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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渝经常锁上门熄了灯在房间里。我的上司找我谈话,告诫我行为要检点,还强调作为一个政工干部与有重大海外关系的人来往必须慎重。但是,我心中无愧,也不想为所谓政治前途舍弃一个好朋友,何况我对自己在资源的这种前途早已不抱希望,因此仍我行我素。改革开放后,小渝在桂林一家工厂当厂长,后来又自办企业,皆有成就,展现了她的能力。
事实上,我去小渝那里,多半时间是和她的孩子玩。我一向喜欢和孩子玩,也很有孩子缘,原因也许是我能够平等地对待孩子。敏子有一次在旅途中向人谈论自己的丈夫,并拿出照片给人看。一个少女看了立即说,某日某时她随父亲在郑州转车,在车站看见过我,我正用和大人谈话的口气同一个小孩说话。她还描述了我的身材和衣着。我很佩服这个少女的观察力,那个时间我的确也在郑州转车,那个情节却记不起来了,不过很像我的所作所为。在资源初期,我的亲密伙伴是一个五岁男孩,我常常用糖果贿赂他,把他骗到我的房间,享受和他谈话的快乐。有一次,我告诉他,我会变魔术,能把一个人变成一只苍蝇。他听了十分惊奇,问我能不能把他变成苍蝇,我说能。他陷入了沉思,然后问我,变成苍蝇后还能不能变回来,我说不能,他决定不让我变了。认识小渝后,她的三岁儿子便成了我的主要玩伴。我结婚那年,她又生了一个女儿,于是我又在与小云川的逗玩中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调到党校后,我搬离县城,去小渝家少了,当时一岁半的云川可真想念我,常常自己走到楼梯口,一遍遍喊周叔叔,期望我在楼梯上出现。我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云川的许多可爱表现。一次,她爸爸妈妈吵嘴,客人问她站在爸爸一边还是妈妈一边,她答:“我也不站在爸爸一边,也不站在妈妈一边,我站在床上。”当时她的确站在床上。另一次,看电影,是火山爆发的镜头,她用手遮住脸说:“妹妹好怕!”妹妹是她的小名。妈妈说:“你懂什么,狗屁不通!”她立刻反驳:“妹妹狗屁通,狗屁通!”我离开广西那年,云川五岁,用歪斜的字体写保证书:“我保证去北京给周叔叔做女儿。”我至今还保存着这张小纸片呢。和孩子在一起,真是不断有惊喜。我自己是很晚才做父亲的,到头来我发现,所谓父爱就是那种平等地欣赏和理解孩子的能力,它其实是由童心转化来的。
到资源的第三年,有一次,我给县直机关干部上辅导课。下课后,一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留在课堂上不走,等着要对我说一句话:“想不到资源有这样的人才,草里藏珠啊,可惜被埋没了。”他告诉我,他叫赖兆恩,刚调来资源,任外贸局副局长。他自己的经历也十分坎坷,上中学时就参加革命,二十八岁当上了县委书记,因骄傲和生活作风问题被降职,文革中被斗,老婆离了婚。叙谈之下,我觉得他头脑聪明,有主见,也很有正义感。他气愤地说起一件事:外贸局收购到一对锦鸡,准备出口,可以卖几百元,地委书记来到县里,以六元的收购价买走了。说罢他连连叹道:“玩物丧志啊!”很显然,他的正直品性与当时的体制格格不入,难怪要被淘汰出局了。我们惺惺相惜,从此有了密切的交往。通过我,他也成了小渝的朋友。不久,老赖调任农业局副局长,经常下乡。每次返县里,他必来我的住处坐一会儿。可是,我发现他越来越郁闷了,常常是闷坐着不说话,不停地抽烟。有一回,我在中峰遇见他,他剧烈地干咳不止,我劝他到医院检查,他说过几天去桂林时查一下。几天后,他去了桂林,被确诊为晚期肺癌,再也没有回资源来。在弥留的那些天里,他全身浮肿恶臭,善良的小渝经常去给他换洗衣被和擦澡。
现在,当我遥想资源这个地方时,我仍感到亲切,是因为那里居住着一个名叫邹联政的人。他是电影放映站的工作人员,在他身上似乎集中了资源本地人对我的全部善意。在资源后期,我和敏子在县城没有住处,小渝也已调回桂林,我们每次到县城都在他家里落脚和吃饭,而他一家人也真正把我们当成了自己家的人。他告诉我,他早就崇拜我,但怕我看不起他,不敢打扰,后来看我很平易近人,就不怕了。他是一个天真质朴的人,和我在一起时话语不多,总是高兴地微笑着,之所以高兴也只是因为和我在一起罢了。离开资源后,我赠他一首诗:“十载困顿弹丸地,世态人心俱熟谙。开口直言已惹恨,闭门读书亦招谗。愚民帮毒祸尤烈,逆境友情品愈甘。欲散愁怀何所之,君家备得开肠餐。”听说他后来调到县政府当了秘书,接着升为副县长,最后是当县政协主席。他这么老实又尊敬文化的人能有官运,说明资源的确有了变化。在任政协主席期间,他在电视上看到我,知道了我的工作单位,便来信邀我回资源一趟。因为忙,我暂时未能成行,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