手指纤长,因为长久弹琴而青筋外露。
许多年后,蓝月儿才想到怎样去描绘她听到的琴声:那双羞怯的手一旦碰触到琴弦,弹琴的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不是惨绿少年,而是一位大师,充满自信,充满灵气,又充满忧伤的气息。那七根弦线不是弦线,而是悸动灵魂的七条彩带,流丽似诗,她要努力追上去,在彩带上以歌声飞舞。
但他会等她,总是在适当的瞬间为她低回。日复一日,她终于追上那七条绚丽的彩带,有时甚至故意作弄他,挑战他。他们彼此配合,又暗暗较量,而他最后会让她。
初识的日子,但梦三从不跟她说话。在餐室里吃饭的时候,他会躲得远远的,一个人默默地吃。一天,她终于按捺不住,拿着饭菜,坐到他面前,故意吃出声音来。他的头垂得更低。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她问。
他吓得猛摇那低着的头,说:“我不讨厌你”
“你的琴弹得很好,是谁教你的?”她问他说。
“没人教我”他的声音小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头依然没抬起。
他等了很久,没听到她再说话,偷偷抬起眼睛看,发现她已经走了。
第二天,大妈妈还没有起床,音乐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头垂得更低,几乎碰到琴弦。她也不像前一天那样,主动逼他说话。房间里回响着他的琴音和她的歌声,却要比任何时候都寂静。他好后悔昨天不理她,她也许再不会跟他说话了。
突然之间,他听到她凄厉的叫声。他猛然抬起头来,看到她头发披散,跪在地上,双手掩着脸,痛苦地嘶叫。他连忙丢下手里的琴,上去扶她。
她缓缓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有蛆虫从她两只眼睛里爬出来,嘴里露出一双白色的獠牙,渗着一滴滴鲜血,发出像狼似的喷叫,想扑向他。
“吸血鬼!”他惊呼一声,踉跄退后几步。
“害怕吗”她摘下头上的面具,笑弯了腰,说“贝贝昨天在餐室的桌子下面找到一个布袋,可能是一个搭便船的人遗下的,里面有这个面具”
他傻傻地看着她,很为自己的胆小尴尬。
“你有没有见过吸血鬼”她问“没见过”他回答她说。
“听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她折起那张面具说。
“而且他们是没有影子的”他说。
“是吗”她走到一盏油灯下面检查自己的影子。
_“我有影子,你呢?”她问他说。
他一颗心怦怦跳,轻轻挪移到她身边,看见自己的影子跟她的影子挨在一起,像一双似的。他突然有点喜欢自已的影子,喜欢它的单纯和勇敢。
当他仍然沉醉其中的时候,她的影子跨了出去,指着他放在椅子上的七弦琴,问他:“我可以弹吗、”
他连忙走过去,把七弦琴放到她手里。
她坐下来,专注地低着头,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问他说:“为什么是七根弦线、”
他不懂怎么回答。
“女巫要吃七种颜色加起来的食物,难道七弦琴是女巫的乐器”她问他说。
他嘴巴半张着,觉得自己好笨,不懂回答这么美丽的想像力。
不唱歌的时候,、她爱跑到甲板上,不是观星象,而是看风筝。有一次,他们看到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她对他说:“你会做风筝吗?我有一个朋友会。他做的风筝比这一只漂亮多了,能飞到很远的天空。他是个牧羊童,叫燕孤行”
“他在哪里”他问她。
“洪水把他冲走了”她说,声音轻得像气息。
他蓦然想起,相遇之前,她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要有多么深的感情,才有那样的不舍?他突然觉得鼻子酸溜溜,有些鼻水。
“见到风筝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她慢慢地说,带着思念。
她转过头去,看到他长长的睫毛缓缓地垂下,像蝴蝶脆弱的翅膀,想挡住随时会涌出来的泪水。
但梦三终归是为她流最多眼泪的一个人,一个男人。她不知道,是上帝忘记把他一分为二,还是魔鬼在他身上留了一手,以证明自已的存在。在她血染十二条床单,在床上痛苦嗥叫,以为死神的手已经放到她身上的那时候,他一直站在那个房间外面,为她流下惶恐的眼泪,后来又偷偷用自已的血喂她。
11她上了逃陟船之后,一直跟歌女和舞娘们睡在一个大寝室里。她们全是十多二十岁的女孩,爱在睡前嬉闹和说悄悄话,彼此交换远方情郎的书信,有时也把岸上的游戏带到船上来,例如占卜纸牌,所占卜的,无非是那不确定的将来。
她是最后一个来的,所以睡在最里面,那儿刚好有一个凹位,她的床因此比其他人的床矮了一些,好像成了自己的一个小天地,也就是她后来的孤坟。
睡在凹位外面的是两个舞娘,姐姐妙妮和妹妹妙叶。她们是一对同卵双胞胎,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时,就像一个人在照镜子似的。其他人常常给她们搅糊涂,尤其是在台上,她们穿的舞衣一模一样,动作一致,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人和自已水中的倒影那样,根本无从分别。惟有蓝月儿从一开始就不曾弄错。她闻到妙妮身上有一股酥甜的奶娃味,妙叶身上散发的是香皂的味道,不管她换过多少块香皂,到头来都是散发着同一个味道。两个人的味道从来没改变。
妙妮和妙叶的父母也是双胞胎,她们家里从远古开始已是双胞胎,所有的亲戚都是双生儿,好像是上帝刻意把这个家族编成一双一对,害怕他们孤独似的。
“要是家里有人一次只生一个,一定是跟人家私通”妙妮笑着说。
妙妮的情人就是那个给狮子吃掉头颅的驯兽师,他留下的惟—一样东西,是无头尸体手上牢牢抓住的一撮金色狮鬃毛。
妙妮矢志要为惨死的情人复仇。她把赚到的钱都储起来,藏在枕头底下,准备用来买凶杀掉那头没良心的狮子。杀手她早已找到了,就是她情人以前的助手。那个男孩已经升为驯兽师。他每隔一段时间会偷偷剪下凶手的一撮鬃毛寄来给妙妮,好使她知道凶手还活着。渐渐地,那些不定期寄来的狮鬃毛竟成了妙妮的精神支柱。
然而,几年后,当她终于储足了钱要于掉那头金毛凶手,凶手已经早一步老死在笼中。
妙妮沉迷复仇,妙叶沉迷巫术。绿发女巫“在逃陟船上避难的那段日子,妙叶就曾偷偷向她请教,问她怎样可以把花心的情郎藏在耳朵里。
“那会很痒呢”女巫说,然后严肃地告诉妙叶和船上所有的女孩“爱情惟一有效的魔法就是爱情本身”
蓝月儿在船上最好的朋友是但梦三,她爱跟他聊天,有心事也会告诉他。然而,那跟她和这些女孩子之间的情谊是不一样的。有一次,她跟妙妮一起洗澡,看到妙妮深深的乳沟,她问妙妮说:“这是什么?”
“用来夹死一只蚂蚁”妙妮笑着说。
一次,她看到妙叶尿尿时有血流出来,吃惊地问她是不是受了伤。
“你长大之后也会有这个”妙叶告诉她说。
她从这些年纪比她大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女人每个月的变化:情绪有点不稳,乳房胀痛,身上散发着微微的腥味,刚巧要到岸上表演的话,那些狗儿会追着她们,嗅她们身上的味道。
这股气味是会传染的,由于女孩们都住在一个大寝室,只要其中一个人的月经来了,邻床的女孩很快也会来月经,然后会蔓延到整个房间。妙妮和妙叶更不用说了,她们第一次月信来潮,是在同一天。
蓝月儿不能跟但梦三讨论这些事。她既害怕也期待那一天的降临,担心上岸时那些狗儿会追上来嗅她的裙底,舐她的脚跟。
那些每个月从子宫里流出来的血,让一个小女孩成为少女,是成长的欢庆。蓝月儿做梦也没想到,当那天来临,迎接她的不是一场欢庆,而是地狱的七重门,人进去了就逃不出来,从此以幽暗为滋养,以血为食,活着如同死去,却永远不能死去。
那年,她十五岁。
那个凄苦的九月天,半夜里,她在睡梦中全身簌簌发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一股热流从她身上流出来,流到两腿之间,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
妙妮和妙叶首先听到她那有如受伤野兽般的呻吟,捂着蜡烛来看她。
她们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她听到奶娃味的妙妮说:“她来月经了”
香皂味的妙叶摸摸她的头,说:“她头好烫啊!”她突然觉得全身被火烧一样,血像烈火般喷出来,溅湿了她双脚。
她听到奶娃味的妙妮惊呼:“她流好多血!”
香皂味的妙叶哭叫着说:“她会死吗?”
她的鼻子已经再也分不出奶娃味和香皂味儿了,只闻到血的味道。寝室里突然变得很吵,点了很多灯,她用手遮光,身体发狂地哆嗦。
然后,她看到大妈妈来到她床边,惊惶的眼睛看着她,安慰她,然后命人把她抬到她的舱房里去。
他们用床单兜着她走,她的血一直往下滴,血迹从大寝室蔓延到舱房,这些人双手全都染满了血。她看到大妈妈身上有血,是她的血。
他们把她放到大***床上,下面垫着毛毯,又在她身上盖上厚厚的羊毛毯,她以为他们已经为她裹上了尸衣。
她看到大妈妈用手帕替她抹汗,震颤的声音问她:“月儿,你觉得怎样子”
她又流血了,她虚弱的眼睛望着大妈妈,说:“我弄污了你的床”
“没关系,一会儿就没事”
大妈妈替她换过染满血的睡衣,喂她吃葯,对她说:“是止血的葯”
她好像好了一点,做了许多梦。
她梦见一个驼子。
驼子被困在一个红色竖琴里,颜色红得像深红色的玫瑰,头发乱蓬蓬,没有脸,锋利的弦线割破了他身上的衣服和皮肤,他全身淌着血,疯狂地呻吟。
一阵痉挛把她从梦里揪出来。她觉得仿佛有一头野狼在她身体里面,啮咬她全身的血管,想开膛破肚挣脱出来。她又流血了,嘴里吐出猩红泡沫,痛苦地嘶叫。
她咬伤了自己的嘴唇,口好渴,却把别人灌进去的热汤全吐了出来。
有几个陌生人来看她,好像是大夫。她听到他们当中有人说:“一个人怎可能流这么多的血、”
另一个人说:“她可能中了妖术。”
尔后,那个人在她床边念咒。她想叫他滚开,但喉咙已经发不出一个声音来。血还是缓缓流出她的身体,好像要流光才肯罢休。
她像一头血淋淋的兔子瘫在床上,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息和一堆骨头,濡湿的皮囊发着
抖。意识朦胧中,她看到但梦三缩在房间外面,流着泪看她。她想告诉他说,她在梦里看到一个竖琴,不是七弦琴。
但她听不见琴声,只听到贝贝已经在厨房里哭着为她念度亡经。
她枕在自已披散的头发里,底下的血凉凉的。大妈妈一直没离开过她身边,绝望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神秘有光晕的眼睛曾在河堤上给了她救赎,而今却仿佛在等待着最后的道别。
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女孩们在大寝室里为她难过。有人偷偷用纸牌替她占卜,却不敢看结果。
逃陟船一片沉默,甲板上没有人。船头的圆月上,一团阴影挪移,一瞬间,那团阴影把月亮整个吞噬了,天地霎时一片幽暗。这时,一群黑压压的东西迅速从河里涌到岸上,是一群无头老鼠,脖子上滴着鲜血,数量多得可以淹没整片河岸。无头老鼠拖着慌乱的尾巴越过芦苇丛,穿过野地上的一个古墓,血滴在棺木上,吓得墓里的尸骨都在颤抖。
河水深深,底下有几十匹马,长着男人的头,身上覆满蛇的鳞片,踢起河床里的泥沙,在扬起的灰尘中,突然回转身子,睁着惊恐的眼睛,两脚站起,朝逃陟船发出一声驯服的嘶鸣,好像看到他们的王。
船头的甲板上,一堆鬼影迤逦,看起来像大鸟,却有女人的脸和手脚,朝着蓝月儿躺着的那个舱房匍伏。
舱房里,迷梦中,蓝月儿又看见那个困在红色竖琴里的驼子。他老还不堪,满脸伤痕,一群绿苍蝇在他头上飞扑。
12蓝月儿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她已经无力嘶叫,嘴唇于焦,跟一个死人没有两样。一天夜里,大妈妈用枕头将她的头撑起,手里拿着一只碗,没把握地说:“乖,把这个喝下去”
猝然之间,她闻到血的味道,不是她自已的血,而是动物的鲜血,有雀鸟的,也有蝙蝠的。大妈妈把那碗血缓缓倒进她嘴里,那口血有如甘露。她全身战栗,拼命试干留在嘴唇上的剩血,还想再喝。大妈妈又喂了她一碗,这一次,不再是毫无把握,而是很准确地一口一口喂她。
“没吐出来!”她听见大妈妈大叫,好像终于找到了救她的方法。
那天以后,大妈妈每天喂她那种血三次,告诉她说:“这是补血的葯,你流太多血了”
她在那双神秘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的眼泪。
她没再流血了,只是仍旧虚弱晕眩。一天夜里,她看见一个形影来到她床边,悄悄地,悲伤的眼睛看着她,她认出那是但梦三。
他微笑,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手心里划出一道伤口,鲜血冒出来。他立即把那只手放到她的嘴唇上,血缓缓滴进她嘴里。假如大妈妈喂她的是甘露,但梦三喂她的,便是续命的活水。她两手抓住那只手,贪婪地吮吸着。
“他们说你流了很多血”他对她说,声音细微且忧伤。
她一边吸一边点头,眼里溢满泪水。
等她喝完了,他拿出一条手帕替她抹干留在嘴唇和下巴上的血。那只受伤的手握着拳,微微发抖。
每个夜里,但梦三偷偷走进来,走到她床边,用一把小刀在手心那个旧的伤口上再划一道新的伤口,用他的鲜血喂她。他每来一次,一张脸更苍白一些,她却渐渐有了血色。
一天傍晚,她躺在床上,但梦三拖曳着脚步来到她床边。他那张脸比往常更苍白,她眨着眼睛对他微笑,他朝她笑了笑,悄悄从怀中取出那把小刀,准备在手心再划一道伤口,她抓住他拿刀的手,摇摇头,阻止他说:“我好很多了”
“你仍然很虚弱”他对她说。
“你的脸看来比我更自”她说。
“我很强壮”他举起一条手臂笑笑说。
“让我看看你的手”她用枕头撑起身子,对他说。
他迟疑地把手放在身后。
“给我看看”她重复一遍。
他只好把两只手伸出来,却仍然紧握着拳头。她把他的手指扳开,看到那两只惨白的手掌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创痕。
“你这怎么弹琴?伤到筋脉怎么办”她难过地说。
“很快会好的”他把手缩了回去,说。
“他们是不是到岸上演出去了”她问他说。
他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用去”她问,眼睛看着他。
他沉默。他从来就不懂说谎。他的手大虚弱了,一连几晚都弹得不好。大妈妈以为他不舒服,要他留在船上休息。
“是因为手受伤,不能弹琴吗?她问他。
“他们都想听你唱歌呢,观众看不见你,很失望”但梦三把话题转开。
“我还以为再不能跟你们一起唱歌了”她虚弱地笑笑,又问“我们到了哪个河岸?
“还是原来的河岸。大妈妈怕你晕船,船一直停在这里”他回答说。
“我们仍然留在那个山上有灰色教堂的小城吗、”她如大梦初醒般,以为已经过了许多时日。
“你还说它看起来就像一个灰色大摇铃,尤其是教堂钟声响起的时候”他告诉她说。
等她可以下床,她真想去看看。她从一年前开始跟着歌舞团到帐篷里演出,已经去了好几个小城镇,数这一个最漂亮。
唱歌是她的命运,是命运把她送上这艘回响着歌声的逃陟船。她本来会在花开魔幻地,也许在那儿当个牧羊人的妻子,那个浪漫的童梦已经给滔滔洪水冲散了。这些年来,她有时会想起燕孤行,想起他早夭的生命。
在船上初见但梦三,他让她想起燕孤行,但他们的味道全然不同。燕孤行身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在她的回忆中,竟渐渐化成尘世的气味。但梦三身上带着的,是一个人自己皮肤的味道,孤独而凄凉。
她爱但梦三,就像一个妹妹爱她善良的兄长,那是多么朴拙的一份感情。
她望着放在床边的一盘红枣糕,那是贝贝怕她饿,特地做给她吃的。
“你吃一点吧,贝贝说是补血的”她以妹妹命令兄长的口吻说。
“你不吃”他问她。
“我没胃口”她微弱地回答他说。
但梦三拈起一片红枣糕,慢慢地吃,哄她说:“你不吃东西,哪有气力跟我们回帐篷去唱歌、”
大妈妈给她做了许多漂亮的歌衫,她以为再没有机会穿了。第一次上台的歌女,都有点怯场,但她一点也不,好像唱歌是她的天职。有时候,她会想起跟燕孤行在帐篷里看星斗的那个晚上,记忆中,连那个妖里妖气的小村落,好像也镀上了一层五彩幻影。可惜,歌舞团的大帐篷很漂亮,没有可以看到星星的破洞。
这时,山上传来灰色教堂的钟声,像天堂的呼唤:“敲钟了。”她对但梦三说。
然而,教堂的清音救不了她。
那天半夜,她突然感到全身的血管疯狂震颤,一把邪恶的声音从她里面吼出来,像男人的声音,也像女人,对她说:“起来!起来!”
她着魔似的掀开身上的被子,看见大妈妈睡在舱房另一边一张临时放置的床铺上,像昏睡似的。她下了床,披上放在旁边的一件斗篷,跌跌绊绊地走出房间。
逃陟船停在岸边,没放桥板,她一脚踏空,竟没掉到河里去,而是像猫儿般着地。她踉跄往前,赤脚穿过与人等高的芦苇,走过一个阴森的古墓,越过一片荒芜的荆棘丛,脚下竟没流一点血,然后,她走进一个野树林。
一阵漫天漫地的狂风席卷而来,她几乎站不稳,头上的帽兜给吹开了,长发扑面。这时,一场暴雨冲下来,雨的颜色像鲜血,发出腥臭的味道,是乌鸦的血。死乌鸦如雨般撒落,覆盖了林中的荒草,堵住她双脚,她吓得往后退,血雨打在她脸上,打进她眼睛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摔然变得像野豹般亮。
树上的猫头鹰尖叫,眼睛暴凸,红雨不停地下,树枝在狂风中战栗,根抵也流露出畏惧。她害怕了,大叫:“是谁?”
一声乖戾的大笑从黑暗中冒出来,但她什么也看不见。死乌鸦停止掉落,而依然红得像血。
“神王再生!”一把男声以无比敬畏的语气呼喊,那声音好像从一棵狰狞的老树后面叫出来,却没有形影,瞬间碎成千万个回音。
“神正替换了她的血!”一把女声以欢欣的口气从另一棵更狰狞的老树后面叫出来,同样碎成让人背脊发凉的回音。
“可惜她是个女的”男声沉郁地说。
“但她胜过千亿个男人!”女声骄傲呐喊。
“亲情啊!多么优秀的灵魂!”男声号着。
“优秀的血遍布她全身”女声尖锐刺耳又谄媚。
“你们到底是谁”蓝月儿大叫。
“吾等是汝之仆人”男声变得卑屈。
“汝是吾等之主子”女声如诵唱般喊着,几近呻吟。
老树突然长出了舌头,高喊:“女王!女王!”
林中野草长出一张张可怖的女人脸孔嘶喊:“昨天汝是凡人,今天汝是女王”
“汝是吸血女王!”男声惊惧抖颤。
“血的味道是不是鲜美一如甘泉”女声在黑暗中一丝丝渗出来。
一条三头大蟒蛇在一棵老树上盘缠,三个头互相撕咬,凄厉嚎叫。
“我不是!我不是!”蓝月儿两膝一曲,跌倒在地上哭喊“我宁可死掉入地狱”
“无死也无不死”那把男声以庄严的语气说。
“无尽亦无天界”女声缓缓念出。
“只有一个东西”男声一个个字吐出来。
“无畏无惧仅凭自己的力量”风静止了,女声在黑暗中回荡。
“除他以外没有别的东西”男声显得阴阳怪气,像奴隶的语调。
“只有黑暗”女声流露出畏怖。
“这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之中”男声附和说。
“一切都将不朽广女声狂歌。
“汝是永生之王!黑暗之尊!”男声宣布,每一个字都狠狠从牙缝里吼出来。
“不!我不是!我不是吸血鬼!”蓝月儿伏在地上哭号。但她清清楚楚感到心中燃烧着一种邪恶的火,把她通体烧透。她好渴,好想饮一口血,这一刻,她甚至会不惜杀死一个人来豪饮他身上的鲜血。
冰凉的红雨打在她身上,听起来像心头的沉重,野树林重归一片沉寂,她缓缓抬起脸,看到一个魁影立在她跟前,张开一把红色雨伞为她挡雨。她认出那是她母亲自若兰的幽灵。
人死了便不再长年岁,白若兰仍然像生前那样年轻,身上穿着从前钟爱的白色绉纱裙子,流着泪看她女儿。
“妈!”蓝月儿喊了一声,几许辛酸涌上眼睛。
自若兰把她扶起来。
“我是不是吸血鬼”蓝月儿激动地问她母亲,声音震颤。
“我对不起你”自若兰痛苦地说。
“胡说!”蓝月儿的声音充满愤怒,吼道“我不是吸血鬼!”
“你生下来的时候就跟其他孩子一样,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到”白若兰叹口气说。
白若兰为她自己犯的罪孽深深自责,她不能原谅自己。她竟以为逃走便可以改变这可悲的命运。她曾想打掉肚里的胎儿,却因为不忍心,又以为世俗的宗教能够拯救这个无辜的孩子。她一相情愿希望生下来的孩子流的是她的血,竟笨得没想到另一种血比她的血狂傲何止千万倍。当年她不惜一死追寻超然世外的爱情,但她凭什么要自己的女儿来承受她任性的结果?
“是我的错”白若兰含着泪说。
“不可能的!我怎会是吸血鬼!”蓝月儿绝望地说,但她不会忘记,在故乡那场瘟疫之中,她是惟一不死的人。
“你是人和吸血鬼的孩子,神王是你父亲”白芝兰沉痛地说出自己的罪孽。
“神王究竟是谁”蓝月儿嘶哑着声音问。
白若兰往后退了一步,颤声说:“神王就是吸血鬼之王”
“你叫他出来见我!”蓝月儿在雨中怒吼。“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白若兰说,伤痛的声音。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破晓时分,她悄悄逃走,因为害怕他发现,身上没带任何东西,白天不停赶路,夜里听见风声会全身发抖,以为他追来。那天以后,她再没见过他。也许他太恨她了。他不会原谅一个背叛他的妻子。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还在想念他。
“疯子!淫妇!你竟会跟吸血鬼睡觉!我恨你们两个!宾开!我不要再见到你!”蓝月儿向她母亲的幽灵啐口水。
那个悲伤负疚的幽灵渐次消失,最后只留下一把红伞在雨中漂浮。
蓝月儿拽开头上那把红伞,在树林里半爬半跑,不知道自己想往哪里去。一只野兔从一
棵树后面跳出来,她一手抓住它,动作快如闪电。那只受惊的野兔在她手中拼命挣扎,她叉开双脚蹲下来,看着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发出哀鸣。她双眼变成红色,紧紧掐住野兔的脖子,露出牙齿,想把它撕开,喝它身上滚烫的血。
猝然之间,她浑身颤抖哆嗦,她害怕她自己。
她并不是她,已然是一头怪物。她缓缓松开手,那只野兔从她手上溜走。
她惨然站起身,看到山上有一个大摇铃。
13蓝月儿爬上山坡。这座用石头盖的教堂宛如一个大摇铃,圆顶上的十字架就是大摇铃的手柄,整个建筑看上去就像上帝用一个大摇铃罩住这个小城的山头。
蓝月儿缓缓仰脸凝视教堂顶的十字架,以前那种神圣虔敬的感觉遽然消逝,她眼里发出一种奇怪而令人不安的目光。
她推开一扇沉重的大木门,步入空荡荡的教堂。祭坛的黄铜烛台上插着十二根蜡烛,烛影摇曳。七尊雪花石膏圣徒像立在祭坛后面,手里握着一串念珠,表情不一,但眼里都映射出庄严与慈祥,好像人间最圣洁的追寻。
祭坛左边放着一架金色竖琴,默言不语。
她沿着两旁座椅之间的走道挪移,来到那些圣徒像跟前。
“告诉我!我不是吸血鬼”
她悲凉的声音在石教堂的穹顶上回荡。
圣徒像默然无语。
“每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不都是圣洁的吗?为什么我会是吸血鬼的孩子!我没做坏事,我从没伤害过别人。为什么要把我变成那种怪物!”她凄厉地哭叫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帝要这样惩罚我!苞吸血鬼睡觉的那个人不是我!”
万籁俱寂,只有她掩面悲泣的声音。
她猝然抬起头,气冲冲地瞪着那些圣徒像,大声说:“你们这样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你们可以把我的美貌拿走!把我的歌声也拿走!我只想做一个好人,不要把我赶到地狱去,我求你们。”
教堂穹顶的彩绘玻璃上,一只黑蜘蛛慌乱地织着一张网,好像想快点织好,然后躲进去。
“你们听到没有?你们回答我!”悲愤的泪水在她眼里滚动,她直视圣徒像,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张脸变得美丽却狰狞。
“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要你们说,说我不是吸血鬼!说呀!”她怒吼,两行清泪沾湿了那张粉白的脸,在上面画出一个弧形。
那些圣徒像依然沉默地俯视她。
“骗人的!这里的一切全是骗人的!你们保护不了我!”她痛苦大喊。
七尊握着念珠的圣徒像突然缓缓流下两行眼泪,是红色的,像血水从眼睛里涌出来。
蓝月儿发狂大笑,指着那些圣徒像说:“连你们也害怕吗?你们这些没用的骗子,我根本不应该来求你们!”
蝙蝠也感受到她的怒气。一阵风卷起,猝然,一群吸血蝙蝠从教堂敞开的大门飞进来,龇牙咧嘴,张开巨大的翅膀,在她头顶掠过。它们其中七只扑到那七尊流泪的圣徒像头上,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把圣徒像整张脸封在它们的翅膀里。
其余的蝙蝠扑到烛台上,开展的翅膀卷起燃烧中的白蜡烛,祭坛上的一串念珠首先着火,整个祭坛塌了下去,烧起了熊熊烈焰。
蓝月儿仰脸望着那些无头的圣徒像,发出一声凄凉可怕的冷笑,蓦然转过身去,拖着蹒珊的脚步走向教堂的大门,哺哺地说:“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只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