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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厉地注视着鸟。
“那么说,很快就会死吗?鸟问。
“现在还不会吧。到明天,也许还要更长时间。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呀。”院长相当客观地回答。“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鸟像挨了重重一击似的矮了下去,狼狈不堪地沉默着。我到底该怎么办呢?院长颇似一个心地险恶的西洋象棋棋手,把鸟逼上绝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是啊,怎么办,跪地长哭吗?
“如果您有这样的愿望,我可以介绍去n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当然,要看您的愿望!”院长的语调,颇似是在提出一个隐藏着某种阴谋的问题。
“要是没有别的方法的话”鸟想努力看穿对方鬼鬼祟祟的迷雾,但结果只是枉然提防了一番,什么线索也没抓住。院长斩截明了地说:“没有别的办法。”他又接了一句:“总而言之,该尽的力尽到了,也就没遗憾了。”
“可不可以仍然放在这儿呢?”鸟的岳母说。
不只是鸟,三个医生也都吓了一跳,他们的目光都转向这位唐突的发问者。岳母一动也不动,宛如天底下最阴沉的口技表演师。院长盯着鸟的岳母,像在对她进行评估,然后,他颇失体面地进行自我保护,露骨地说:
“那不可能。因为是脑疝,那样做是不可能的呀。”岳母听了这话,仍然用袖口掩着嘴,一动不动。
“送到大学医院去吧。”鸟下了决心。
毛烘烘的院长立刻接着鸟的话头,进行了精采的发挥。他指示身旁的两位医生立刻和大学医院联系,安排急救车,动作利落,像个颇有能力的实干家。
“我们会有一个医生跟着急救车,这中间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两个医生按院长的指令分头走后,院长似乎卸去了什么重负,很安心地拿起烟斗,再次往里填起了烟草。
“谢谢。”
“你妈妈还请陪着产妇吧,你呢,是不是该换换湿衣服?急救车得准备二十分钟左右呢。”
“好吧。”鸟说。
院长把身子挨近鸟,像要开什么猥亵的玩笑似的,表示出过分的亲昵,他窃窃地说:
“当然,你是可以拒绝手术的!”
可怜而凄惨的婴孩呵!鸟想。我的孩子在现实世界最初遇到的,就是这个肥胖过度毛毛烘烘的矮男人。但鸟仍旧漠然一片,愤怒与悲伤的感情都结成了晶体,然后又很快像泡沫一样消散了。
鸟、岳母和院长各自扭着脸,一齐沉默着走到玄关前外来患者候诊室。鸟回头望了望岳母,准备在这里告别。岳母和妻子的眼睛像姐妹般相似,她看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鸟等待着。但岳母只是用暗淡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鸟觉得岳母好像赤身裸体站在公众面前那样羞耻不堪。她的眼神,她脸上的皮肤都麻木而无感觉,那么,她到底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呢?鸟在岳母垂下眼帘,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时向院长发问:
“是男孩还是女孩?”
院长疲惫的脸上不由得又露出一丝匿笑,他用医学院刚毕业的实习生口吻回答:
“可是呢,全都忘了呀。好像看到了,对,看到了,小鸡子。”
鸟独自走进存车棚。雨刚停,风也弱了,天空飘动的云明朗而干爽。流光溢彩的清晨,已经从黎明时分昏淡的茧壳里脱跳而出。初夏季节空气的味道很好,人的全部筋肉,以至五脏六腹,都觉得倦倦的。在鸟的眼瞳上,车棚里残留的夜色温柔地流动着,而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茂茂密密的街树反射出的晨光,则像又白又硬的霜柱迎头扑来。鸟逆着晨光,准备翻身上车,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跳水台上。确实是脱离地面后头眼昏花的感觉。他宛如被蜘蛛捕住的小虫,全身都麻木了。他听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天启的声音:你就这样骑上自行车,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去,然后,泡在酒里,泡它几百天。沐浴着晨光,坐在歪歪斜斜的自行车摇晃着,鸟继续等待,但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像一个懒汉,慢吞吞地蹬起了自行车。
光着身子站在屋中央,耸身伸手去取放在电视上的内衣的时候,鸟看到自己光光的手臂,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赤身裸体。随后,他像搜索一只匿逃的小老鼠似的,瞥了一眼自己的生殖器,心里羞耻不堪。鸟像锅里的炒豆儿,嘣、嘣跳着穿好内衣,套上裤子,扣上上衣。现在,鸟和院长、岳母锁在同一条羞耻心的链环上。人的残损的肉体,满蕴危险而又一触即坏,是多么让人感到羞耻的东西啊!鸟像混进足球场更衣室的处女,垂着脑袋,哆哆嗦嗦地逃离那个连带厨房的房间,逃离楼梯,逃离门口的玄关,跨上自行车,逃离了身后的一切。如果可能,鸟希望能从自己的肉体逃离。和步行相比,骑自行车多多少少有一点儿从自身肉体逃离的感觉
蹬着自行车,鸟看到,一个白衣男子,抱着干草篮子似的东西,从医院门口一路小跑过来,分开人群,钻进急救车敞开的后门。鸟内心里软弱怯懦的部分,一直想着逃走,眼前的情景仿佛发生在万米以外,是遥远的地方的事情。鸟像一个清晨早起的散步者,与那情景没什么关系。然而,鸟又颇似一只在架空的土壁掘进的鼹鼠,尽管被又粘又重的抵抗情绪拖着,却终究不能不向那边靠近。
鸟从人群背后绕过去,停住自行车。随后,他跳下来,弯腰用链条锁把沾着湿泥巴的车轮锁上。这时,一个充满责难意味的声音从身后冲撞过来:“往那放自行车不太好吧?”
鸟惊恐地回头,恰巧和责怪他的那位毛烘烘的院长的目光相遇。于是,鸟把自行车扛起来,藏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八角金盘的叶子上积聚的水滴唰唰溅落,从鸟的脖颈流了进来;平日里鸟暴躁易怒,现在,对这些琐细的倒霉事情,却一点也不反抗,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他已经连皱眉咂嘴的愤怒都没有了。
鸟从树丛走出来,鞋子弄得脏兮兮的。院长似乎后悔刚才那样蛮横地叱责鸟,他短粗的手腕拍拍鸟的背,一边指挥急救车,一边像报告一个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满怀自信地对鸟说:
“是个男孩呀,我想起来了,看到了小鸡子。”
急救车上坐着假眼医生和一位身着白衣,皮肤浅黑的救护员。假眼医生身边围着篮子和氧气瓶。篮里的东西,被救护员的背挡住,看不清楚。但装满了水的瓶子里氧气泡的破裂声却悄然可闻。他们占据的长凳对面,还有一条长凳;鸟坐了上去。坐垫很不安稳,鸟是坐到了放在长凳上的帆布担架上。他的屁股咕容咕容地摇动着,他透过玻璃车窗向外张望,猛然间浑身震颤了一下。医院二层的窗口,从窗口到阳台,都站满了孕妇。她们可能刚刚起身洗过脸,白白的肌肤浴着晨光,一齐朝这边俯望。她们都穿着柔软的睡衣,睡衣颜色有红有蓝,还有淡蓝。特别是那些走到阳台上的孕妇,长垂到踝的睡衣被微风拂起,宛如一群空中起舞的天使。鸟看得出,她们的表情里含着不安与期待、甚至欢欣;他垂下了头。警报笛响,急救车启动出发。鸟被车的震动弹起来,差点儿从长凳上滑落,他运足浑身气力,站稳脚跟;都是这警笛!他想。至今为止,对于鸟来说,警笛都是由远处传来,又从身边掠过,向远处传去,但现在警笛将像他体内的病疾一样固执地纠缠他,坚决不肯远离。
假眼医生转过脸来说:“现在还没什么问题。”
“谢谢!”
鸟浑身像糖一样,融化在医生那虽然细微但却明显的权威式热情里,鸟像丧家犬似的惶惶谦卑的态度,拂去了医生眼神里的踌躇和疑虑。医生对自己的权威充满了自信,并把这种自信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这确实是非常罕见的病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医生神情专注,边说边自己点头,并灵敏地利用车身摇晃的间隙,把身子移到鸟的近旁。他不介意放帆布担架的长凳坐垫不稳。“您是脑科专家吗?”鸟问。
“不,不是。我是妇产科医生。”假眼医生订正说,但鸟的问话并不足以损伤他的威严。“我们医院没有脑科医生,但这症状再明了不过了!脑疝,确定无疑。要是往那个从脑里溢出的瘤上刺一针,抽出脊髓液检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说得难听一点,脑部针刺,稍一不慎就不得了,所以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送到大学医院去。我是个妇产科医生,遇见脑疝婴儿这样的病例,实在太侥幸了。我很想能亲眼看看解剖手术。你肯定是赞成解剖的吧?现在这时候,这么直率地谈论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不愉快吧?哎,但是,这样的经验积累起来,才会促进医学进步。你的孩子的解剖,很可能会帮助下一个患脑疝的孩子获治!更坦率一点儿说,为了这个孩子,为了你们夫妇,我想,这个孩子早点儿死了的好。当然,对患这种病症的婴儿,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持乐观态度,不过,我还是觉得早点儿死了是幸福的。这可能是年龄代不同的缘故吧。我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年代。”突然之间,鸟来不及把自己的生年准确换算成公历。“那么,是很痛苦的吧?”
“我们这一代?”
“不,我是说孩子的事情。”
“问题在于痛苦一词的含义呀。这孩子视觉、听觉、嗅觉等等,还都没有吧。用院长的话说,你想想看,就是像一棵植物似的。你认为植物有痛苦吗?”
鸟默然思索着。我曾经考虑过植物的痛苦吗?我想过被山羊啃食的圆白菜的痛苦吗?
“怎么样,你想,植物似的婴儿会痛苦吗?”医生满有兴致地重复追问。
鸟坦率地摇头,表示这问题超出了他现在火烧火燎般的头脑所具有的判断能力,尽管他本来不是那种与人一见面就低头服输的人。
“吸进了氧气,但情况好像不太好。”救护员回头报告说。医生赶快站起来去察看输氧管。
就在这一瞬间,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很难看的婴儿,赤红的小脸上满是皱纹,眼睛像贝壳接口的缝,硬硬地阖着,鼻孔插着橡胶管儿,而闪着珍珠光泽的桃红色的小嘴,则发着无声的呼喊。鸟不禁抬起屁股,探着头,他看到了孩子包着绷带的头。绷带后面,血渍点点的脱脂棉里埋着的,很明显,是一个异形的存在。
鸟几乎不敢正视,转脸坐下,脸贴在车窗窗框,望着匆匆向身后退去的街市。警笛惊吓着路上的行人,行人们和鸟刚才看到的那群孕妇一样,怀着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视着急救车。像突然定格的电影画面,他们的动作突然不自然地静止。这正是他们看到平淡的日常生活细微的裂纹的时刻。同时,他们也表示出一种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儿子,像在战场负伤的阿波利奈尔一样,头上缠着绷带。鸟这样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的儿子负了伤,然后,他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发出了无声的呼喊
鸟突然流下了眼泪。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的形象,一下使鸟的感情纯净化。鸟感到多愁善感、软弱无力的自己已被理解,可以容许;他甚至品出了自己泪水里的甜味。我的儿子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他孤独地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只能像埋葬战死者那样,埋葬我的儿子。鸟热泪流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