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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要到秋收以后才回沪呢!”他热情洋溢地道“碰见你高兴极了。你真白,一点也不像个在农村出工干活的知青。你肯定不怎么出工吧?”
“不。在乡下天天都出工。”
“那你回来探亲,有一些日子了。”
“是的。你呢,”我不想给他讲自己的近况,更不想把结婚生孩子的事告诉他,免得他笑话我和矫楠“近来好吗?”
“还可以,我已经被推荐回上海读大学了。上海师大,就是原来的华东师大。”他颇为自得地说着,忽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你不到秋收就回来,是不是赶来办回沪手续的?”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回沪手续?”
“你真不知道啊?”他似有些不相信。
我只顾着分娩,知道什么呀。我慢慢地摇摇头。他疑惑地盯了我两眼,似乎相信了我的孤陋寡闻。
“是这样。最近有个关于上山下乡知青的三十号文件,规定了几条东西,凡是符合这几条的,就可以把户口迁回上海,由街道、里弄统一安排工作”
“哪几条呢?”
“独生子女可以回来。多子女都不在父母身边的,也可以回来一个。你就符合这一条啊!你哥哥在崇明农场,你在贵州乡下,你们就两兄妹,可以回来一个。你哥哥一定会让你的。崇明离上海近,年年有抽回上海的名额,他推迟个一两年,你不就办完手续了。”
陈谷康喋喋不休地说着,后半截话说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楚。听了他前头几句,我的脑子就“轰”一声炸了,耳管里充塞着嗡嗡的响声,啥也听不到了。噢,三十号文件,三十号文件,你为啥不早点传到我的耳朵里,为啥不早点发下来?我生小玉刚刚六个星期,我结婚才半年多。早知道会有这么个文件,我不会生下小玉来,我不会匆匆忙忙为顾全面子结婚,我会听从聂洁的话,请她帮忙。天哪,命运,你真会开我的玩笑,你真会耍弄人哪
“宗玉苏,你”陈谷康双眼瞪得老大盯着我,疑惑不解地问“你怎么啦?脸色惨白,身体不好么?”
我凄然一笑,虚弱无力地道:“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个好消息。可可我想,我爸爸还在干校,他的问题还没彻底解决,能能行吗?”
“行!”他肯定地道“文件上没说出身不好的子女不能回,只说凡是符合条件的,都可以办回。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的子女,没有给予限制。手脚快的,都已经在迁户口了。我不骗你,我爸爸恢复工作后,没啥实权,就在协助人家管这个口子。你要办,就要抓紧。先找你家住的瑞仁里委会,再找街道,街道‘乡办’报给区里,区‘乡办’一批准,就可以往你们那儿县‘乡办’发调令了。好多知青怕事儿拖,都是在调令发出的同时,自己跑回去办的手续。我看,你也动起来吧,哪个部门卡你,你来找我,我对爸爸说,他在经管这事儿,又在市里,往下说个话还顶用。还记得我家么?”
“你家仍住老地方?”我瞅着他眉飞色舞、一心相助的神情,不由问了一句。
“是啊,老地方。抄家的时候,封了两间屋,老头子一出来工作,封条也撕了。”陈谷康又露出了自得之色“有空,你来玩玩。星期六晚上,星期天一整日,我都在,家里有电话,来之前打个电话,我好等你。”
他从上衣袋里抽出圆珠笔,摸出一张公共汽车票,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到我的手里。
“谢谢。”看得出他是衷心愿意帮助我,我接过车票的时候,低低地道了声谢。
潇洒地挥挥手,他走了。不知是去图书馆,还是去什么书店。
我仍撑着伞,慢吞吞地走回家去。马路边一家缝纫工场间里,在播放音调高亢的京剧样板戏,听不清唱些什么。不过,那锐声拉拉的京胡和“咚锵咚锵”的锣鼓,倒使我想起一句收音机里常播的唱词: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陈谷康无意间告诉我的这一信息,把我原本烦躁、闷愁的心情搅得更为纷乱了。我不便问他,结了婚的知青能不能办回来,凭空想想,大约也是不允许的吧。结过婚的知青,连招生、招工都不收呢。先得问问清楚,我自己可以打听到的。幸好,回上海以后,我一直住在矫楠家里,虽是同一个区,福安里离我家所在的瑞仁里,还远着哪。瑞仁里那头的街道里弄,并不知道我结了婚,也不知道我生孩子。产褥期满以后,我得抽个空去问问。把一切都打听个水落石出。这些事儿,要不要和矫家的人透露个口风呢?暂时不讲,啥都不说。矫家的人都对我挺好的,从未歧视过我,矫光、矫冰还“嫂嫂、嫂嫂”地叫得很亲热。他俩心头都明白,之所以能分在上海,一个当售票员,一个当饭店服务员,都因为他们的哥哥去了外地农村,要不,他两人中总有一个也得下农村的。矫静待我更是关切,她把自己的孩子穿过的那些婴儿衣服,全部都从箱子里找出来给了我。一有空,就同我说这说那的。还有爸爸妈妈,真正地把我当一个儿媳对待,我心头是感恩的。可是,要我正正经经同他们谈一件涉及自己命运的事,我还是不习惯,还是鼓不起勇气来。就像这次回来生小玉,要住在他家,我一定要矫楠先写封信回来,把一切详详细细地给家里讲明白,直到收到他父母的回信,热诚欢迎我回来生孩子,我才动身。是的,有什么话,还是让矫楠给家里讲吧。
走进弄堂,福安里已坐了半弄堂乘凉的居民,乍一眼望去,凉榻上、竹椅上、小板凳上,坐满了摇着蒲扇、折扇,裸露着光光的胳膊和大腿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扫来。
小市民的目光,审视般的、猜度的、挑剔的目光。
我浑身的汗毛在这一瞬间全竖了起来。我几乎可以想象,他们在背后怎样议论我。虽然我从未同他们有过交往、讲过话,在弄堂里进出都是低着头,垂着眼睑,但他们是绝不会放过尽情议论我的那份权利的。
我逃遁般地走进了后门。
信箱里有信,是矫楠写来的。狭窄的楼梯上光线淡弱幽暗,我急急地走上楼去,矫冰正在逗着小玉“格格”地笑,见我进屋,她乐呵呵地道:
“小玉真乖。睡着没尿湿尿布,一醒过来,我把着她撒尿,她撒了一大泡。乖,真乖。哦,嫂嫂,有哥哥的汇款,五十元,真不少哩!”
她指着桌上的玻璃板下,转身又逗起小玉来。
我瞅了一眼玻璃板下的汇款单,果然,伍拾元整,是他的字迹。在那么穷得滴水的山旮旯里,他到哪儿找来的钱呀?!
我迫不及待地展开了信笺。他吻我,这人,都生下小玉了,写信还这个腔调。他吻还没见过面的女儿小玉,要我替他代吻。亏他想得出来。他接管了大队的米机房,这事儿我是知道的。歇凉寨大队建了一个打米机房,一年到头都在给四乡八寨的老百姓打米,到年终了,却年年都没收入,反而还要几个生产队摊交电费,群众都有意见,但只敢在背后说,只因为经管米机房的是大队主任吴大中的小舅子,众人敢怒不敢言。我结婚到了歇凉寨,国家电力部门下来追查大队里为啥接连几年不交电费,要各家各户自愿交齐。这一来才把那小舅子的问题捅开,老百姓的电费交到他手里,他全贪污挪用了,数额特别大,好几千。公社、区里、县上都很重视,下来了工作组专门处理这事儿。把小舅子家的肥猪折了钱,把他新盖的两间厢房没收折了钱,把他的手表、家里的收音机折了钱,连同从他家抄出的一千多现金,一齐搜来交国家电力部门,还差着一个尾数。这么一个贪污分子,当然不能再让他经管打米机房了,工作组让群众推选新的米机管理员,选到哪个都不愿干,都怕得罪吴大中这尊菩萨。公社里的干部指名要矫楠干,说他抓过杀人逃犯“黑鳗鱼”群众信得过。吴大中提出,为吸取教训,米机房实行“干包”每年交大队八百块钱。几个生产队的干部群众都说这办法好。电费、修理费、添置新米筛,统统由管理员自己承担。超出八百的部分,归管理员所有。当时,我替矫楠担忧,劝他别干,他硬是不听,接管下了米机房。没想到,仅仅半年工夫,他已交齐了八百块。寄来的五十块,是超额收入的第一笔钱
读着信,我的心头酸甜苦辣一齐翻腾起来。当初我就看出他硬着头皮接管米机房,是认定了米机房是有收入的,是为了我、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他默默地在尽着丈夫的责任,尽着父亲的责任。在上海住着,我是多么需要一点钱啊!小玉的一切开销,都是他家拿出来的,我的一切开销,住院费、坐月子的营养费,全是他家掏的。我感激不尽。婆婆有时在我的枕头底下塞个五块十块,我明知不该收,但有时候确实需要啊。这下好了,矫楠寄钱来了,我能松口气了。出去办个事,逛一次马路,也不至于遇到那种窘迫的场面了。
只是,捧着信纸,我总还有些不踏实,为啥吴大中那小舅子管米机房连电费还要众人摊,而矫楠却能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得到这么大效益呢?会不会是他为了安慰我,为了让我安心用这钱,故意写来哄我的?
不过,我总还是甚感宽慰、甚感快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