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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过,酒店想尽量避开,饭也早吃过了。去买点儿胃药什么的吧?
鸟边走边找药店,走到一个临着十字路口造型奇异的店铺前。店檐上悬挂一块巨大的彩色广告板,广告板上,一位手持短枪的西部牛仔端坐着,一副扳机待发的架势。从牛仔那带马刺的长靴踏着的印第安人的头颅上,鸟读到“枪支专卖”的字样。店内满布万国国旗和黄黄绿绿的饰带,旗和饰带下面,满满排开一面色彩艳丽的箱型装置,一些远比鸟年轻的家伙们不断地来来往往。鸟透过镶着红蓝胶带的玻璃窗往店里张望,看到深处的角落里放着一台红色的电话。
鸟从喊叫着过时了的摇摆舞曲的投币留声机和可口可乐自动售货机中间穿过,走进铺板沾着泥污的店里,突然,他感到耳底里鞭炮轰鸣。店里满是电子游戏机,飞盘,来福枪瞄准箱里风景模型的设施(林荫模型的小传送带载着茶色的鹿、白色的兔子和绿色的大青蛙,不停地转动。鸟从旁走过的时候,一位被一群兴高采烈的女友围住的高中生刚好击中一只青蛙,机器前的分数显示器加上了五分)等等,以及围绕着这些的一群群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鸟像探迷宫一样艰辛地左弯右转,终于走到电话机旁。鸟塞进硬币,拨动已经背诵下来了的医院的电话号码。他的一只耳朵听到了远方的电话长音,另一只耳朵灌满了摇摆舞曲和万蟹爬行的足音。那是那些沉醉在游戏玩具里的年轻人不停地把手提袋般柔软的果汁盒往地板上摩擦时发出的声响。岳母可能会对这嘈杂喧哗疑惑不解吧?似乎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电话打晚了,还有这些噪音。
电话长音响过四遍后,岳母的声音回答了,她的声音比妻子还年轻。鸟终于什么都没解释,立刻就打听妻子的情况。“没呢,还没生呢。她疼得要死要活,但还没生,还没生出来。”
鸟一时语塞,凝视着胶木话筒上那数十个蚁穴,那一片缀满黑色星星的夜空,随着鸟的呼吸时阴时晴。
“那么,八点钟再打电话。再见。”停顿了一分钟后,鸟说,然后放下话筒,叹了口气。
鸟的近旁是一台模型汽车兜风设施,一个菲律宾人模样的少年坐在驾驶台上操纵方向盘。汽车的e型车驾由设施中央的一个圆筒支撑着,那下面不停转动着一条绘饰着田园风景的传送带;车驾便一直奔驰在郊外秀美如画的道路上。道路蜿蜒回转,绵绵无尽,牛呀羊呀,牵着孩子的女人等等,障碍物不断出现,车驾不时遇到危险。一点儿一点儿转动方向盘,启动汽缸,把车驾从险情里救出来,这就是游戏者的工作。那少年浅黑色的前额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专心致志地蜷缩在方向盘上。少年似乎有一种错觉,以为传送带的循环运动会结束,他的e型车架可以到达目的地。他锐利的犬齿咬在薄薄的嘴唇上,齿唇间咻咻地吐出声音和唾液,不停地驱车前行。然而,满布障碍物的道路始终在小小的汽车前延伸,绵绵不绝。有时,传送带的转动速度缓了下来,少年便急急地从裤袋里掏出硬币,丢到游戏设施上铁制眼睑似的孔穴里。鸟立在少年的斜背后,看了一会。随后,鸟觉得一种难以忍受的徒劳感从脚底产生。鸟像踏在灼热的铁板上一样急匆匆地奔向里侧的出口。接着,他与一对异样的设施猝然相遇。右侧的机器,被一群身着迎合美国人口味镶金镂银的香港土产绣龙绸缎运动服的年轻人团团围住,发出来路不明的打击音响。鸟奔向左侧那个没人光顾的机器。那是欧洲中世纪的拷问刑具铁处女的二十世纪版。这位足足一人高大身上涂印着红黑条纹的钢铁美女,双臂紧紧抱起,护住赤裸的胸部。掰开两腕,窥视她的铁乳房,是要拼上全身力气的,而铁美女两只眼睛里的计数器,是用来测试运动员握力与拉力的数字显示系统。在美女的头顶部,则标示着握力和拉力年龄差的平均值。
鸟往铁美女的嘴唇塞进一枚硬币,然后开始掰她护在乳部的双腕。铁腕顽强抵抗,鸟不断运劲儿。鸟的脸庞渐渐贴近铁美女。美女脸上的色彩令人联想到极其苦闷的表情,鸟觉得自己是在凌辱这姑娘。他拼命用劲儿,全身筋肉都感觉到了疼痛。突然间“玻,玻”姑娘胸内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她的眼睛显示出淡淡血色的文字盘。鸟全身筋肉立即松弛,粗粗地吐了口气,随即便把自己获得的数字和那个平均数值表做了比照。不清楚数值的单位是什么,鸟获得的握力数值是70,拉力是75。平均数值表上二十七岁栏里,握力110,拉力110。鸟上下看过那张表,他难以相信,但自己的数值,确确实实是已经四十岁人的平均值。四十岁!鸟的胃部受到强烈冲击,打了一个嗝。二十七岁零四个月的男子,鸟,只具有四十岁的人的握力和拉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肩和肋部腹部的肌肉也像针扎似的疼了起来,很让人担心会变成久治不愈的讨厌的肌肉痛。鸟应该努力恢复名誉,他转身走向右边的机器。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拿这体力检测游戏这么当真。
鸟分开人群挤了进去,身着绣龙运动装的年轻人像自己的地盘被侵犯了的野兽一样,一齐敏感地停住了各自的动作,闪着挑战似的目光围住鸟。鸟颇有些踟蹰,但仍然若无其事地望着被年轻人团团围在中间的那台机器。那机器的结构,颇令人想到西部电影里的断头台。不过在那应该吊着倒霉的犯人的位置上,吊着一个类似斯拉夫骑士的头盔似的东西,从头盔里露出一个黑色鹿皮沙袋。如果把硬币塞进头盔中央那只巨人眼睛般的孔穴里,就可以把沙袋拽下来,同时,装在支柱上的计数器指针也就指到零的位置。计数器中央印着机器鼠的漫画,机器鼠张着黄色的嘴叫着:“喂!量量你的拳击力吧!”
鸟一直望着那机器不动,绣龙运动装青年群里的一位,半带羞色,而又满怀自信,像运动员表演似地进到机器面前,往头盔孔里塞进硬币,拉下沙袋。然后,那年轻人倒退一步,跳舞似的全身跃起,向沙袋猛力一击。撞击声,还有牵引沙袋的铁环碰撞头盔咔嚓咔嚓的声音。指针越过了计数器盘上的最大限度,徒然无劳地在那里颤动。运动装青年们一起哄堂大笑。因为拳击力超过了计数器的容量,测量机器仿佛麻木了,无法恢复旧态。那位满面春风的青年这回摆出拳术架势,轻轻踢了沙袋一脚。计数器的指针终于转回到150处停住,而那沙袋则像疲备的螃蟹一样慢吞吞地缩回到头盔里。年轻人中再次响起笑声。
鸟突然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情。他为了不弄皱刚买的非洲地图,小心翼翼地脱下上衣,放在冰格游戏台上;随后,鸟把准备给妻子的医院打电话的硬币投到头盔里。身着绣龙运动装的青年们认真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鸟拉下沙袋,退后一步,摆开架势。鸟在一座地方城市的高中受到退学处分后,在准备参加取得考大学资格的考试时,几乎每周都和同一城市的一群不良少年斗殴。大家都惧怕他,平日总有一批少年崇拜者围着他。鸟很相信自己的拳击力。他没有像刚才那个年轻人那样笨拙地跳跃,可能是正统的姿势给了他灵感吧,鸟轻轻踏出一步,随即挥右拳直直地向沙袋一击。他的拳击力,将突破计数器的最高限2500,让计数器半身不遂吧?但并非如此,结果是300。一瞬间,鸟茫然无措,击沙袋的拳头就那样在胸前弯着,凝视着计数器。一股热血涌上他的脸庞。他的背后,绣龙运动装的青年们寂静无声,但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计数器和鸟的身上,则是确切无疑的。拳击力如此孱弱的人出现,大概让他们深感意外。
鸟似乎完全无视青年们的存在,他振作起来,再一次走近装沙袋的头盔,又塞进一枚硬币,拉下沙袋。这次他不再顾忌什么正统姿势,把全身重量都运到拳头上,猛力一击。鸟的右臂从肱骨到手腕都痛得发麻,而计数器只显示出500。
鸟匆匆弯腰拾起上衣,对着冰格游戏台穿好。然后他回身张望那些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青年们。鸟本想微微笑笑,像已经引退了的上届冠军,把包含理解与惊讶的微笑送给年轻冠军。但那些身着绣龙运动装的青年们脸上冷硬而全无表情,只是像看一只狗一样盯住他。鸟的脸一直红到耳后,耷拉着脑袋匆匆走出店门。他的身后,故意显示活力的响亮笑声涌了过来。鸟像受了侮辱的孩子,头晕目眩,大步穿过广场,匆匆走进剧场旁边的昏暗小巷;他已经失去挤进繁华街上杂沓的人群里的勇气。暗淡的小巷里有妓女站立,鸟凶暴的神情吓得她们不敢近前搭讪。一会儿,鸟走入一条连妓女也不来此藏身的小路,突然一道高高的堤坝竖立在面前。暗影里散发着草叶的味道,他因此知道堤坝的斜面上生长着茂密的夏草。堤坝上面是铁道。鸟向堤坝的两侧望去,看看有没有火车开过来,结果什么也看不清。鸟仰望漆黑的天空,但见红晕低垂,那是繁华街上霓虹灯光反射的结果。突然有雨滴落在鸟朝天仰望的脸颊上,风雨欲来,草的味道也愈发浓了。鸟低着头,颇为无聊地撒起尿来。
这当儿,鸟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由远而近,撒完尿回头看时,自己已经被那些绣龙运动装青年紧紧包围。他们背对剧场那边照来过的微弱的光,黑影幢幢,无法窥见他们是怎样的表情。但在这一瞬间,鸟也想起来,刚才在那店铺里他们所呈现的毫无表情的神态,其中就潜藏着对自己彻底而冷酷的拒绝。一个极其孱弱的存在映入他们的眼帘,唤醒了他们猛兽的本能。遇见软弱可欺的家伙就一定要欺侮。他们浑身躁动着暴力少年的可怕欲望,追赶这只拳击力500、应该袭击的可怜的羊。鸟极为恐怖,惊惶地寻找逃走的路。朝明亮的繁华街跑,必须正面冲破包围圈最稠密的部分,以他刚才测定的体力(四十岁人的握力与拉力!),毫无可能,大概立刻就会被推挡回来。鸟的右边,是被板障遮住的死胡同;左边,铁道路堤和工地高高的铁网围栏中间有一条细细的昏暗小路,和远方的柏油马路相通。如果能冲过一百米左右,不被捉住,那可能就有希望了。
鸟决心已定。他猛然转身,做出向右边死胡同奔的样子,然后一个回转,向左边突进。但敌人都是进行此类袭击的老手,和鸟二十岁时在地方城市夜晚世界里的行径一样,他们已经看穿对手的战略,当鸟身向右转的时候,他们便向左移动,严密封住。鸟转换身形向左突进的那一瞬间,恰恰与那位挺胸运劲儿、用刚才打沙袋的姿势击来的黑脸青年正面相遇。他已经没有转身的余地。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凶狠有力的一击,身子后仰,跳到路坝的草丛里。鸟呻吟着吐出血和唾液。跟刚才打得沙袋计数器全身麻木时一样,青年们发出响亮的笑声,随即再度沉默,包围圈缩成比刚才更小的半圆形,他们俯视着倒在地上的鸟,待机而动。
鸟想,压在自己身体和路坝中间的非洲地图,肯定弄得折皱不堪了。随后,现在自己的孩子将要出生这一念头,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跃上鸟的意识的最前线。无名的怒火和粗暴的绝望感笼罩着鸟。这之前,鸟惊愕、困惑之余,一心想的是如何逃跑,但现在,鸟不再想逃。如果现在不投入战斗,那么,我去非洲旅行的机会就永远地失去了;不,不只如此,我的孩子可能也将因此而度过苦难的一生。鸟仿佛获得了某种谕示,他对此坚信不疑。雨滴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抬起头,呻吟着慢慢挺起身。青年人围住的半圆形从容退后,引诱他向前。也有一个非常倔强的家伙,充满自信地踏前一步。鸟两臂无力地垂着,颚部前突,做出一副夜市上被随意踢在一边的木偶似的呆样子,立了起来。那个年轻人从容地瞄着目标,像棒球投手的动作似的,一只脚高高提起,上身后仰,手臂后伸,然后开始进袭。鸟低头,探腰,对着年轻人的腹部牛似的冲撞过去。年轻人大叫一声,噢地吐出胃液,随即突然沉默无语,颓然倒下。他已经窒息。鸟立即昂起头,与其他那些年轻人对峙。斗争的喜悦在鸟的身上复苏。这已经是多年不曾有的事情了。鸟和青年们相互对视着不动,双方都清楚碰上了强健的对手。时间流逝。
突然,一个年轻人向同伴们叫:
“住手吧,住手!这家伙不是我们的敌手呀,他是个老叔叔哟!”
青年们的紧张立时全部解除,他们无视仍然保持着原来架势的鸟,颇为沮丧地拥着拉着向剧场方向撤去。鸟孤独地淋在雨中,奇妙而啼笑皆非的滑稽感油然而生;过了一会,鸟竟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上衣沾染了血污,如果在雨中走走,可能会和雨迹水痕混在一起。鸟感到这是一种预先设定的和谐。被击中的颚部不消说了,眼睛四周,手臂,背部,都感到疼痛,但自妻子开始产前阵痛以来,鸟现在的心情最好。他拖着跛腿,沿着路坝和工地之间的小路,向柏油马路走去。一辆工业革命时代的蒸气机车正喷着烟灰,在路坝上行进。机车从鸟的头顶通过时,它简直是一头挂在黑暗夜空上的巨大黑犀。走到柏油路,鸟一边等着出租车,一边把一颗被打断的牙齿从舌与齿茎中间抠了出来,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