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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分钟后,这几位终于答应进入谭家,帮谭宗三接管谭氏产业。只有陈实吞吞吐吐地又问了一句:“宗三,侬在盛桥不是还有几位好朋友吗?那几位,都是名字后头带‘长’,屁股后头挂枪,用钞票不必算账、放个屁都有人捧场的最起码身躯完整都有左臂右膀比我伲这几个要啥没啥的‘残疾人’有噱头得多”
“好了好了,不要搞了!那是两回事。”张大然忙向陈实递去一个很严厉的眼色,并推了他一把,并斩钉截铁地喊道:“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成交。”大然早有志于进入谭家这块天地施展自己。既然赔偿问题已得到超值解决,当然不愿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而这四人中,有此“野心”的另一人,便是周存伯。这位存伯兄和他们几位还不太一样。他更坎坷,他从出生生的那一天起,就独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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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臂人。
(我在出娘胎时就不老实,先伸出来的是一只皱皱巴巴的小手和一条皱皱巴巴的小胳膊。大概是想先摸摸外头这世界的底牌,再作其它打算。但没想到这一“摸”差一点没要了我亲娘和我自己这两条命。由于这只小手和小胳膊的作梗,连着折腾两天两夜,我亲娘也没能把我身体的其他部分挣出体外。到最后我亲娘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接生婆实在没办法,干脆拿起一把生了锈的大剪刀,咯嚓咯嚓,把我那条孤零零耷拉在外头、已经变得冰冷青紫了的小细胳膊剪断了。这才顺出我来。看我像一团血淋淋的小肉鼠,完全死过去;这才用一块破布包一包,随手往墙跟前一扔。这一扔一墩不要紧,却把我憋在心里几百年的一口气墩了出来,我这才哇地一声拼命嘶喊。后虽经接生婆慌不迭抬起,但无论如何,胳膊是永远地只剩下这一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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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知道黄克莹又要去会谭宗三。我侧着身,站在楼梯口,像一条斜贴在门框上的阴影那样,悄悄打量着她。暮春季节。上海马路上穿裙子的女人还不多。而黄克莹每逢要去会谭宗三,必定要换上那条深色曳地长裙。(这的确让我不免要想起五代著名词家牛峤的两句词:“吴王宫里色偏深,一簇纤条万篓金”)换上一双白回力球鞋。一件宽宽大大的灰色开司米套衫。她会提前几分钟在淮海路茂名路路口的国泰电影院门口等着他。他们常常要到离这儿不远的“红房子”或“小天鹅”去吃点心。一面吃,一面听新新公司“xhhc”玻璃电台播出的滑稽戏。谭宗三喜欢听滑稽戏,更喜欢看滑稽戏。不太喜欢看滑稽戏的她,陪他一起笑。他笑起来前俯后仰。她微红脸,总还要抿着一点嘴。她喜欢看他因为她的早到而猛然间流露出来的那副惊喜样。这种惊喜,她知道不是装的。是压抑不住的。他的这种“惊喜”就像一种电击,常使她的心卜卜乱跳。而且教她感动。她感动的是,他居然能为她如此“惊喜”她常常怀念这种“乱跳”期盼这种“乱跳”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她不会产生这么强烈的“乱跳”她还喜欢闻他从衬衫领口里悠悠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有时这股气息叫她头晕。她会强忍不住地想靠过去,接近他一点,再接近他一点,以至完全消解了自己,求得彻底的融入。当然她会及时清醒,把握适度;并为自己一时的迷乱而表现某种羞涩。她知道他很喜欢看她“羞涩”这时的他会表现得特别的大度,沉稳,但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某种骄傲;骄傲之余又会产生一种不安。因为自己能惹起她如此一份羞涩而骄傲;但又看到她为此不安而不安。这时他会问:“你你还要点什么不要?”这时的她会赶紧恢复平静,然后笑一声娇嗔道:“你已经问过我好几遍了。还要问?!”他便歉然地一笑,说:“哦,对不起。”
哦,是的。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清凉。走在拉都路东正教大教堂鬼峨的阴影里头。一起感受肃穆和圣洁,一起感受蓝色的大圆顶和大圆顶背后灿烂辉煌的火烧云。感受三轮车上响起一阵清脆的铃挡声。这样一种由由衷产生的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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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黄克莹在换裙子时,却显得有点心烦意乱。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身后那个搭扣。那双回力球鞋,前天就洗净晾出,并仔细上过白粉,居然到今天还没有干。还在鞋帮上发现了一块不小的遗漏,没擦到白粉。小镜子呢?妮妮,侬把我新买的那甲小圆镜又拖到啥地方去了?还有那两只“乌龟壳”呢?她忿怒。她把五斗橱全翻乱,并把那只专门用来存放内衣内裤和文胸的抽屉(她居然有那么多精美的内衣内裤和各式各样的文胸)一下全倒在大床上。许家两姐妹非要她在见谭宗三时使用那种“乌龟壳”似的“硬壳文胸”她两坚定地认为,黄克莹的胸围不够标准。必须有所补正。她两亲自为她缝制这种“乌龟壳”亲自来量她胸围尺寸。强迫她解开外衣。当时羞恼得她真想一把推开她两,再狠狠地踢她们几脚。不要以为我不会踢人。更不要以为蛇不上墙。兔子不咬人。骆驼头上不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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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回上海后,一切事情都如预谋的那样正常。谭宗三并没有觉出个中有什么“阴谋”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你怎么突然回上海来了、怎么那么巧就找到我了、你不做工靠什么过日子、你怎么知道每礼拜四的下午我板定有空、又怎么知道在所有的西菜中,我只对那道不加奶油的俄式“红菜汤”情有独钟。一定还要再掰一块罗宋面包蘸蘸。而在盛桥,我两并没有一道吃过西莱。盛桥镇上也没有一家正正式式的西餐馆等等等等。不。他什么都没有问。也不想问。每次会面,他依然显得那样的兴奋,缱绻悱恻;总不待分手,就抢先提出下一次的见面时间。即便当时没预定,第二天下午(一般在三点半左右)也总会来电话补约。他总好像看不够她。有一次居然还欣然一笑道,你这次回上海后长高了。居然还拉着她跟他比身高。一只手握得那么紧。胳臂贴着胳臂。肩头挨着肩头。以至全部的体温和心跳都传达,都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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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黄克莹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一想到要去见谭宗三,便会莫名其妙地烦恼;又从什么时候起,一见谭宗三,还会“内疚”她是个聪明人,又是个过来人,当然懂得许家两姐妹所要她做的,无非就是“诱饵”那一类的东西。高价“诱饵”她原想,管它什么诱二诱三,只要自己最后能得到谭宗三就可以了。但一旦实行起来便发觉,作为别人钓钩上的“诱饵”去见谭宗三,那滋味,实在跟不做“诱饵”时大相径庭。而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每次约会回来,必须要向她两详尽报告经过情况。(这是在盛桥付钱时就讲妥的)特别是那位四姨太,追问得格外详细,恨不得连当天谭宗三为她点什么菜要什么酒戴什么领带穿什么袜子鞋子,怎么请她坐怎么对她笑统统都要问个底朝天。特别不能忍受的是,每次都要问,今朝他碰过侬摸过侬(口伐)?提出过要跟侬去旅馆里开房间(口伐)?分手时给过侬多少钞票什么样的金银首饰?等等等等,有一次,黄克莹实在忍无可忍,便咬牙起身反法:
“谭太太,能不能稍微客气点?侬真把我当成长三堂子半开门了?不要拿错酱油瓶(口伐)!”
“哎哎哎哎黄小姐,侬哪能可以这样讲话?我们是有约在先,而且而且,为了侬这点辛苦和尴尬,我们也是预付了钞票的。”许同梅没料到黄克莹会这么跟她顶嘴。立即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势,侧转身,一边反驳,一边还白了黄克莹一眼。
“钞票”对方一提到“钞票”黄克莹真有点上火了,真想立即从抽屉里扔出那一大叠钞票,请这“位滚蛋。我黄克莹是“穷”但不缺你这点钞票。我黄克莹是个“弱女子”但离了你二位,照样能在上海养活我自己和我的女儿。说不定活得还更自在!不过赶走这两位不难,但赶走她两以后,我真的就能活得更自在?真的能叫自己从此抬起头松口气?恐怕未必黄克莹在激忿的颤栗中,一次又一次地犹豫。最叫她担心的是,最近一次会面时,不知道为什么,谭宗三的神情已不像前两次那样明朗,爽快。好像有所觉察似的。提出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也好像有点勉强。这可不是件小事。在没有搞清他发生这些微细变化的真实原因前,她的确不能再给自己增加麻烦,再去得罪谭家门里的任何一个人,再给自己增加“敌人”于是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缓和下气色,慢慢地坐下,强扮出一丝笑容,说:“不过嘛谭太太,侬也不能拼命追问那种问题侬总要留点面子让我自己去做人。我伲毕竟都是女人”
“女人?女人又怎么了?我的黄家大小姐,我伲预付侬钞票,不是为了跟侬来讨论女人到底应该怎么做人的。我伲付侬这笔钞票,就是要搞清楚我谭家这位三先生是不是已经摸过侬碰过侬跟侬开过房间完完全全离不开侬了,就是要侬向我伲提供这方面的情况。不要白板搭煞假天真了。你我都是过来人,应该懂得这道理:天上不会平白无故落大饼的!不管侬是男人,还是女人!”许同梅居然越说越气忿,越说越收束不住,一时间指手画脚,而且滔滔不绝。幸亏三姨太许同兰赶紧站起来打圆场,温热地拉着黄克莹同样气冰凉了的小手,绵绵地说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讲得那么难听做啥么。一点面子和身份都不要了?两个人都给我消消气。不许再讲下去哉。”
后来黄克莹细细地回味,在三姨太当时从容向她悠来劝戒的一瞥中,真还蕴藉许多的疼爱和怂恿,叫那一刻被四姨太数落得几乎已无地自容的她,心尖实实地涌起一丝酸涩的热辣和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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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许多的不安和敏感,有一点是准确的,那就是:谭宗三对她和许家两姐妹之间的那一点“阴谋诡计”的确有所“觉察”了;应该说,远不止是一点“觉察”而是“全般知情”“了然在心”
谭宗三是怎么知道的?
经易门向他报告的。而且是早就向他报告了的。在黄克莹跟踪到上海跟他第一次见面之前,经易门就详细警告了他。经易门早就派人暗中在监视两个姨太太。这个“早”应该说早到两位答应嫁给谭雪俦的那一天。也就是说,从那天起,经易门就安排人开始监视这姐妹两。从一开始,经易门就料定这姐妹两不会是“好东西”按经易门的观点,一个好女人,好东西,是绝对不肯姐妹两同时嫁给一个男人,不会愿意跟同一个男人睡觉的。
谭宗三既然早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和黄克莹来往?还要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跟黄克莹玩一场老猫白相小老鼠的游戏?不是。谭宗三不是一个不会作假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没做假。每一次他都真心地约会黄克莹。说实话,谭宗三根本就没把这三个女人之间的这点“谋划”当一回事。他觉得,这不就是两位姨太太看见雪俦病重了,为自己今后的生计想,想在谭家花园之外做一点生意、赚一点外快、为自己多找一条生路,才摄弄了黄克莹来牵制他这个新继位的谭家当家人,以便到某个关键时刻,能为她两刮一点“枕头风”铺个“下台阶”架设个“应声筒”纯粹是女人的一点“小玩闹”“小心眼儿”嘛。
谭宗三历来认为,女人耍小心眼,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应看作“女人”这一题文中“应有之义”中国,千百年来,所有的大心眼,都轮不到女人耍,也不让她们耍。也就这么一点“余兴”留给了她们。如果连这都不让她们耍,中国女人真一点活头都没有了。那的确也未免有点太残忍了。就算让这两位姨太太计谋得呈,到谭家花园以外的地方去开成了两爿小店小厂(她们能开成多大规模?)又能怎么样?况且是她们在这场“计谋”中,把黄克莹又送到了他跟前。这段日子以来,他想念黄克莹。真的很想她。现在她又回到了他眼前,看她跟两位姨太太搅在一作堆,一本正经跟他玩点小心眼儿,着实也相当有趣哩。有什么不好呢?啧!
让谭宗三感到意外、吃惊,又勾起他深度不安的,仍是那个经易门。经易门找他报告此事的那一天,正是谭宗三在谭家门里,召集全体有关人员,正式宣布免去经易门总管一职的日子。那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日子,估计可能会引发混乱。周存伯张大然他们事先设想了几种方案,以防经易门和经家班子人当天可能制造出某种大震荡大风波大崩溃“豫丰楼”秘书班子奉命廿四小时值班。各写字间电灯通宵长明。甚至还报备了警备司令部地方治安八处和市警察局经济保安六处,请他们必要时做必要的出动。同样要特别说明的是,谭宗三长这么大还没独立处理过这一类突发事件。所以当他看到经易门黑着脸大步踏进门槛来时,真的很紧张,本能地做出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去抓电话。想报警。呆了一会儿。看到经易门的憔悴。经易门的黑瘦。惶惶的苦笑和拘谨地入座,才明白,自己的反应确实“过分”才放下电话,等着这位“前总管”做慷慨激昂的“申辩”但意外的是,经易门只字未提自己的“委屈”只报告那三个女人的事。报告完,不动声色地礼节性地问了声,还有啥别的事体吗?见谭宗三无甚吩咐,便又说了声,那我走了。尔后转过身,果不其然就照直走了。用经家人那种特有的走路方式,一肩高一肩低地僵直地踽踽走去。左手手心里依然紧攥着那块雪白的男用手绢。
他到底没为自己、为经家的三代人作任何一点辩解。申诉。哀求和排遣。居然能如此。好你个“经易门”!
后来经易门发现谭宗三继续在和黄克莹来往,又来找谭宗三。(那天正是赵忆萱出事的日子。)经易门这一次显得异常地顽强。硬就是坐着不走。反复申述,在谭家目前这个非常时期,如果不有效地遏制许家两姐妹的越规举动,继续让她俩无节制地和黄克莹来往,将造成难以设想的后果。一穴溃,而大堤崩。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啊他失色地连连念叨。前俯着上身,尖耸起双肩,两眼直勾勾看着谭宗三,乌黑的眼圈越发显得乌黑,尖突的颧骨也越发显得尖突。本来稀少的头发,这几天越发稀疏了。过一会儿,他又非常恳切地对谭宗三说,黄克莹还有位表哥在上海。据查,她跟这位表哥之间,也曾有过点不干不净的事。如果需要,我可以负责进一步核实。这一天,因为赵忆萱出事,谭宗三的心情本来就很不好。经易门说了这半天话,又一句不提自己这位可怜的夫人,连一点(哪怕半点)应有的恍惚和沉闷都看不出来。(唯一能看出一点变化来的,就是把白手绢换成纯黑色的了。)谭宗三更不愿听他往下说。不知趣的经易门偏偏又拿黄克莹跟她表哥的那点“臭”事来刺激谭宗三,使谭宗三心烦意乱至极,更加讨厌他,于是暴跳起来,大声叫喊:经易门,啥人在谭家门里当家?是侬?还是我?经易门吓呆了,忙喃喃,当然是侬三叔侬三叔谭宗三冷笑道,在侬面前,我讲话算数吗?经易门忙答,当然算数当然算数。谭宗三接过经易门的话头,立即拍案而起,叫道,好,既然算数,我现在请侬滚出去!侬滚(口伐)?!
滚?滚?滚?滚
经易门完完全全呆住了。他张口结舌。一动不动。脸色灰白。经家三代人在谭家门里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三代人啊!今朝今朝突然间,他像一架关节僵直的机器人,嘎嘎生响地抖颤着伸展开身子,脸色由灰白陡然涨成肝紫,窄而高突的额头就像冷库里一面光净的水泥墙,霎时间凝出一大片豆粒大的汗珠;同时慢慢抬起手,向谭宗三伸去,眼睛辣辣地冒光。在一旁守候多时的周存伯张大然以为他要跟谭宗三拼命,刚想上前拦阻。经易门却用力拨开抢先介入的张大然,踉踉跄跄向谭宗三颠躜了一步,那手颓然落下,脸色再度发灰,尔后尔后他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谭宗三面前,喃喃道,我经家人是为了啥?我经家人是为了啥?到底是为了啥?为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