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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钟敲响了。有力地敲了两下,那饱满的声音仍在像一池死水似的几乎静止不动的空气里振动,然后消失在龙骨下不断溅起的轻柔的水声之中,这水声一直执拗地伴着这个人情绪激昂的说话声。黑暗中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想必吓了一跳,他的话戛然而止。我又听见他的手伸去摸酒瓶,又听见轻轻的咕嘟咕嘟的声音。然后他仿佛平静了下来,声音更加坚定地又开始说道:

    “从这一瞬间开始,以后的时间我没法向您叙述。今天回想起来,我当时一定在发烧,反正我非常激动亢奋,近乎疯狂——正如我刚才跟您描绘的那样,是个马来狂人。但是请您不要忘记,我到达城里的时间是星期二夜间,而到星期六——我在城里才听说——她丈夫就要乘‘伊比利亚半岛及东方航运公司’的轮船从横滨来,所以说只剩下三天时间,只剩下短短的三天时间来下决心,找人帮忙了。请您理解这一点:我知道,我必须立即帮助她,可我连跟她说句话都不可能。我急于想要为我可笑而又疯狂的举止向她赔不是,恰好就是这种迫切愿望,驱使我继续向前。我知道每秒钟都非常宝贵,我知道这对她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可是我连接近她,哪怕只在她耳边说句话,给她做个手势的可能也没有,因为恰好是我穷迫不舍的激烈蠢笨的神态把她吓了一跳。就仿佛啊,您等等,就仿佛一个人追在别人身后,想警告那人有凶手想杀害他,可是被追的人反而把警告的人当成了凶手,继续向前跑,直到毁灭为止她只把我看作一个马来狂人,紧紧地追着她,想使她受到屈辱,而我呢可怕的矛盾恰好就在这里——我根本不再想那桩事了我已经心力交瘁,我只想帮助她,只想为她效劳为了帮助她,我简直可以去杀人,去犯罪可是她,她对此一无所知。我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就马上跑到她家里去,听差站在门口,就是脸上给我揍了一拳的那个听差,他远远地看见了我——他大概是在那儿等我——马上一闪身溜进门去。说不定他只是进去悄悄地为我通报说不定啊,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真折磨得我好苦啊说不定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来接待我可是我一看见那个听差,就想起了我的耻辱,于是我不敢再去访问这个女人我的双膝不住地哆嗦。走到门坎前我又扭转身走了汗去我走开了,而她也许正在同样痛苦的煎熬之中一个劲地等着我呢。

    “我不知道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还有什么事情好做,这个城市在我的脚下像人焰燃烧似的发烫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马上叫了一辆汽车,去见副总督,就是当年我在我们镇上抢救过的那一位,我让仆人给我通报求见我的外表想必已经带上一点使人感到惊愕的东西,因为他看见我的时候,目光里露出一些惊讶,他那彬彬有礼的举止也含有若干不安,说不定他已经看出我是个马来狂人。我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请求调到城里来工作,我在原来的岗位上已经再也活不下去了我必须马上换换地方他瞅着我我没法向您形容,他瞅我时的那副神气就像大夫在打量一个病人‘神经崩溃,亲爱的大夫,’他于是说道,‘这种情况我非常了解。好吧,这事可以安排;不过请您稍为等一等咱们就说稍等四个星期吧。我先得找个人来接替您的工作。’——‘我等不及了,我一天也等不了,’我回答道。他又用那种奇特的眼光注视了我一下。‘非这么办不可啊,大夫,’他神情严肃地说道,‘那个镇上总不能没有大夫啊。不过我答应您,我今天就开始办理这件事情。’我咬紧牙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我是一个被人出钱买来的人,是个奴隶。我全身细胞

    都奋起反抗,可是这位圆滑老练的副总督抢在我的前头说,‘您已经长久不和人们交往,大夫,长此以往是要得病的。我们大家都不胜惊讶,您从不进城,从不休假。您需要更多的社交活动,更多的兴奋刺激。您至少今天晚上得来,我们今天在政府大楼里举行招待会。您将看到全区的头面人物,有些人早就想认识您了,他们常常问起您,希望您到城里来。’

    “最后一句话使我精神为之一振。问起过我?莫非是她问起过我?我突然之间变了个人:我立即极有礼貌地感谢他的邀请,保证一定准时前来。我也的确到得非常准时,实在太准时了。我先得跟您说,我心急如火,头一个来到政府大楼宽敞的大厅里。四周全是默不作声的黄皮肤的仆人,他们光着脚一颠一颠地跑来跑去,并且——我心烦意乱地感觉到——在背后偷愉地笑话我。在他们悄无声息地进行准备的时候,足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我是惟一的欧洲人,孤零零地就我一人,连我背心口袋里装的怀表发出的滴答声都听到了,接着,终于来了几个政府官员,携带着他们的家眷,最后总督也来了,他跟我进行了一次较长时间的谈话,我认为,我对答得热忱而又巧妙,直到直到后来,我突然感到一阵神秘的烦躁,一点灵性也没有了,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尽管我是背冲着大厅的门,但我一下子感觉到她进入了大厅,她一定在大厅里了。我没法向您说清楚,为什么这种突然产生的确信这样使我惶惑迷惘,我还在和总督交谈,他的声音还在我耳边震响的时候,我已经感到她就站在我背后什么地方。幸亏总督一会儿就结束了和我的谈话,我相信,要不然我会猛地扭转身去的,我神经的这种神秘的抽动是如此强烈,而

    我的欲念给撩拨得如此的炽烈。果然,等我转过身去,发现她正好站在刚才我的感觉无意识地顶感到她站立的那个地方,她穿一身黄色的跳舞服装,裸露着瘦削、纯净的双肩,像象牙似的发出黯淡的光泽,站在一群人中间谈天说地。她笑容满面,可是我觉得,她脸上表情有些紧张。我走近她的身边一她不可能看见我或者不愿意看见我——注视着她薄薄的嘴唇四周漾起的讨人喜欢的、彬彬有礼的微笑。这笑靥又重新使我心醉神迷,因为它唉,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是谎言,这是高超的技艺,这是出色的装假的本事。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今天是星期三,星期六她丈夫就要乘船来了她怎么还能这样微笑这样胸有成竹,这样无忧无虑,怎么还能懒洋洋地在手里摆弄她的扇子,而不是恐慌之余,把扇子使劲搓揉,捏得粉碎?我我这个陌生人尚且两天来一直在为那个时刻心惊胆战我这个陌生人尚且感情极度紧张地分担着她的惧怕、她的惊恐而她却来参加舞会,并且微笑着,微笑着,微笑着

    “我们身后奏起了音乐,舞会开始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军官向她求舞,她向正在闲聊的这群人道个歉,便离开了他们,挽着那个军官的胳膊到另一问大厅里去,正好从我身边走过。她一眼瞥见我,脸上的肌肉便猛地一下子绷紧了。但这只不过是一秒钟的时间,然后像是认出了我,便像对一个有一面之缘的熟人那样点头致意(我还没来得及决定究竟跟不跟她打招呼),说了声:‘晚上好,大夫,’就过去了。谁也猜不出来,在这灰绿色的眼神里究竟深藏着什么,而我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打招呼?她为什么一下子又认得我了呢?这究竟是摈斥,还是接近,还是说这仅仅不过是因为出乎意料而发窘?我没法向您形容,我当时呆在那儿,心情是多么激动,我内心的激情全都被挑逗起来,压缩在我的心头,随时有可能一触即发。我瞥见她懒洋洋地偎依着这位军官跳着华尔兹舞,额头上闪烁着无忧无虑的冷漠清光,而我明明知道,她她跟我一样心里只有那件事在这儿就我们两个人共有着一个可怕的秘密她却跳着华尔兹,在这几秒钟内我的恐惧,我的贪欲和我的赞佩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仔细端详着我,但是可以肯定,她在掩盖,我在暴露,我的举止使我的暴露远远超过她的掩盖——我根本不可能去看另一个方向,我必须是啊,我必须目不转晴地望着她,我远远地、远远地抓她那张难以接近的脸,看看这张面具是否会有一秒钟落下来。她想必也很不舒服地感觉到了我的这道凝神注视的目光。她挽着舞伴的胳臂走回来的时候,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像是严厉地对我发号施令,又像是挥手把我撵走;在她的额头上又显出了那道小皱纹,表示出高傲的愤怒,这道皱纹我在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就看见过的。

    “可是可是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犯了马来狂,我既不左顾右盼,也不东张西望,我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目光是说:别引人注目!克制一点!我知道,她我该怎么说才好呢?她要求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检点举止态度我懂得,如果我现在回家去,明天肯定会受到她的接待,她只希望现在,只希望现在避免受到我的这种引人注目的亲呢态度的威胁,她担心——这担心是多么肴道理啊——由于我的笨拙会闹出一场戏来您瞧,我什么都明白,我懂得了这道命令式的灰色目光的含义,但是我内心的冲动过于强烈,我非跟她说话不可。于是我摇摇晃晃地向那群人走去,她就站在他们当中闲谈,尽管在场的人我只认得几个,我还是往这个松散的圈子凑过去,只是渴望着听听她说话,可总是那么像条挨了揍的狗似的心惊肉跳地缩着脖子怕见她的目光,这目光有时冷冰冰地从我身上扫过,仿佛我是我挨着的那些布门帘里的一条,或是轻轻流动的空气。可是我站着,渴望着听她跟我说句话,渴望着她能做出一个默契的暗示,我眼睛直愣愣地站在这群闲谈的人们当中,活像一块石头。我那神气想必已经变得够引人注目的了,因为谁也不跟我说一句话,我这可笑的模样摆在那儿,她一定受罪死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在那儿站了有多少时间,好像站了一辈子我没法摆脱这种意志的魔力。恰好是我这股顽固的疯劲使我浑身麻痹可是她再也受不了啦她突然以优美绝伦的轻盈姿态转向在场的先生们,说道:‘我有点累了我想今天早点上床休息晚安!,说着她就一点头——这是社交场上少见的——从我身边飘然而去我眼前还看见她额上那条直竖的皱纹,然后只看见她的背脊,那雪白的、冷漠的、赤裸的背脊。足足过了一秒钟我才理解到她已经走了,今天晚上,这救命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再也不能看见她,再也不能跟她说话了我还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我这才理解到于是于是

    “不过请您等一等请等一等否则您无法理解我于的事情的荒唐和愚蠢我首先得向您描述一下那整个房间这是政府大厦的宏伟大厅,给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宽大无比的大厅几乎是空荡荡的男男女女都成双成对地跳舞去了,男人们赌钱去了只在角落里散立着几小堆人在那儿谈天所以说大厅是空荡荡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引人注目,并且被刺眼的灯光照得一清二楚她摆动高挑的身躯,迈着缓慢而轻盈的步伐走过这宽敞的大厅,不时用她那难以形容的姿态回答人家的致意。她身上那股优美、冷峻、尊严、安详的神气使我心醉。我呢,我留在原地,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在我弄明白她已经走了之前,我仿佛瘫了似的,等我弄明白,她已经走到大厅的那一头,快到门口了于是啊,今天回想起来,我还羞惭得无地自容我突然心里一惊,我就跑——您听听:我跑我不是走,而是穿着咯咯直响的皮鞋,引起很大的回声,跑过大厅去追她我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我看见众人的目光都不胜惊讶地注视着我我羞愧得简直可以马上死去我一面跑,一面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种举动的疯狂,可是我已经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在门口追上了她她转过身来她的眼睛像一把灰色的钢刀扎进我的心窝,她气得鼻翼不住地翕动我刚想结结巴巴地开口说话她她突然扬声大笑起来笑得清脆响亮,无忧无虑,发自内心,并且大声说道声音大得大家都能听见‘啊,大夫,您到现在才想起给我儿子开的药方啊您们这些搞科学的先生们真是’几个站在近处的人都好心好意地跟着笑了起来我领会了她的意思,她无比巧妙地挽救了这一局面,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伸手到皮夹子里,从处方本上撕下一张空白的方子,她懒洋洋地接了过去,然后再一次冷冷地微笑致谢翩然而去我在最初一秒钟感到心里轻松我发现,她无比巧妙地弥补了我的疯狂,控制了局势,但是我也立刻明白,对我来说,全部完了,这个女人由于我干了这件发昏的傻事,一定恨我,一定把我恨之人骨我现在哪怕上百次上千次地登门求见,她也会把我像条狗似的撵走。

    “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大厅我注意到,人们都在瞅我我想必看上去非常奇怪我走到饮酒的柜台前面,一连灌了三四杯白兰地这才免于晕倒在地我的神经再也支持不住,它们好像都扯断了然后我从一道旁门悄悄地溜了出去,像个罪犯似的。不论把世界上哪个王国赏给我,我也不愿意再一次穿过她那刺耳的笑声还在四壁索绕的大厅我往前走我已经说不上我往哪儿走进了几家小酒店,喝得烂醉如泥就像一个想借酒浇愁的人一样,只求一醉但是我并没有完全麻木她的笑声一直在我耳边,尖利而又凶狠这笑声,这该死的笑声我怎么也压不下去后来我又在码头上踯躅了半天我的手枪留在家里了,要不然我会一枪把我自己打死的。我的脑子里别的什么也不想,只想着抽屉左边的木匣子里放着的手枪我只想着这一件事,我走回家去。

    “我后来之所以没有自杀我向您发誓,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扳动一下上了膛的枪的冰凉的扳机,本来对我倒是一种解脱。可是我该怎么向您解释才好呢我觉得我还得尽一个义务是啊,助人的义务,该死的义务她可能还需要我,她需要我,这个念头使我发狂等我回到家里,已经是星期四的清晨了,而星期六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星期六船就到了。这个女人,这个心性高傲,目无下尘的女人在她丈夫面前,在众人面前,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绝对话不下去,这我是一清二楚的。我毫无意义地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荒唐冒失的行为使我根本无法及时给她任何帮助,啊,想到这些,我痛苦不堪一连几个小时,是啊,我向您发誓,一连几个小时我在房间里团团乱转,走来走去,绞尽脑汁在想,怎么才能接近她,怎么才能弥补我的一切过错,怎么才能帮助她因为她再也不会让我迈进她的门坎,这点我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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