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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者的自由
过了很久,那雪依旧飘摇如粉,不曾变成花瓣大小的薄片。我心里的期待又落空了。我仍是没有适应这雪。我不踏进飞雪世界,闷在仓房里专心翻译书稿。我甚至把饭也带了来,这样,只是需要往炉上的水壶里加水时,我才回上房。便是这时,我看见了鹰四和他的伙伴们,他们一个个搞得如痴如狂,然而却不见宿醉的劳顿和放纵的神情,仍然是一派天真烂漫。新下的雪将积雪带来的破败颓唐覆盖无余,不断更改着积雪的外观。于是上房里这群狂热的人们便一直对雪酩酊酣醉,甚至无暇镇静下来。这时,我想到不妨把雪融了再放到壶里,这样一来,我的日常生活便更加彻底地与正房分开了。我便这样耽于远离尘嚣的宁谧之中,懒于表露表情,倦于举动,在越来越大的雪中整整度过了三天。
然而,就在元旦这天,阿仁一家从早晨开始两次搅乱了我的隐居生活。先是一大早,阿仁的长子叫醒我,告诉我说阿仁令相当于根所家现家长的我去打新水驱邪。阿仁的儿子神经紧张,活像个容易被土俗陈规烦扰的老头儿,一本正经地递给我一张用硬铅笔画在邮赠广告背面的难以辨认的打水路线图。我就着台阶下微暗的灯光,眯起不惯光亮的眼睛瞧了一遍。我想把阿仁的这幅今年打水路线图记下来,可到底没有做到。我垂头丧气地返回二楼,把外衣严严实实裹到身上。阿仁那可怜的儿子,像条全身湿透的狗一样抖个不停,一句话不讲,耐心地等着我,想来是他娘老子命他与我同去打水吧。走近上房,我看见炕炉里的余烬闪着红光,鹰四和妻子在炉边并体而眠。鹰四的背后睡着星男,妻子的毛毯里睡着桃子,但是盖在毛毯里的鹰四的胳膊分明伸到了妻子的侧腹,瞧那样子,真像是只有他们二人同眠,有点旁若无人。就在我站在门口半感为难地看着他们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很是麻利地从灶边临时找来了一个完成这项神圣任务所需的大水桶。于是,我便和阿仁的儿子一起,走进了漫天大雪的黑暗之中。
飘落的雪花,使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皮肤灼热而厚重。可我的情绪反而镇静得有些萎靡不振了。想到我和妻子之间癌症般致命的性冷淡,我的心情抑郁难解。如果能像个疲惫不堪的士兵,从这冷淡的沼泽里,步履沉重地逃将出来,这还不是最好的吗?然而我并没有承认妻子和鹰四会直接发生性关系的可能性。在黑暗的雪野中赶着路,我的大脑一片空虚,只是偶而会闪现出一个神秘的幻景:赤裸的鹰四满身雪水,勃起的yīn茎上那曾被禁欲抑制了的强大欲望,沿着他放在熟睡的妻子侧腹的手指传导到妻子身上,将性冷淡的郁结消融殆尽。
从山谷的大路到水边去的路上,雪依旧很柔和。阿仁的儿子,想必在他母亲摆弄着历书和方位表测算打水路线的时候就已经在旁边看了个烂熟,现在他充满自信,踏着没膝的积雪一个劲儿往前走。来到能看得见河面的地方,我被因积雪而变得狭窄的漆黑水面惊呆了。尚有睡意的大脑空间里浮游着的幻景残片全然坠落尘埃。这漆黑一团的水面令我想起了某种令人恐惧又令人生厌的东西,于是,我喃喃地念起咒语:“我与这河谷毫不相干”以求些解脱。我纵然能够不去理会其中的含义,但是那些被大雪围困的漆黑河水却还是我回到这块洼地以后见到的最骇人的东西。见我一脸茫然,阿仁的儿子误以为我是害怕被深深的积雪陷住脚才畏缩不前的,便耽了片刻,终于从我的手里夺下水桶,跪将下去,从满是积雪的斜坡一路下滑,独自到水边去了。接着,一阵害羞似的水声轻轻响过之后,阿仁的儿子便蹚着积雪,把河水打了上来。除了我那个水桶,他还提着个不知什么时候拾来的空奶粉筒,毕恭毕敬往里盛满了河水。
“这新水也不是不分给你!”让我这么一说,阿仁的儿像要护住它似地马上用两手盖住了他的小筒。
这样一来,我明白了他的小脑袋瓜里刚刚成型的固执想法:不是我自己亲手打来而是打发阿仁儿子打来的我的新水不过是冒牌货,而盛满阿仁儿子空筒里的他的新水,才是他自己亲手打来的货真价实的东西。阿仁家与根所家的新水原来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如果我肯下到水边打些水来,阿仁的儿子也会分得一些我们共有的货真价实的新水,他该会满意的。然而,在我畏缩不前,使我名下的新水沦为假货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却想到把他自己名下的新水盛到他捡来的空筒里,带给他那个臃肿不堪的母亲。这孩子的母亲胖得几乎转不过身来,要是他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满脑子荒诞不经的家伙,这些举动倒不是身不由己。我彻底清醒过来,于是我开始觉得,大清早跑到河边来,实在是愚不可及。我郁郁不乐地回到石板路上。打水真该是鹰四他们干的活儿。为了不再见到那几个梦乡里的人,我在上房门前把水桶递给阿仁的儿子,要他提到房里,然后返回仓房。肩膀冻得酸痛,闹得我新做的梦变得险恶不堪。在这噩梦里,从漆黑的水面伸出两只巨大的手掌,力量大得惊人,猛然抓住我的双肩,吓得我心惊胆战。
傍午,那孩子又来叫我,告诉我说阿仁要带着她那细瘦的一家人来拜年。我走下台阶,便看见阿仁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坐在门口的横框上,她的身体还是胖得令人难以置信,活像一只突然滚进来的沉甸甸的大球。我料想要让她的身体转个方向会费掉她不少力气,便走下房来,和她的家人并肩站到了她的斜前方。阿仁在白雪纷杂无向的反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年轻,脸上的皮肤金属脸盆一样油亮亮的,没有一丝皱纹,她脸上的肉抖个不停,盯着我只顾呼呼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门房到这儿不过几米远的距离,却把她搞得像一头就要溺死的猪。只要她不说话,全家人也都默不作声,于是,强打精神走下房来的我,反倒感到穷极无聊了。姑且不论这个前后上下都裹着黑口袋似的东西的女人,她的家人们也都身着新年盛装,可我呢,还是穿着那件睡觉时也未曾脱下过的灯芯绒衬衣,外面套了件毛衣,胡子都没刮。我开始担心,这岂不要让阿仁闹出被害妄想症,因为她特来贺年,却受到了如此轻视。可阿仁却在好不容易整调好呼吸之后,嘶哑着轻声清了清嗓子,致意道:
“新年好哇蜜三郎先生?”
“阿仁,你新年好!”“哪里哪里!什么好不好的,我就是这么个可怜虫了!”阿仁一下子强硬起来。“要是碰上逃难,我又逃不了,不是喂狗还不就是活活饿死么!”
“又翻上老皇历了。什么逃难,还不是万延元年大暴动以前才有的事!”
“哪儿啊,我就见过逃难,仗打败了,占领军坐着吉普车开进来那会儿,老人啦,动不了的人啦,全搬到山谷里去了,全村的壮丁不是都跑到林子里去了?那就是逃难!”阿仁的话里满是顽固愚钝的自信。
“阿仁,那可不是!头一辆吉普车开来时,我就在山谷,我可知道,美国兵还给我瓶龙须菜罐头呢,可大人们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末了还是交到小学教员室那儿去了。”
“才不是呢!大伙儿可都逃难来着!”阿仁不为所动,固执己见。
“蜜三郎先生,阿仁她脑袋有点毛病!”阿仁一直缄口不言的丈夫插嘴说。听了他的话,孩子们都表现出令旁观者感到难过的不安,骚动起来。
我不由得想起,在我那个仓房遭到袭击的噩梦里,觉得阿仁真是个绝对无处可逃的人,可你瞧阿仁,她那被肥肉挤得像肚脐似的小眼睛,让白雪晃得眯成一条缝,她用牙咬着薄薄的嘴唇,露出肮脏的,仿佛布满鳞片的耳朵,真像安上了手柄的一轮圆月亮!她的身体虽然发育失调,可分明保持着那么一种坚定的理智,她做出的疯狂的举动或许是阻止出售门房独间儿的新战术吧。然而应该领教阿仁的这番计谋的实在不该是我,该是鹰四,鹰四已经变卖了包括阿仁住处在内的根所家的全部地皮和房产,若是大家能认清鹰四穷凶极恶的本性,这也全然有赖于他能够轻而易举比背叛这个肥胖绝伦、满心绝望的中年妇女那可怜的计策。这毕竟是一种特殊的感受性。
“大洼村全完了!人心都坏了!”阿仁说。“昨晚的除夕夜,从村里,从‘乡下’来了多少人到有电视机的人家疯挤,闹得人家都没法儿准备过年了,什么也干不了。好可怜啊!”“你们也去看电视了?”我问孩子们。
“啊,去了!看红白歌会来着。要是哪家关上窗闸板偷着看电视,大伙就气得擂他的窗闸板!”阿仁的次子自豪地回答。
“孩子们走东家串西家,直闹到家家的电视机全都歇了气,还不肯回家呢!”
在我回到仓房二楼的小窝里之后,阿仁一家人冒着大雪慢慢腾腾地向上房挪去。那是给鹰四他们拜年去了。从窗子往下看,阿仁的身体简直像个摇摆不停的雪人,中间那颗圆脑袋已经秃了顶。没一会儿,我又从仓房的窗子瞧见,几个年轻人抱着阿仁,将她搬进门房去。那做坏事的家伙踢着积雪,在抬阿仁的年轻人周围跳来跳去,尖声喊着指挥他们。于是,阿仁的孩子们像是忍俊不禁,便爆发了一阵天真烂漫的大笑。
一月四日早晨,为打长途电话,我第一次下山。连下了几天雪,但通向村公所前面广场的那条狭窄的石子路却并不难走。船底型的路上落着薄薄的一层新雪,下面的雪早被踩硬实了。在这几十个小时里,山脚下的那些男人们为庆贺新年,聚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可这些足球队的少年们却排着队,踏着雪,跑上跑下,大运动量地训练着。走过超级市场时,我见到的是令人担心的不祥情景,给人一种莫明其妙的不和谐的感觉。眼下的超级市场,紧闭着黄绿斑驳的大门,宛如一辆涂着迷彩的战车。几个从“乡下”赶来的农妇候在檐下,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一人带一个小孩,呆呆地站在那儿。既然她们胳膊上挎着空空的购物篮子,那么她们大概是为了买些东西才在这儿等超级市场开门。有的孩子已经累得蹲到了雪地上。看来店门前的这帮农妇已坚韧不拔地等候了很久。自从元旦以来,超级市场就一直没有营业。现在,大门依然紧闭,也见不到店员的影子。那么“乡下”的这帮女人提着空篮子在这里等个什么劲儿呢?
我满腹狐疑地步过去。让超级市场挤兑得早已偃旗歇业的山脚下的几家店铺,一律是房檐低垂,屋内昏暗,房主们只能躲在最黑暗的角落朝外边窥视。白雪皑皑的石板路上人迹罕至,我甚至见不到一个行人,好打听一下“乡下”的那群女人干嘛要怪模怪样地守在那里。而且就算有谁到这条石板路上来,只要我走上前去搭讪,他就可能就地解手以避开我。邮局的服务员,我等长途电话时,他总能同我聊聊吧?可那邮局也同歇业的店家一样,不扫檐下的积雪,任其堆在门前。
只有一扇前门打开着。我跨过门前的雪堆,走进邮局昏暗的屋里。窗口找不到一个服务员。于是,我大呼小叫地要不知躲在哪里的服务员替我接通长途电话。
“雪把电话线压断了,通不到市外!”立刻就有一个老人,从与我近得令我意外的那个低处的角落愤愤地回答。
“什么时候能修好啊?”我说。那声音唤起了我一部分陈旧的记忆。
“修电话的那帮小子住在根所家,叫他们他们也不来干活啊。”老人说。他激愤的声音越发高亢起来。我想起来了,他是我小时候就这么易怒而平庸的老邮政局长,可我到底没有搞清,他是用怎样的一种姿态躲在这样低的地方工作的。我转过身来,还是往超级市场的方向走,注意到前面有两个男人相对而立,轮番把手伸向对方的头顶。只是回去的路上风裹着雪花迎面扑来,我躲避不迭,低埋下头走近他们,却早忘了看一看他们到底做些什么。我惦记着在紧闭的大门前傻等的那群“乡下”女人们。走近一看,非但那些女人还站在原地,这短短的时间里竟又多出了十几个人。女人们还是沉静地伫立守候,只是刚才还在跑来跑去、或是蹲在雪地上的小孩子们现在却已经怯生生地抽噎着,搂住妈妈的腰。我停下脚步,想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可在我面前,又有一群男人正在大打出手。他们与我离得这么近,令我感到害怕,又很是大惑不解。对这种有如约会的规规矩矩,默不作声的斗殴,我只好盯着看。
山脚下几个已过中年、一本正经的男人,都穿着没打领带的西装(这还是山脚地区最常见的盛装),一个个烂醉如泥。他们古铜色的脸上闪着热气,喷将出来的狂烈的气息,在风雪中犹如沸水一般。他们全然不管满脚的积雪,踩在松软的雪堆里,更加坚定从容,双眼稳稳地站住。每一出手,他们紧握的拳头总会打到对方的耳朵,下颚或者脖子。这简直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斗犬在嘶咬:愚钝坚忍,默默无声。这时,一个矮小的男人脸上酒后的红晕眼见着消失了,几乎缩成了一团。然而他又挨了一下,于是一声惨叫从他那苍白干硬的脸上的皮肤渗出热汗似地涌了出来。可是,他却匆匆地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拽出个什么东西,用手攥着它,打在对方的嘴巴上。随着一声用铁钩撬开牡蛎似的闷响,一小块带着红血泡的碎片向我这边飞来。那被打的男人双手捂着依旧醉红的下半边脸,弓着腰朝我跑过来,打人的男人放开脚步全速追赶。我分明地听到了挨打人精疲力竭衰弱的呻吟,也听到了追赶人呼呼的喘气声。我转过身目送他们渐渐跑远。然后,我蹲下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到了脚边的雪地上。那雪地早已被踩得一塌糊涂,却还清洁白净,上面有一块杏核大小红色的凹陷。在凹陷的底里,有一颗黄褐色的树芽般的东西,它小小的根部还粘着什么玫瑰色的形如木耳的东西。我伸出手指把它拿到手里,猛然感到心里绞痛般的恶心,将它扔了出去。那是颗带根的残缺的牙齿。我蹲在地上,活像只呕吐不止的狗,孤立无援,虚弱无力地环视着四周。超级市场大门前的女人们,依旧木然地盯着天空兀立不动,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的小孩子们紧紧抓住母亲粗劣的外套的下摆怯怯生生地往这边偷看,好像我成了他们的新的威胁。周围人家里,人们一定是一直在肮脏的玻璃门后的阴影里窥视着这一幕,但他们却缩头缩脑,不肯出来。我慌得撒腿就逃,脚踩着路边还没踩实的软绵绵的积雪,满心是梦魇中遁逃时无依无靠的焦灼,一口气逃到石子路上去。
我震惊不已。自从把自己关在仓房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想与鹰四谈一谈了,我要谈谈我刚才遇到的这一切。我把鹰四叫到上房的檐下。在房里合宿的少年们正干得热火朝天,我不愿意进去。
“从元旦开始,山脚那边就总是在打架啊,阿蜜。”鹰四回答。他倒是全神贯注地听了我的讲述,但全然不睬我极度的震惊。”村里的大人们近来总是火气很大,新年放假,除了喝酒就没有别的事儿做,往年都是那些小伙子早早儿地就生事打架发泄一下,可是这些‘一等乱民’现在正和我住在一起刻苦训练呢。所以呀,没法子,懂事理的大人们才开始自己打架。原来,他们看见年轻人打架,要么袖手旁观,要么调停说和,好借此渲泄一下心中郁积的暴力情绪,可现在,他们自己也打个不停了。可他们打起架来,怕是没人出来劝架吧?成年人打架可和年轻人不同,他们彼此打成一团的话,谁要是参预进去,又不吃亏怕是难了。这样一来,他们打架,也就无人过问,没完没了了!”
“反正我可是没见过像他们这么打架的,那些人把牙都给连根打下来了!”我唠叨着,心里很难接受鹰四那和平常一样的平静的分析。”他们就那样一声不吭,挥着拳头使足力气打来打去。就是喝醉了,这也不对劲么,阿鹰!”
“在波士顿,我去参观过总统的故居。演我们自身的耻辱的那帮人结队去过。我们坐小客车回家路过贫民区时,就看见两个黑人青年打起来了,其中的一个举起砖头吓唬人,那人的前胸和肌肉可差点劲儿。对方呢,却站得远远的,迎接挑衅。就是我们的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去的那一刻,那个一时疏忽的男人,向前凑得太近了点,结果,砖头一下砸在他头上,他摔倒在地,脑袋砸开了瓢,脑浆都出来了。可在附近居住的人,全都坐在家里阳台的摇椅或者是大扶手藤椅上,一声不响地盯着看。山脚那里的暴力不过只是停留在打掉一颗牙的程度,还没有出过人命呢。我们日本人打起架来,不是思前想后不敢打,就是体力不佳打不动,可在心理上,恐怕倒是应该承认,山脚那边和黑人滋事的贫民区没有什么两样。”
“可能是吧。在我记忆当中,山脚那边,而且是一大早就那样公然大打出手,真还是头一遭。搁在从前,要不了打这么凶,小孩子们早就跑到派出所去叫巡警了。可是今天早晨,人们都只会躲在家里,冷眼旁观呢,阿鹰!”
“派出所没有人嘛。还在刚开始下雪的那天深夜,巡警就让市里的电报召去了。下了这么多天雪,公共汽车也不通,电话线也被大雪压折的树枝给搞断了,这山谷里的人哪个晓得巡警们现在怎么欢度新年呢!”
鹰四的话,让我察觉出一种相当可疑的迹象。然而,我打消了问其究竟的想法。我又何尝不希望把自己同鹰四和他的那支足球队的活动隔绝开来。鹰四仍像着了魔似的义无反顾,我感到跟他走下去是危险而又麻烦的。而且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心思对鹰四评足品头。
“超级市场过年放假吧?大门关着,可是门口却聚了一群‘乡下’女人,这是怎么回事?过年这一个星期似乎不靠超级市场、省吃俭用也过去了啊,可是那群女人却只管一动不动地守在紧闭的大门前,岂不奇怪?”我换了个话题。可鹰四却说:
“怎么,已经聚起来了?”他的话重又让我怀疑起来。“今天下午,在超级市场还要有点活动呢!阿蜜,你不去看看?”
“我可没那份心思。”我本能地提高了警觉一口回绝。
“也不问问是什么活动,先就咬定没心思去看?你这个仓房的隐士!”鹰四的话,留有明显的余地,敷衍着我。
“就算是罢。我对山脚要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对山脚的一切你都没有兴趣去看!不用说,你更没有兴趣亲身参加了!阿蜜你好像不是活在这块洼地上的!”
“因为下雪,我也只好在这儿呆下去了。不管山脚那边要出什么怪事,我只希望在出事之前从这儿出去,然后决不再想林子里这块洼地的事!”
鹰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嘲弄的含混的微笑,默然摇了两三下头,退回屋里去了。我感到他不愿意我要见年轻人在他屋里进行的作业,而我也不想干预什么,便折回二楼的仓房。
桃子来送午饭时,让我从仓房窗户看一看超级市场的房顶挂起的新旗。桃子孩子气地急于想让我中计,十分天真可爱,搞得我没法回绝她的提议。超级市场的土仓顶上,有红黄两种兴高采烈的三角旗正在风中飘扬。透过山谷里下个不停的雪片,看上去这倒像是擦痕累累的旧影片里映出的场景。我转过脸来,见桃子正满眼期待地盯着我看,我当然不晓得这两种旗子到底是意味着什么。
“这旗子怎么会让你这么高兴?”
“为什么?”桃子反问了一句。她全身颤抖,显然,她很想讲出来,却又有所忌讳,这种矛盾的感情撕扯得她目露凶光。
“阿蜜,你见到这旗子觉得难过?”
“等回到东京,我给你寄几种好玩的旗子来,阿桃。”我对弟弟的这个最小的“新兵”打趣道,然后开始吃午饭。
“四点钟,到山脚那边看看,可能就会知道出什么事了,像阿蜜你这样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也会的!可是从四点开始哟!你是想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事的,是不是?可是,我不能出卖足球队呀,阿蜜!”
桃子在这大雪天竟光着身子得意地穿着那件印第安皮袄,它皱皱巴巴、针脚宽大,连浅黑色的皮肤也遮盖不住。一眼看去,她像个滑稽落伍的女恐怖分子,引人发笑。
“阿桃,我可是绝对不想知道要出什么事,你谁也没出卖。”
“你这种[[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可真没劲!”桃子委屈极了,愤愤地说。然后就转身回到自己未曾出卖的同志们那里去了。下午四点,从谷底传来了为数甚众的人们的叫喊声:啊——!啊——!啊——!啊——!声音盘旋不绝,一声高过一声。那喊声十分急促,又夹杂着快乐的亢奋,不断冲击着精神深处充血的粘膜皱褶之类的最为隐秘的部位。听到这喊声,我不禁手足无措,就像裸露癖的丑态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喃喃地说出声来“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然而立刻,仓房的一角仿佛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应了一声。我又变得狼狈起来,摇头叫道:“不!不!”外面的喊声越发激昂震耳,持续不断。可是忽然,喊声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种低沉的嘈杂,如同无数只蜜蜂在飞舞。偶尔会有几声嘶哑的吼叫打破这种嘈杂,与小孩子的尖声惨叫和欢乐的呼喊相抗衡。在喊声不断传来的时候,我暂且还能安心译书,可这种莫名其妙的断续尖叫却扰乱了我,使我再也无法专心做事了。我只好站起身来,让玻璃吐出的凉气直逼我滚烫的面颊和双眼,透过昏暗模糊的玻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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