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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妹妹,我现在正给你写关于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的最后一封信,但是我也知道这信无法寄出。尽管如此,我一边呼唤着你一边写这个信,我期待着你和你身旁的、肯定恢复到大狗一般大小的破坏人一起读它,同时也勉励自己写好。妹妹,传来消息说你半夜投身濑户内海的消息之后,过了几年你就复活了。现在你和破坏人一起虽然销声匿迹,如果我不相信你会复活,妹妹,那就等于你和破坏人开始就不存在。那样,写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的我自己的存在也就成了不确定的了
妹妹,我收到父亲=神官逝世的通知。现在,峡谷和“在”的小学、中学以及森林、农业合作社全没有了,只有川下镇公所的办事处还在处理镇公所应办的事务。是那里的女办事员和我联系的。她把父亲=神官逝世的消息告诉我,固然是她的分内之事,但是她本人对我的哀怜之情也起了作用。同时也是对于你有怜悯之情,因为父亲=神官去世之后,你既然没有继续住在社务所的理由,那就只能是离开峡谷,不然你难保你不被别人嘲弄。
我接到父亲=神官逝世的通知时,立刻决定回峡谷,我想我应该继承留在社务所里所有资料。我用电话把我这想法同社务所一联系,得到的回答是:遗留的这类东西,你妹妹处理完就走了,只有一包文件撂在这里。我寄去邮费,不久就给我寄来了。打开一看,原来是我寄给你的信,也就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除此之外,甚至你的简单的笔记也没有我一时茫然,但也有所发现。遗留的这些东西是经过一番认真整理的,着手整理的人,我根本就没想过是你,而是自知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神官。他那漫长的晚年,供处理这些东西的时间是很多的。当初父亲=神官出于什么动机磬其一生精力供献于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资料的整理,依然无从知晓
就我自己来说,战争时期由于从某件事情开始,从那以后我就对父亲=神官再也没有敞开心胸谈我的看法,现在只是这一点上,它给我带来了很让我放心的幻想,我以为,我以信的形式写下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父亲=神官是给予肯定的,于是把他自己的资料看作无用之物了。如果实际确实如此,那么,父亲=神官在我幼年、少年时代给予我的斯巴达教育可以看作成功,其次,他的另一项工作把你培养成破坏人的巫女也取得了成果,由此可以认为,他最终阶段的晚年也许解消了忧郁。妹妹,也许你一边笑一边说我这是一厢情愿的空想,但是显而易见的是我寄给你的信上,都留下了父亲=神官读过的痕迹。我儿童时代的记忆中,最令我怀念的父亲=神官总是在他读的东西上用红蓝铅笔划上线或者加上圈点。我受他的影响,直到现在我一直手不离红蓝铅笔。现在我看一看回到我手头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信,用红蓝铅笔作的记号然而用橡皮擦过的地方,随处可见。实际上用色铅笔划的地方是很难擦掉的。
妹妹,我发现色铅笔作的记号时,在立刻打开的第一页上看到——也许不好直接对你说——如下的插话:那上面说妹妹你在父亲=神官带领之下,从登上“死人之路”的斜坡的一个“洞”里,拿出成了蘑菇一般然而处于冬眠状态的破坏人,使他复活的一段话。他还对我说,凡是我查阅到的任何段落都看不到你记述的、最重要而且认为最有疑问的证词,也没有任何疑问号。这就是说,你的证词是符合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父亲=神官是承认的。妹妹,因此我才能够客观地认为,父亲=神官把你这完全合格的巫女当作助手,专心开始研究神秘主义很深很久的传承,把冬眠中的蘑菇一般的东西从“洞”里把他拿出来的。在这个基础上复活的破坏人,父亲=神官本身虽然没有直接见过他,但是已经恢复到狗一般大小,而且可以预见到将来他长到大狗那么大,所以他也就觉得终于完成了他毕生的工作,死也瞑目了。
破坏人复活课题,成了我以信的形式写这神话与历史时的重要契机。我在死的象征普遍存于日常生活的墨西哥生活的那一阶段,转寄来你从死亡之国复活的你的信件,那上面写的是已经回到峡谷,和父亲=神官一起生活,所以希望给以经济上的帮助,对于死和复活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糊涂观念,我觉得你写得实在。我寄给你的钱收到之后,你复信说钱已收到,对于我希望要你的照片一事,你除了头部照片之外还寄来你裸体幻灯片。对于在墨西哥过孤身一人生活的我来说,我看到你那些照片就仿佛听到你那无拘无束的笑声,它给了我鼓舞。于是我就开始以信的形式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寄给当时住在峡谷的你。我还在信上说在墨西哥任教的工作一结束就回国,那时一定回峡谷,和死而复活的你见面。
但是你复信仍然是以那么无拘无束的文体写道:你自己暂时还不想和我见面,其次是你以为父亲=神官也一定支持你这想法。你还说,因为我一旦回到峡谷直接和你见面,我以信的形式写给你的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这项工作,我也许就开始因过分郑重而流于造作。这难以反驳的理由背后,我当时就感到父亲=神官的意志在起作用。我回国之后往峡谷的社务所挂电话,父亲=神官接的电话,他说,你现在正使破坏人的复活获得成功之中。你也说,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在还不了解他想不想见除你而外的人这个期间,不能让包括父亲=神官在内的第三者看见他
由此可见,你作为破坏人的巫女,可以说达到了超过父亲=神官预期的完美程度,对于以信的形式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写给你的我这个人来说,这是不可能超过于此的条件了。我认为,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来,我为了很好地理解这神话与历史中各种各样的局面之下,破坏人每次上升时的存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你都曾经是一个很好的媒介者。对于你这么一个人,我在写给你的谈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信上,对于从蘑菇那般东西复活为狗那么大的破坏人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问个明白,是完全应该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首先勉励自己,必须把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继续写下去。我每当想到读我写的谈神话与历史的信的人,是把复活的破坏人放在膝盖上的你,就感到无比的欢欣和受到鼓舞。
尽管如此,妹妹,如果你不是销声匿迹,我也不说这些话,我除了用信的形式谈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之外的时间,也就是为了生活在大学里当历史教师的时间,总是被一个疑点纠缠着。妹妹,这个疑点就是:你已经成了死人而销声匿迹了,你依旧以为美国中央情报局仍然还在跟踪你,你被这种强迫观念纠缠着过了几年,这期间你的神经是否受到破坏?身为保护人的父亲=神官把你留在社务所保护起来,但他是不是不愿意让你和你的孪生哥哥见面,让你写那样的信,而且在电话里说了那么一番话,制止我回到峡谷来?我相信,又由于这种神精错乱的关系,父亲=神官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实际上是不是你错乱的神经必然引起的?
如果是后者,你的状态就更让人为你担忧了,我想到你把自己关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完全相信幻影的人,我写这信的时候,还想到你和你的幻影而且已经恢复到狗那般大小的破坏人一起享受乐趣呢。不过,正如通向另一世界的媒介者的巫女,往往被一个奇怪的东西附体的人一样,妹妹,我甚至想象你神经虽然受到破坏,但是对你还能够生动地叙说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妹妹,你的确是我们当地很好的神话与历史的媒介者,很好地完成了巫女的任务。
这样,从我这边来看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这项工作,不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都是由于你这位破坏人的巫女所触发,所以我才不停地写下去的。这全是幼、少年时代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和多种传承的再现。所以我以为,父亲=神官读我写给你的信时,用红蓝铅笔划上线或者加上圈点,最后又用橡皮把它擦掉,决不涂上黑块把某些句子消掉,也不窜改,就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了。妹妹,我现在这样写着写着就想起,如果父亲=神官还是一只手拿着红蓝铅笔读着这封信,我想,他是不是说出以下的话:我用红蓝铅笔把他写的神话与历史之中的主要情节同细枝末节区别开来,仔细一想,这事可能对他有促进反省的作用。所以我把自己写上的用橡皮擦了。我想起他从儿童时代起就把我说给他听的传承概不区分主要情节和细枝末节,沾沾自喜地偏重一方,重要的问题是否真地听了就很难说,这人有的地方很滑稽。我虽然传授给他神话与历史,但是我自己也觉得迷失方向,只能是苦笑而已
妹妹,我能想起父亲=神官没有办法时的苦笑的表情,那表情在我幼年和少年时代接受斯巴达教育时各种局面也不尽相同。但是我对于父亲=神官打算向我这个孩子传授的神话与历史传承本身,我早就想为我自己辩护,那种东西包含着即使对于那些性情古板的人来说也足以引起使人感到滑稽的因素。何况这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顽固想法。因为到现场参观过父亲=神官实践的斯巴达教育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是这么看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为什么旁听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课?原来是因为头一批疏散到盆地来的天体力学的专家们听说,峡谷的孩子们之中有我这么一个习惯古怪的孩子,引起他们的注意,因此才开始的。实际上我未必和峡谷、“在”的孩子们有什么特别不同,只是父亲=神官讲的传承,如果不牢牢记下来和记忆更新,第二天我就挨他的瞪,瞪得我透心凉,所以别的孩子们玩的时候我就得嘴里不停地叨叨咕咕。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来到盆地之后,立刻组织了为孩子学习天文学的集体,选择了由于山势而造成矩形的峡谷天空,在这里教给孩子们看星座的晚上,我为了不打扰别人而躲到一边,边叨叨咕咕边看星座,因此他们对我感到兴趣。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问我背诵什么,我出于害羞和胆怯以及打算向别人挑战,便作了如下很滑稽的回答:我要说的是这个国怎么出现的!臭沼泽地啦,大岩石块、黑硬土块,成了这里的瓶塞子,把它爆破之后,大雨把它洗了个干干净净,这样,人才能住了下来!于是上课铃响之后我就对父亲=神官唱这几句话,我是想用只能回答“嗯”的老一套话吓唬一下从城市来的看起来令人眼花缭乱的人们。我唱道:
完全是实话,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凡是古老的事,本来没有的事,也得当成果有其事地听,行不?
但是天体力学的专家们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个是!然后就用那溜圆的黑边眼镜看为数不多的星星。这时,那两位孪生兄弟学者问我:那是有趣的神话吧,不过和学校教的皇国的肇始不同吧?这两位学者还是和往常一样,一个人说话时,另一个人的嘴唇同样地龛动,似乎是说着同样的话,热心地发问。
观察星星的集会之后,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耐心说服之下,我就去给他讲父亲=神官教给我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我之所以给这两个外来人讲这些,是因为我们当地人对这两位学者很快就完全信赖的缘故。不过我对于五十天战争,只字没提,这是无须多说的了,即使对于实行改正地税时的户籍登记的双重制弄虚作假也根本没说,我坚持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只限于盆地内部知道决不外传的原则。
那时候,对于我谈的传承深表关心的学者提出,希望和担任此项教育的父亲=神官见见面。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可是出乎意外,从这个时期就开始表现出不愿见人的倾向的父亲=神官,就在他那除了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之外谁也不让进的社务所他那书斋里招待了他们。我战战兢兢地领学者们去了。因为我害怕,也许我脱离了我们当地的原则,把不该对外人说的话信口开河地说了出去,而天体力学专家们在同父亲=神官谈话中给抖落出去。
两位科学家只是三十岁出头,可是脑门已经秃成椭圆形了,不过就整个头部来说,那形状还是立体的,完全是科学家风貌。我被他们的风貌所吸引,这时候才发现,坐在堆满资料和文稿书桌前的父亲=神官也并不是长相奇怪,而是外貌堂堂,足够和他们比美,想起来感到自豪。父亲=神官骨骼大,总是上身挺直端然正坐,宽阔下巴斜向地扬起,半睁半闭的眼睛,以悠扬而且节奏分明的干脆利落的答话,给提问的学者们留下铭感的印象。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我讲给他们的神话与历史的几个插话一一提出来核实,那时,父亲=神官都回答说:“对!确实有这样的传承,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然后就保持沉默。此后,父亲=神官舒缓地谈起他以斯巴达教育方式口授给我的神话与历史,他不说这一切都是事实,大力推崇,而是首先确认这只是如此窄小地区的传承。这就意味着,因为它是普通人民之间口传的传承,其中难免有夸张的成分。然而它毕竟有个限度,传承也有传承的现实,和毫无根据的空想是两码事,从而表明了自己的见解。
我在旁边听着这些话,同时也就理解了父亲=神官以斯巴达教育方式所传授的,与其考虑它是否属实,莫如把他的话完全记下来,为了防止忘了,经常背诵倒是更合适。现在我认识到,总而言之,父亲=神官丝毫没有违背我们当地教他遵守的原则和自己的信条,很好地满足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要求,同时也婉转地达到了韬晦的目的。不过,也可能是学者们从父亲=神官关于传承的微妙态度上感悟到,这些传承和盆地这一共同体的根本相关,十分重要,他们作为外来人还是以不涉足其中为妙。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对于我跟他们谈的传承谈了他们的评价。他们说,这块土地开辟出来,创造了“自由时代”的繁荣之后,逐渐走向衰微的新世界,不仅具有世外乡土的性格,而是一个独立国家,在具备多层多样的传承的规模上,甚至可以称之为小宇宙。他们接着说,父亲=神官得到了确实的信赖。现在我根据那天的经验,对于历来忌讳说出它的真名的我们这块土地,作为符合其神话与历史始终一贯以至于今的称呼,我使用了村庄=国家=小宇宙这个名称。
2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不愧是有学问的人,他们对于别的领域的专家始终以尊敬和诚实的态度对待。而且我觉得他们不是站在权威主义上,而是具备真正的专家洞察事物的眼力。他们看得出父亲=神官是一位为了研究本地的传承而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人,在他有限的世界里,克尽阙职地当他的专家,提高他的学术水平。所以他们想旁听他是如何以斯巴达教育方式教给我传承的,他们的希望是认真的。因此,父亲=神官才常常请他们到社务所来。即使如此,父亲=神官也坚守我们当地的原则,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前来旁听的时候,父亲=神官对我讲的是创建期或者“自由时代”的神话式的插话。对于维新后的历史绝对避开,往上溯,即使因起义而和藩镇权力抗争的历史也不讲。我现在想起,即便是神话,同巨大权力对抗而自己独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基本情况的传承,只能另找机会再给我讲了。由此可见,父亲=神官是深谋远虑的,但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所以只觉得滑稽。原因是我觉得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通过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不仅承认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是一个国家,而且确认它是和外部世界的人截然不同,纯粹是另一个宇宙。
在这之前,我以为从父亲=神官那里接受斯巴达教育就够了,但是峡谷和“在”还有这样的神话与历史,而且自己一个人被挑选出来,必须由父亲=神官硬灌给我,我把这件事一直当作害臊的事看待。这内心的羞耻又加上了因为每天受斯巴达教育,不得不成了峡谷和“在”唯一的一个带着一张苍白面孔的孩子,这就是说,多了一层例外生活的羞耻。我这种感受,在知道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正面地接受了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之后仍残迹未去。所以对于自己听来的传承,无一不当作滑稽的玩笑话,掉以轻心地对待。而且,对于破坏人在悬崖上的巨大杨树那里的锻炼身体,大怪声时代,破坏人被塞进“洞”里多年而变成矮小的个子,如此等等的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看成纯粹过多地强调滑稽的一面的东西。至于我们当地处于开创时期,即将成为新世界的土地是大放恶臭的沼泽地带,我却把它说成不要说人就是畜生也不能靠近的地方,妹妹,这简直是在打趣逗乐的扯淡式的插话。
至于父亲=神官,对我实行斯巴达教育之后,对于我这学生滑稽反应的种种表现,并没有严格制止。用当时的说法,那时正处在大东亚战争的最高潮时期。始终贯穿着反大日本帝国的神话观、历史观的我们当地的传承,父亲=神官当然必须传授给我,但是,父亲=神官却是让我在国民学校初级小学里学,不嫌麻烦地让外来的教师按照他的想法教。因为父亲=神官有了警惕,主要是用许多说法引诱我。也就是尽管这插话是立足于事实,但同时也有夸张部分。这样,父亲=神官暂停每天进行的斯巴达教育,并且纠正我的夸张,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实际上父亲=神官开始对我实行传承教育的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所以他想到,不这么办我可能逃出家门,父亲=神官仿佛遨游于神话般地主要谈了破坏人。我听了破坏人许许多多像游戏一样有趣和不可思议的事迹,也听了他那漫长生涯的经历。破坏人长寿,即使死了也能一再复活,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似乎全是他的经历。况且现在他仍然活着,这对于我这孩子来说完全可以感受到的。当我听到父亲=神官说,你从“洞”里把呈蘑菇状的破坏人带回来使他复活的时候,首先是感到使我幼、少年时代的感觉有了实体:啊,果然是那样
幼年时代,我曾经浮现出过令人怀念的我自己的“出生之前的回忆”的情景。这情景就是: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牵着用船材改成的爬犁上行,爆破大岩石块或黑硬土块。大怪声时代的“改变住处”逃出藩政的年轻人把孩子们关进大仓库作人质,最后他们走向血腥的死亡,龟井铭助指挥的攻打城市的农民们。如此等等全是神话与历史许许多多发生的事件,一齐表现的广阔情景。而且如果仔细注视每个情景的细部,插话里所表现的豆粒大小的人依然活着而且还在活动。阳光灿烂,或者大雨倾盆,情景骤变,侧耳细听,就会听到大怪声。神话与历史的每一出戏,都在那广阔情景的任何地方,以现在时作为新发生的事出现。而且,在包括那神话与历史总体的广阔情景里,是巨人化了的破坏人填满整个横幅地躺在里边,而且这位破坏人在广阔情景的豆粒般大小的人之中,又像大一些的豆粒一般遍在各处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让我用当时尚属贵重物品然而他们却能随便使用的绘图纸,用蜡笔把我的“出生之前的回忆”画成画。而且画了两次。尽管这些画和我幻觉中仿佛看到的情景之丰富与复杂比较起来还不过是略图一般的东西。开头我画的时候心情浮躁,想起什么就画什么,但是天体力学专家们却兴趣十足地要看我到底要画什么,当我摆脱害臊的想法一解释,他们大加夸奖,说我的想法独特。妹妹,与其说这样的情景表明了这就是“出生之前的回忆”莫如说发挥了历来的滑稽更恰当。这时我说了下面这段话:啊,这画算不上什么。我天天听父亲=神官给我讲课,心里老大的厌烦,可是却装了满脑子的故事,在这么小的纸上是画不完的。父亲=神官的意图是让我把他说的全作为语言记住,但是我却把一切的一切全当作一目了然的画记下来了。把这些全都画出来的纸可是难找,我只能觉得遗憾哪
说完我笑了笑,我以为这事就算完结。可是没有想到第二天到了放学时间,天体力学家们靠着校门在等我,把我带到他们暂住的家。我提出回去晚了会误了父亲=神官的课,他们说已经打过招呼了,说是他已同意,暂停在社务所上斯巴达教育课,在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里画画。还说,为了谈这件事,把我前些日子画的画拿给父亲=神官看了。妹妹,我太高兴了,父亲=神官表现了对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很感兴趣。于是我就从这天开始,按照天体力学专家们似乎是科学家的那套规矩,面对绘图纸拼接起来的大画面。画面既然这么大,神话与历史的情景下面就要画横亘整个画幅的破坏人的身体,可是这却很难画。把巨人化的一丈多高的破坏人画出来可真不容易,像个躺着油罐一般,我画的令人怀念的破坏人既像又不像,但是画出来之后却是觉得很亲切的。我的“出生前的回忆”把每一个情景都用工笔画那样画法画出来就很好,空间也足够。我为了让站在我两旁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看着可笑,对于屁股上长出一只瞪大了眼睛的男人,关在“洞”里的光着身子的大个子女人,以及她矮小化的姿态等等,画得更细。不过每天画下去,我这个孩子心灵上就渐渐地产生了矛盾。画创建期或者“自由时代”的插话还算好,但是从龟井铭助时代起到改正地税以后该怎么办?开始时我打算大画面的下半部分用破坏人填满,躺着的人物膝盖附近我甚至留出了五十天战争的空间。在这时候之前,我对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敬爱之情深而且厚,对于他们两人,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隐瞒某些部分秘而不宣,颇感内咎。我在创建期和“自由时代”的插话部分画了无数豆粒般大小的人物,所以直到父亲=神官提出重新上课之前,整个画还没有画完。
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课,包括星期日在内,每天讲一小时,对于我这个孩子来说,确实感到吃力,不是个简易的经历。他和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见面时温文尔雅,可是给我上课时就截然不同了,性急而且一张阴森森的脸。那个大脑袋低下来的时候,就好像一个硬的箱子伸在你面前,额头下面是眼窝挺深的暗淡无光的眼睛,为了节省吃饭时间,饭渣子总是挂在唇边,带着饭渣子的大嘴唇一动一动地叨叨咕咕。清楚而且大声说的话只是开头那句:
没有的事也必须当实有其事来听!记住啦?
我只能回答一声
嗯。答应完了必须不再说话。父亲=神官口传的我们当地的传承,讲起来没完没了,好不容易讲完之后突然扬起脸来,好像突然发现我就在他眼前而大吃一惊,吧哒吧哒地眨着他那满是皱纹的眼睛(就像大型照相机的卡嚓卡嚓地一样)。然后他就命令我把他说过的话用我自己的语言说一遍。在我开始说话之前,他总是伸着他那大下巴颏一声不吭地等着。
一张粗线条的、总是显得忧郁的脸沉默无言的父亲=神官,就像古老的家具一样,不停地冒出一股体臭,那臭味主要出处就在颜色没个准的一脑袋头发上,头发又密又长,长到压着耳根,两眼在蓬蓬的头发中不停地眨着,我总是被那股臭味折磨得一筹莫展。我为了拚命地把这股臭味抵挡回去,长期闻这股臭味的过程中,我琢磨出只好用滑稽来对待。于是父亲=神官的表情仿佛在说:滑稽的家伙!既表现出了悟道之心的道理,也着实可怜,不过肯定会引起发笑,借以缓和这种臭味的折磨。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旁听父亲=神官的授课,我从另一种动机出发,显示了滑稽。我在他们在场的情况下学我们当地的传承,既有些不好意思,也想到在这些学者们面前父亲=神官是否耍粗暴态度。特别是讲破坏人的事绩的课程之后,我又说滑稽话逗乐打趣,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因为他们深刻理解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历史与神话,所以好像心情沉重,他们说了下面的话,意在促使我有所反省。
——你大概知道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对于破坏人的心情吧?因为听你父亲讲课已经听了好几年了,所以你应该是比谁都最清楚的吧?那么你父亲让你谈破坏人时,为什么左挑右选,偏偏专捡破坏人一生拉了多少粪以及怎样计算出来的这事回答他呢?从你列式子的方法和计算能力,按你的年龄来说应该算优秀的上课的时间里你热心听讲,不为其它琐事所动,心不旁鹜,只要在旁边一看就明白。因为你学习不懈,所以你父亲让你说一说你对破坏人的看法。于是思考一番之后,你就按他已经活了二百年、能跳过大杨树的巨人等等条件,就计算出他的粪量至少在四百吨以上。你为什么选来选去偏偏选出这么个问题?不论你父亲,也不论我们,对于你算出巨人总粪量,无不觉得的确可笑。但是,你跟你父亲学了那么久,除了这个令人可发一笑的之外就没有更重要的了?你父亲是那么热心地研究,郑重地叙述破坏人传承的重要性,本来不能设想你对此不可能没有感受,可是你为什么跑题跑到这个程度?
面对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十分诚恳、十分亲切的态度,我不能不脸红,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和这些学者们不同,父亲=神官对于我的大粪的说法并不仅仅看作滑稽的恶作剧,总之我是保留这种看法的。还是个孩子的我,包括不同层次的态度中,也反映了对父亲=神官两面价值的感情。自己确实口头上承认滑稽所追求的是可笑的效果。但是自己内心主要想的还是打算表现自己。作为父亲=神官,我觉得他是不是应该给以理解?妹妹,我真想向父亲=神官发出这一厢情愿的而且是可怜的内心呼声。
说起破坏人一生的大粪总量的计算问题,我的真实意图主要在于粪的力量。我这种想法是从这一设想引发的,也就是不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多么坚定地站在我们这一边,决不能向他们挑明的就是五十天战争的传承。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进行全面战争期间,虽然藏在森林里展开了游击战的时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也没有往原生林里排泄过粪尿。他们在森林的突出部修筑起粪尿池,也就是先挖好坑,用粘土夯实,把粪尿运到那里存起来。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后,我们这块土地的重建工作开始的时候,活下来的人们,朝着那从“死人之路”到峡谷的橡树和枥树的疏林斜坡,排放了粪池里的粪尿,从而大大地蓄积了地力,然后创造出蜜柑、柿子、梨子等等产量很高的果园。从五十天战争当初把峡谷造成水库的作战开始,到战败为止,这期间使我们的村庄=国家=小宇宙极度疲敝,就是靠这公有化的果园才得以恢复的,人力资源的衰微,从那以后却没有控制住,一直发展下去。
我根据五十天战争的粪池,计算出超过二百年的破坏人的排泄量,断定它对于峡谷和“在”的全部土地所作的贡献使这片土地大大肥沃了。
3
我对于破坏人粪便的构思,并不是那天在父亲=神官以及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面前苦苦思索之后才想起来的。那是我作为峡谷的一个孩子,在他的灵魂之中以及从父亲=神官每天授课里自然而然地酝酿出来的。尽管我知道,父亲=神官在传承中没有谈过破坏人的粪便,然而我从父亲=神官的教导中理解破坏人最令人感到亲切和怀念的形象,从而想到他的粪便。像梦一样前后矛盾然而却是现实的形象,我想,破坏人和创建者们来到流水断了的地方时,挡在他们面前的大岩石块或黑硬土块,可能不是别的什么,而是破坏人的粪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本来,那时率领创建者们前来的虽然是年纪尚轻的破坏人,但是我从来没有以滑稽的口吻说过这件事。
其次,创建期的人们从森林边缘挖出来吃的“天狗的麦饭”我觉得那可能也是干了的破坏人的粪。因为我去“死人之路”那一带游玩的时候看到上山干活的人们的粪,虽经风雨,然而它却干了,所以我就把它记在心上了。还有,下个不停的大雨,把盆地的恶臭冲洗了个干干净净之后,立刻出现了红色海浪一般的河蟹。创建者们拿它当主食的这种河蟹,虽然它本身不是粪,但我感觉上它是近乎粪的动物尸体,我以为人们吃河蟹实际上是在吃破坏人的尸体。那时候,破坏人在那次爆破中丧生,实际上却是我们当地创建期已经巨人化了,这事我已经从父亲=神官的口传中听到,和任何创建期的神话都不相同。也就是我这个孩子也并不是只听父亲=神官上的课,而是积极地打开破坏人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关系。
父亲=神官本人在别人看来是属于多义性的,但毫无疑问,他是按他内心的一贯性行事的。那是太平洋战争进入后半期,妹妹,你一定还记得父亲=神官那异想天开的举动。有不少人说父亲=神官发了疯,峡谷和“在”的老人们满是皱纹的脸上只是苦笑,嘬得溜圆的嘴唇发出长叹,并没有受这种传说左右。当这种传说若有若无的时候,仿佛不治自愈的伤一样,父亲=神官发疯的传说自然而然也就风平浪静了
父亲=神官发疯的传说扩展开来这件事,远因起于开战以后的第三年,到峡谷小学上任而来的新校长。前任校长和峡谷、“在”的老人们关系很好,对于当地的习惯和风俗等等从不说三道四,这在孩子们眼里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然而新校长刚刚到任不久,就把“在”的分校人员也动员到峡谷来,集合全体师生,发表批评我们当地人的演说。他说:“非常时局之下的大日本帝国一切地方无不高涨的爱国热情,在这个盆地上冷漠到令人吃惊的程度。连奉安殿也没有建立,这是什么原因?必须开展发扬爱国心的运动。当前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我们大家都要参拜三岛神社,祈祷战争胜利和本乡出身的士兵建立功勋。”
当天就举行了首次集体参拜。妹妹,我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是和秋祭时大家高兴和紧张的气氛截然不同,走向神社的长长行列,悄然无声,非常沉郁。我们在校长和班主任的监督之下,每天到神社的前殿里面的高处拍手祈祷,我们这些孩子们确实有事向破坏人祈求的时候,无人不知,那不是到这里来,而是到森林里去的,所以怎么也想不通。
这种想法不仅我一个人有。校长对于头一次全校参拜神社时孩子们的态度不仅非常憎恶,而且看到孩子们不论集合或者行进毫无热情,就看不下去,大加斥责,说是我们根本不像少小国民。第二天上午的课也不上了,专练整队行进,向右看齐。而且直到下月参拜的日子之前,体育时间全用于这种训练。父亲=神官每天从峡谷最高处的神社社务所俯瞰小学校操场上列队行进和然后面向东鞠躬的孩子们。大概是想通过这种活动培养孩子们的决心吧?第二次的全校参拜时,四到六年级学生在神社院内列队,身着国民服十分严肃的校长深深鞠躬的时候,父亲=神官发出高声地开了神殿的两扇门,从沿着山崖斜坡的白木阶梯上急忙跑下,来到神殿。父亲=神官的装扮,在孩子们看来是作了充分准备,十分庄重。他顶着一头染成红色的棕榈毛一般的头发,戴着也是红色的天狗假面。本来就像得了末端肥大症似的一双大脚,穿着一双大靴子,靴面上栽着棕榈毛,就像两只黑红色的大野兽脚一般。除此之外几乎全都裸露在外,全身画满红色花纹。生殖器用红色套子裹着,屁股后面有根红色木棒,把这两者用绳子缠在腰间相连。
这种极尽奇态的装扮,父亲=神官的目的究竟何在?但实际上把峡谷和“在”的孩子们集体向大日本帝国之神参拜的那种庄严气氛,在哄笑声中抵消了。然而对于生来就严肃认真的父亲=神官来说,不能想象他这种装扮纯粹是为了表演一下他的滑稽。如果小学校长不闯入前殿,不在这里大显他戏剧性的声势,不会引起人们大笑的。父亲=神官跑到前殿的时候,校长正在香钱柜前深深地鞠躬,他听到声音一抬头,只见父亲=神官跳上香钱柜吓唬他。校长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退,教导主任等等也连忙跟着退,但他们立刻意识到责任感,校长立刻朝父亲=神官冲上去。父亲=神官尽管已经是初老阶段,但他还有半夜里大声咆哮以致孩子们听了害怕的壮年体力和膂力。他像逗小狗耍着玩一般逗冲上来的校长,此时孩子们无不大笑。他灵活地挪动穿大靴子的两只脚,一只手保护着生殖器上的红布和屁股后的木棒,还要保护他那天狗假面不要弄乱。总之,他用一只手和小型坦克差不多的校长周旋。过了一阵,父亲=神官从前殿腾空跳出,往神社旁边跑去,跳进有石头顶的浅水池里,从这里穿过去,登上了通向“死人之路”的斜坡而去这上下都是石头砌的涌水的水池就像一个黑黑的隧道,父亲=神官从一端钻进去,从另一端钻出去的时候孩子们没有看见。于是他和校长格斗的时候大笑不止的孩子们突然受到震撼毫无声响,仿佛父亲=神官沉到水底去了另一国家。然而孩子们都知道父亲=神官跑向森林,孩子们接受上的多义性,是父亲=神官以舞蹈解放了想象力的表现。
小学校长和父亲=神官格斗时还没有顾得上,但是后来他发觉肋骨断了三根,原来他以为对方的行为只有象征性,所以没有在意。假如他知道父亲=神官暗藏的意图,这位小学校长会以凶狠的手段对待他。他在学校的保健室得到应急处置之后便去了警察分驻所,然后带同警察去了村公所。他向村政当局报告,他们正在祈祷战争获胜时,神官把这次参拜胡搅得乱七八糟,要求派人搜山把神官抓住。但是,就在他说出“搜山”这个词的刹那之间,立刻发现村长和参加聚会而来的老人们和他极不融恰。这些人平常是沉默不语概无表情,但是必要的时候却有极强的表现力,不惜表演一番以示于人。他们给这位外来的校长以深刻印象的是,这地方从来没有组织过搜山。于是校长提议,由他指挥,带领警察以及愿意参加的消防队员组成的搜查队,追踪发了疯的神官。妹妹,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常常听到,踏进“死人之路”对面的原生林而迷了路的人会有什么结果,总而言之那故事听起来是够可怕的。在原生林里一旦不辨方向,那就不可能生还。如果神官发了疯跑进森林,那就等于他去寻找埋骨之地一般
小学校长因为断了三根肋骨,疼得他呜呜地哭,而且添上了发烧。对于神官恨得咬牙切齿,相信这个敌人一定死在森林里之后,他的斗志就大大减退了。于是校长老老实实地回了家,上了病床。他不知道,从这时候起,参拜神社的孩子们,给自己家里的龟井铭助牌位点上灯,由衷地祈祷被征去打仗的家人太平无事。
过了十天之后从病床上起来的校长去了学校,从那里给村长挂了电话。据说,发了疯的神官从森林里回到社务所,和往常一样干他的神官差事。村长说,他多年来就在这峡谷的三岛神社当神官,偶然发疯之后恢复正常,总是值得高兴的事,现在他已稳定下来,等等。校长一听就发了火,说他已经向当局报告了神官的不敬行为,表明自己定要彻底揭发神官的态度。他这位校长还对并未表态的村长扬言,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是普遍真理,要向疏散到本地来的文化人征求意见。因此,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进了这一事件的影响圈以内。然而和校长的希望相反,到村公所来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为了把他们在峡谷交的最好朋友父亲=神官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早已定下战略战术。
不知道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不是因为孪生兄弟的关系,两个人一起走上了天体力学这条路,是一对各方面教养都很好的人。所以他们都具有诚实人格,又喜欢幽默。谈父亲=神官是怎样对待率领孩子们集体参拜的情况时,我觉得他们很兴奋,不过也为他们的过于天真而担心,所以开始的时候颇感不安。父亲=神官既然已经钻进森林,斯巴达教育课当然不能上了,学校还去不去我拿不定主意,便跑到两位老爹租住的家,把情况从头到尾说给他们听了。我作为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对于父亲=神官的奇态的举止,我该怎么理解,我难以决定态度,但是这态度又非得决定不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两位天真烂漫的那副高兴神态,却把我从烦恼中解救出来,终于使我也和他们一样地高兴了。
妹妹,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并不仅仅因高兴而笑容满面。据他们说,父亲=神官奇怪装扮的舞蹈,是我们当地传承中的艺术,表现出抵抗的意思,同时以此项行动为契机,也让父亲=神官好好地思索自己难免陷进的困境。他们当着我的面就开始研究怎样解决预料中的问题,甚至研究并决定各自分担的任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战略目标是坚持不得把父亲=神官赶出峡谷的三岛神社。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第一是必须提出佐证,证明尽管前不久有失态的行为,但父亲=神官是个极其正派的人。这就要提出平素和父亲=神官谈话的内容,以此作为证明,这件事由阿波老爹完成。第二,校长一定会说,既然为人正派,那么父亲=神官妨碍集体参拜就是非国民行为了。怎么对付这个问题?如果把这事报告给当局,父亲=神官被解职就是难免的了,甚至把他本人移交给宪兵队也不是不可能的吧?这时,培利老爹的任务就是要谈父亲=神官的舞蹈,论述这舞蹈是当地民俗的传承。这些论述就我这个孩子来说当然不能完全听懂。特别是对于第二个论点有关部分,阿波老爹扮演揭发者校长;培利老爹作为父亲=神官的辩护人,应付一切问答。这样,真能解救父亲=神官么?妹妹,我为此而感到痛心。
阿波老爹作为对方提出这样的指控:“神官胡作非为,奇形怪状,而且偏偏在神社的大殿上,对于祈祷战胜的教育者和儿童们故意捣乱。”这种蛮干行为,能辩护得了么?阿波老爹还这么说:“如果是维新以前,神官的那种舞蹈也许能博得神的喜欢,这样的淫祠深山老林里也有。实际上顽民们也信仰它。但是当地的三岛神社,早就列名于社寺的册子上,有教养有常识善良的族神后代一直是代代崇奉。神官的行为,是对三岛神社、本地主神的嘲弄,是蔑视大日本帝国神道的卑鄙行径。然而神官对于本地全体儿童在校长以及所有教师领导之下的祈祷胜利,居然干了那样极不光彩的事。如果这不算非国民行为,那什么才算非国民行为呢?”阿波老爹还提出如下的指责:“那天,孩子们是为了完成圣战以及祈愿本村的出征战士建立功勋而去参拜的。任何人妨碍或者拿它打趣逗乐都不允许。然而该三岛神社的神官居然赤身裸体地跳出来恣意胡闹,难道这是可以原谅的吗?”
阿波老爹站在校长的立场上反来复去地指控,培利老爹只是鼻子嗯嗯地出声,在这样的模拟官司上就显得心里没底。我倒不是对二位老爹失掉了信心,但是毕竟心里很苦也很凉。五十天战争中在原生林里战斗过的父亲=神官,不可能在“死人之路”对面的森林里倒下去。但是他也不可能回来在这个峡谷最高处的神社当神官了,不仅如此,说不定就被带到宪兵队去
但是在村长以及村公所职员、警察、峡谷和“在”的老人们到场的聚会上,校长征求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意见时,他二位早已作好准备,作了出色的辩护,保护了父亲=神官。对于父亲=神官是否发了疯的追究,阿波老爹作为平素了解父亲=神官是一位研究传承的人而提出反证,校长当即表示同意。校长的目的是即使把父亲=神官打成疯子赶走也不死心,无论如何也要千方百计地把父亲=神官报告给宪兵队。他想到,如果这个目的达到,那么,还不知道他们性格和脾气的峡谷与“在”的老人们,就会朝着承认自己的权威这条道路发展下去。那天的所作所为纯属正常人干的事一成立,校长就开始对于父亲=神官那天的装束和舞蹈就开始追究,这样,培利老爹就接下来发言,而且把该告发者本身置于危险境地。培利老爹强调父亲=神官不仅停留于神职者的领域,而是多年来从事盆地的传承和民俗的研究。而且说那是专家的研究水平。说父亲=神官对于传承与民俗的研究,是和反对天神,也就是反对天皇陛下祖先的神们到来而被赶进山里、成了鬼的本地的地神有关。校长理直气壮地说:“对,不供天神地神不是已经成了鬼钻进山里的邪神吗?不是反对大日本帝国皇统的最凶恶的灾害之神吗?研究邪神,信奉灾害之神明?研究邪神,信奉灾害之神者,难道不是非国民之中的非国民吗?这种人却当了神官,占据峡谷的神社,简直是荒谬绝伦。不仅如此,而且在这非常时局之下,竟然妨碍儿童们祈祷胜利,还要扮成邪神,这能说只是本村的不祥吗?”
培利老爹立刻予以反驳,他说:“不错,神官研究的是包围着这片土地的大森林里的失败之神,考察它在民俗上是一种什么表现形式,用扮成娱神者的方法,使失败之神复原。如此认真的长期研究,以及不怕遭到误解的大胆复原,决不是精神上有病的人所能作到的,众所周知,这是有正气的人深思熟虑所干的事业。神官扮成藏在森林不被人供奉的地神,在儿童们祈祷胜利的早晨,想进入神殿。邪神侵入天神的圣域,那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这是把对于在中国、南洋或者太平洋海域进行战争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神兵坚决抵抗的敌人那种软弱,以一身而表现的形体动作。因此才强调那样卑微猥亵的装扮。那一系列的形体动作是故事内容的。神官作为大日本帝国不予祭礼之神而窥伺神殿,然而又不能进入,以跌倒坠落的姿势退出大殿。随后是和追赶它的主神摔跤,结果是大败特败。敬神的单人摔跤,各地都举办,在儿童们祈祷胜利参拜之前看到它被神摔倒,爬起来就立刻逃进森林,孩子们一定会牢牢记住与大日本帝国为敌者的那副可怜相。但是校长却闯上去了。神官表演的是娱神的单人摔跤,他只演足以把鬼摔倒的神。他不能被校长摔倒。于是他就把校长连连摔倒好几次。但是校长重视自己的义务而又自觉,坚决想把他制服,面对这样一位对手就实在棘手了。这时的神官心生一计,假想此刻帮助校长的神出现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而赶快逃进森林,就算结束了这场娱神活动。神官在森林里呆了五天,对自己扮演过鬼的地神这副身体认真修禊净身之后才回到主神的神社。这种行动,哪里包含着反神道、反国家的阴谋?那天如果校长把神官制服了,扎根于民俗的神事在孩子们面前成了不伦不类荒唐透顶的胡闹,那倒是应该惟校长的责任是问呢。这次的神事在性质上是向扮演鬼的神官以摔跤挑战者的面目出现了,其本人意图是自己以神自居的,实属僭位越分,难道事情的始末不是这样吗?”
到了这个地步,校长才意识到自己孤立。该人本来在满洲某小学任教导主任,得了肺病经过疗养之后,为了在四国这地方温和的气候中恢复体力,就到我们本地当校长来了。因此,他在这一带的民俗方面,根本没有反驳培利老爹的根据。很明显,到会的老人们对于培利老爹的谈论也持共鸣态度。这样,这位校长初战即告失败。不过他从培利老爹说的话里也闻到了一些难以接受的诡辩味道。后来这位校长大施笼络之术,从当地出身的教师们之中得到过去从未举办过这种神事的证言。从此之后,他不仅对于父亲=神官,即使对于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也怀有敌意了。
父亲=神官在我们当地全体儿童祈祷胜利的参拜时表演的舞蹈引起的抗争告一段落,妹妹,从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那里业已得到详细消息的父亲=神官,心有不甘,只是强忍着而已,这一点,即使在他身旁的我也明确地感到了。后来,二位学者特别是培利老爹,对我甚至过分直率地表明了他的忧虑。他问道:“是不是我们伤害了你爸爸?我说了那么多歪理替他辩护,他是不是反倒生气了?”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父亲=神官从这事件以后,就再也没有请两位天体力学专家到社务所来过。于是只有我一个听者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口传斯巴达教育重新开始了。
4
我对于为我们当地引进外部文明,也就是普遍文明的导入者,而且使人感到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文明的孪生天体力学家,怀有非常强烈的敬爱之心。然而,他们为了父亲=神官,大力反驳校长的告发而为父亲=神官辩护,对于此项辩护,父亲=神官表现了沉默的不满,对于他这种态度我也感到没有什么不妥。当然,我也弄不清楚这种感觉的根据。于是我对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无限的善意,感到自己好像并没有真正地接受过来而怀有苦涩的情感。如果是现在,我就可以这样说明那时进退维谷的窘境了。我作为一个孩子,有意识的时候是站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一方的,无意识之下,是站破坏人影子之中的父亲=神官这一边的。可作为旁证的,必须提到,与此相同的时候,我常常感到奇妙的附体现象。
本来我自己就不知道附我身体的东西它的本来面貌,所以也就不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被什么附了体。这就像人生开始有记忆的前后一样,这种附体现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就十分朦胧。不过,渐渐自己就悄悄地想妥附到我身体上的不会是别的,准是破坏人。现在回忆起来只能是模模糊糊笼笼统统地说,开头在我身上发生的附体现象说起来有些夸张,自己感到身心有些僵硬,如果用有此经验的孩子的头脑中浮现的比喻,那就是用生毛皮把自己包起来一般的感觉。进森林里干活的“在”的人们抓来黄鼠狼和鼯鼠,他们剥了皮,毛朝里钉在木板上,在风雨廊把它阴干。我就像被这种生皮做的皮口袋装起来而且只占一个角落的一般。倒也不是多么痛苦多么不愉快,只是为处于这种状态吃惊而已。即使反复多次,吃惊还是依然照旧。慢慢地自己感到,把小小的自己装起来的这个大生皮口袋,里面漆黑,似乎是我直立在巨人的体内一样
自己成了漆黑的巨人躯体之内而且只有豆粒大小的一部分,这个过程想起来还是很新的,如在目前。起因是我这个孩子从小就常常闹牙疼。那时我简直成了除非不说话,一说话张口就是牙痛的孩子。牙一开始疼,我就用石头片把红肿的牙床割开,把脓血挤出去,大喊一声疼得就要立刻气绝身亡一般。痛苦之极又无计可施的情况之下割破牙床,根本没有什么条理清晰的意义可谈。但是从牢牢地掌握了自己的附体现象来说,我以为这是必然的。即使轻微的牙疼,每次开始时一定会导致我去这么作,因为我是漆黑的巨人躯体中的一个豆粒。我被封闭在巨人的漆黑的身体之内,只是不能随便动弹的一粒豆子的牙痛而已。我把肿胀的牙床用锋利的石片划开,大声喊叫,为的是让巨人漆黑的躯体中的这粒豆子彻底地、真正地是粒豆子
我对于这附体现象,用现在语言说,这是自己一生的根本条件,我发现这一点的时间,是从父亲=神官搞了那奇怪的装扮然后钻进森林过了半年之后,我首当其冲地成了主角,经历了峡谷和“在”无人不知的那桩事件之后。妹妹,提起那桩事,你该是记得很清楚的。因为这件事是我们这一代以至以后许多代都会把它当作新的传承接受下来。我放弃了制造革命党派的铁管炸弹,隐居在已经等于废房里的时期,不论白天夜里我只是躺着,不仅峡谷的孩子“在”的孩子们也跑下高地来看热闹似地看着我,大声地喊:“这人是天狗的相公!”
发生那次事件的当天晚上,除露一而外我们同胞兄弟妹妹还住在一起,那是峡谷最低处的房子,你们全都睡着之前,我仿佛决心使全身的血管膨胀起来似地在黑暗中等你们睡着之后起来。我听听大家睡得很沉,认定没有人会醒来时已经到了半夜了,我悄悄地脱下衣服和内衣。摸着从饭厅穿过灶间,再从那里下到堂屋地,这时我看到板门缝漏进来的月光,开了板门来到院子。春天到了,应时而开的花很多,我朝杏树、枣树、樱花树包围的前庭走去,来到那口露天的井旁。我来这里要干一件事。我瘦瘦的腰间挟着一个梳妆台的抽斗,那里装的是被从峡谷赶走的母亲留下来的化妆工具,妹妹,父亲=神官让你给破坏人当巫女,必须化淡妆,因此你还使用过。这破烂的家倒是花香不断,所以我常常在院子里转悠采些鲜花。纸袋里的,罐子里的全是花,虽然干了硬了,但香气依旧浓郁,我曾经想过把它掺进食物里吃下去。那天半夜我光着身子,特别想用妆台抽斗里的红粉。我把红粉放进井台板石的圆锥形的坑洼,从井里打上水来,捧了一捧水泡上。月光之下的小水坑立刻呈黑红色,像血一样,觉得确实像一首诗的句子说的一样“和头顶上的樱花红叶颜色相同,我想,白天看它准红。”于是沾湿了手掌,从脸抹到胸,从肚子抹到大腿,从yīn茎抹到屁股沟。抹了好长时间才抹遍,站起来一看,脚底下一片红,好像杀过猪一般,弄得很脏,想压压泵弄些水冲一冲,我只怕把屋里的人吵醒,于是我只好放下,穿过联结房间的风雨廊,跑过了连接峡谷的石块路,开始登上“死亡之路”的斜坡。满月高挂中天。那月光被果树的树荫挡住,脚下不亮,体内涌出难以抑制的力量,脚步显得特别有力。我意识到,那是森林在呼唤我的关系。不过,我虽然是孩子,可是我有自立的意志,所以决心跑进森林。而且根据脑袋里根深蒂固的设想,把全身也都涂遍了红色。到达“死亡之路”的距离中,我担心的主要是遇上上山干活时过了时间而下山晚了的大人,月光下他看出我是父亲=神官和江湖女艺人的孪生子,他准招呼我:“干什么呀,孩子!”所以,这时候我心里想,一定当一个“笑孩子”来对付他。我们当地的传承中,有个十二三开始,越过“死亡之路”进入原生林,在林子里生活到十五六的“笑孩子”的故事。据说在森林里生活的少年,每次遇见上山干活的人时,总是笑着吓唬人。我就是决心把全身涂成红色,光着身子当个“笑孩子”耍闹耍闹。这时我已经上到高处,再也不用担心碰上谁了,可是,妹妹,这回却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感到害怕了。恐怖抓住了我这暮秋时节的满月之夜钻进森林而且光着身子的人。我怕的是森林深处的鬼一下子把我吞掉。我想,这等于是光着身子涂成红色,自己把自己这既美丽又好吃的东西送上门去一个样。这番经历之后过了二十年,妹妹,当我坐在印度新德里的菜馆中庭,看那涂成红色的烤鸡咚地一声放在案板上时,我就仿佛听到那天夜里令人恐怖的山谷回声,不由得长长地嘘口气更深层的恐怖是森林里有鬼等着吃我这满身涂红的光着身子的人,觉得这鬼可能就是破坏人,虽然我对他怀着热烈的希望,妹妹,绝望的孩子内心是相当复杂的呀!
实际上那天半夜我是怀着对峡谷人际关系的绝望走进森林的。我走出风雨廊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就好了,那时我只带了一个火柴盒,怕被别人看见似地攥在手心里。涂着红色的裸体,暗喻自己愤怒、绝望已极,放火烧着的房屋火光冲破暗夜而火星飞溅。从我想到放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不能实行,但是我从峡谷最低处的家带出来的火柴,是为了放火烧掉峡谷最高处的神社社务所是不是想过给小学校长的家也放一把火?这却没有想过。我因为绝望而逃进森林的主要原因是宪兵队逮捕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我想起他们竟然被捕,仔细思考,终于下定决心逃进森林。他们遭到的灾难,从表面上看,确实是校长耍阴谋诡计的结果。但是父亲=神官背叛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我怀着极大的耻辱感得知,如果不是他搞阴谋诡计,推波助澜,校长什么事也办不到。孪生的天体力学专家们只要见到那位小学校长,就明显地表现出他们良好的教养中对别人从来没有过的轻蔑态度。万万没料到,把他们出卖给宪兵队的竟然是父亲=神官。据说他们对于这位神官只能表示痛心和吃惊。他们最后终于被宪兵队从峡谷带走的时候,我尽管被耻辱感和悲愤震撼得发抖,还是前往送别,同时我真希望阿波老爹也好,培利老爹也罢,他们对宪兵队大喊:“神官才是反国家的人,逮捕他!”
宪兵队揭露国家内部之敌时总是把它搞成仪式,弄得有声有色热热闹闹。峡谷和“在”的人似乎全都出来了,让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走过人们围起来道路,一直走到号称“瓶颈”的峡谷出口。我觉得他们被逮捕既然是父亲=神官的责任,我自然非常负疚,颤抖着跟了去。孩子们突破大人们厚厚的行列,一直跟到“瓶颈”那里待命的停车之处,对于那么熟悉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大声斥骂。这种事我是绝对作不到的,所以一个人先跑到出口那里等着。“瓶颈”的路旁及其附近,仍有五十天战争破坏的痕迹。当年爆破的那大岩石块滚在斜坡上,周围长起来的细叶冬青很茂盛,仿佛是路旁的一个大坟。我就站在这里等候。我恐惧地预感到他们的命运。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各被两名宪兵带来,他们被催促着走在泥泞的路上,尽管他们是被押解的人,但是并不使人感到他们是被剥夺了自由的人。当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无不对我点头致意。我站在周围长满冬青的大岩石块下,他们的点头致意就像一个信号,引发了我全身震颤。平常使人感到像美好的立方体的木头,此刻我觉得比原来的尺寸大了一倍半,眼镜没有了,眼泡好像有些肿胀,我担心他们看不见外界。就在他们被带往宪兵队总部而被赶着登车之前,二位学者十分难过地对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你得原谅你爹只能这么办,千万别难过!”这时我衷心祈祷龟井铭助,希望群众一瞬之间变成暴徒,把天体力学专家们夺回来!宪兵就像真害怕群众把两位专家夺走,他们的轿车和军用卡车就一溜烟地开走了。孩子们大喊:间谍,卖国贼!似乎陶醉在那股呛人的汽油烟里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对于怀着满腔悲愤和耻辱感站在冬青树之下的我,果然像他们所表示的那么宽容吗?真像他们表情所示,原谅父亲=神官不得已的背叛吗?这两位孪生的天体力学专家既然再没有回到峡谷来,既然连他们的生死直到战后很久也不明结果如何,我就只能相信我所希望的他们那种表白了。但是就像我的灵魂集中了力量记下来的一般,永远不忘尽管他们在宪兵挟持之下,我看他们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只是嘴唇活动的那几句话:“这是没办法的,你得原谅你爹只能这么办,千万别难过”
正因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非常难过地对我说了那些话,所以我对于父亲=神官所谓不得已才那么干的事才绝对不予以宽容。我一连几天受着痛苦的煎熬之后,便光着身子涂满红色奔向“死人之路”对面的森林。
上到比三岛神社还高的地方,我就决定不放火了,把火柴扔进黑黝黝的桔子林。我像火星四溅的红色裸体,在月光下跳跃着前进。说实话,当初我就没有下决心放火。如果要说为什么这样,那只能是因为我作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不能不放弃那种打算。父亲=神官卑劣地改变心肠,和校长一样搞阴谋,终于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出卖给宪兵队。我如果放火,那简直就和他们同流合污了。就我来说,既然父亲=神官没有被赶出三岛神社,那就应该留在这里,注视着村庄=国家=小宇宙历史的发展,我感到这比什么都重要。对父亲=神官憎恶之心高涨的同时,我这种想法也在穿过稀疏的杂木林和果园而走向“死人之路”时形成了。
不过,我这涂满红色的躯体里,仍然存在无法化解的愤怒与耻辱力量,这力量就像一个漩涡,无法排遣。我从上小学之前就每天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那时就想,决不能再上这种课了。但是,只要留在峡谷,在父亲=神官的强大压力之下,我除了接受下去没有别的办法。我甚至为了使他给我换上别的课而拒绝上斯巴达教育课曾经想逃进森林。我难忘天体力学专家的面孔,那是充满祥和、庄重开朗的面孔。那样的脸竟然被宪兵们打得失去原来的风貌而改变了原形,但是,即使被打得满脸坑坑洼洼,也没有比到处长毛脏得厉害的父亲=神官那张脸可怕。即使仅仅为了不再看父亲=神官那张脸,不再闻他那体臭,我也得去森林。尽管如此,我仍然考虑想方设法把父亲=神官赶出峡谷,就感到像背叛破坏人一样可怕。所以我放弃放火烧掉社务所的想法,只是用咒术的火星表示一下,所以才把自己涂成红色,让明月照出来,因而钻进暗夜之中,不顾膝盖、小腿立刻被刺得伤痕累累而钻进森林
我满身涂红,在月明中进了森林之后,从那一天开始,就和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无缘了。尽管我还是孩子,一颗心早就被耻辱感和愤怒扭曲了,所以下了决心这么干的。从那以后,至少有五年时间,我没有从正面看过父亲=神官的脸,没有直接和他谈过话。这就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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