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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
“严格说来,我谁都讨厌。”
清一郎觉得一直陷入恋爱论未免令人疲倦,也就缄口不语了。
藤子对订婚这种伪善的形式,感到了一种肉体的惊险和刺激,这一点是那么明显,以致于清一郎动辄便察觉到了她的这种心理。藤子轻蔑那些浪漫的小姑娘,很久以前就公开宣称自己抱着这样一种信条:“越神圣的东西就越是猥亵,所以,婚姻比恋爱要猥亵得多。”
两个人的经济状态过于悬殊,所以在付账时需要一番微妙周全的考虑。就此,藤子的父亲为他们想出了一条权宜之计。两个人就餐时通常选择库崎家可以赊账的餐馆,只要清一郎在帐单上签上“杉本”这一姓氏便可以畅通无阻,以免清一郎的矜持受到伤害。
这时未婚夫妻一旦走累了,就在上述的那种餐馆中进餐。女店主们都颇得要领,大都让年迈的女招待出来伺候,而藤子则仿佛觉得敲诈父亲是一种社会性的慈善之举似的。
有时在餐桌的碟子中会突然浮现出镜子家的幻影。
那一切并非遥远得已化作了往事,但从这里望去,确实显得又远又小。有法国式窗户的灯光。五六个小小的人影忽而站立忽而坐下。还看见穿着夜礼服、坐在长椅上的镜子,传来了周围的说话声和嘻笑声,出现了一张又一张脸。有峻吉,有收,有夏雄。某个人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那家伙竟然结婚了。”
“幸运的是,被愚蠢想法魇住的不只是女人呐。”
在那儿,结婚的话题肯定是一种笑料。那儿既没有婚姻,也没有阶级,既没有偏见,也没有秩序。光子正讲着一对孪生姐妹在浴盆中比谁掉下的毛发更多这样一个猥亵的话题。或许在场的人不知不觉之间都被囚禁在了社会的孤岛上,又全都在不知不觉间探索着决不会崩溃的思想,并企图生活在这种思想之中。清一郎还不能准确地知道,这种思想究竟是什么。
藤子突然说道:
“结婚之前,需要考虑好的事有一大堆吧。”
藤子属于那种绝不会问“你在想什么”的女人。清一郎也简单地回答道:
“是啊,得整理整理大脑呐。”
藤子觉得他们俩之间的对话就像是一对处于倦怠期的夫妇,竟然变得有些兴奋和得意了。
婚礼定在12月7日星期二,镜子家里的那帮朋友一个也没有受到邀请,这倒并非因为清一郎疏远了旧友,而只是为了自始至终将镜子家的一族完好无损地放置在另一个世界中。作为清一郎一方的客人,只邀请了如今已疏于见面也并不思念的过去学校的朋友和老师。这毋宁说是他把自己的婚姻看作与自身毫无关系的意志表现。但是母亲不断地发牢骚,抱怨库崎家这种公开表演式的披露宴无论在谁看来,都给人一种把清一郎当作入赘女婿的印象。还说即使在如今家道中落的杉本家族中,过去也曾有过可以对藤子的祖父颐指气使的人物等等。清一郎也没有特别耗费精力来说服母亲,他自己认为这种“借来的婚礼”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形式。甚至连婚礼当天的晨礼服也是由库崎家出钱在他们经常光顾的西服店订做的!他爽快地接纳了一切,而即将成为岳父的那个人也十分欣赏他“不拘泥于物质的明朗态度”
婚礼的会场定在明治纪念馆,披露宴定在帝国饭店的孔雀间。按照藤子的意见,宴会采取鸡尾酒加牛排的形式。请柬一共发给了500人,其中库崎家的客人就占了456人。不过压缩到这么多人也并非一件易事。某人由库崎的前辈、原总理大臣、本届新党筹备会的代表委员之一大垣弥七夫妇担任。
到昨天为止天空一直阴雨绵绵,让人担心不已,可一到7号,却变成了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把女人们从害怕盛装被雨打湿的担忧中解放了出来。清一郎的母亲一副坚毅而冷静的面容,比平常挺得更高的胸脯较之任何时候都更昭示着她是一个寡妇。
当载着杉本一家的包租轿车进入明治纪念馆时,清一郎发现:这个初次来到的地方正好被一片森林包围着,而他曾经从镜子家的阳台上无数次眺望过这片森林。每到傍晚,宛如芝麻一般密布着乌鸦群的这片森林,当他深夜造访镜子家时,这片曾经毫无感动地眺望过黑黢黢地静卧在月光下的森林。森林中一年到头都沸沸扬扬着举行婚礼的人群。中间隔着低矮的谷地和信浓町车站,镜子家和这片森林之间的对照是颇为得当的。而他独自一人从那个家的阳台上飞身跳向了这森林的背后一侧。
此时,镜子也在光线充足的法国式窗户旁边,一个人进早餐兼午餐。真砂子已去了学校,女佣在远处一声不响甚至连电话铃声也没有。窗边的地毯因日照而减褪了色彩。
大约一周前,久未露面的清一郎打来了电话,声辩自己之所以没有邀请她出席婚礼的理由。“客人们尽是些我不认识的大人物呐。”他说道。镜子问了问婚礼的会场和披露宴的场所。当得知是明治纪念馆时,镜子想说“就在这附近呐”可一想到清一郎的心思早已飞向了别处,似乎不会留意到这些,她便欲言又止了。
镜子深谙清一郎不邀请自己的心理。她远离世俗的社交生活已经时日匪浅,倒不是对方拒绝了自己,而是自己也拒绝了对方。
镜子一边咀嚼着涂抹了桔皮果酱的吐司,一边瞅了一眼下午1点左右的那片森林。这儿有热气腾腾的咖啡,有冷冰冰的孤独,而那边有男人的晨礼服,高岛田的发绺和笙筚篥。而那一切从这里是看不见的。尽管看不见,但森林却还是在霎间里陡变成一副滑稽猥亵的形态了。
从现在开始清一郎所要做的事情全都是既定的;可镜子所要做的却没有一样是既定的。或许该去美容院吧。恐怕会因为寒冷而不能成行,必须得去订做了衣服的西装店试穿一下。尽管很讨厌,可还是有必要束紧腰部。不,或许哪儿都不去。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会有人打来电话的。说不准会有谁突然闯来,搂住镜子的膝盖,倾吐被恶人抛弃了的哀叹并嚎啕大哭。或许那个志在每周攻陷一名有夫之妇的新面孔青年会霍然出现在门口吧。他惟一的梦想便是遭到深怀嫉妒的丈夫们的射杀,以留下一名好色男儿的荣耀。或许那个承蒙镜子介绍了5位新顾客的妇产科医生又会打开戏谑的电话吧:“有什么新客人没有?我会随时给予精心处置。谁也不会有什么不满吧,因为没有比我更安全可靠的医生了。”
啊,在森林的那一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人生。可是在这儿,在镜子的周围,人生却多得不计其数,而且全都便于洗涤一新。
镜子一个人独处时,从不想看电视,或是听收音机和唱机。在这沉默里,在这午后的怠惰中,在这暖烘烘温暖养身体,透过玻璃的阳光里,她像冬天的苍蝇一样一动不动地蛰伏于性的幻想中。
镜子也曾有过新娘的初夜,这记忆是那么滑稽但却化作了她对别人婚姻的细节想象的凭据。在想象中,他人的婚姻比自己的婚姻占据着更重要的意义。
当她陷入这种想象时,冬天的光线也开始显得十分强烈了,而且房间的一个角落还点燃着煤气灶。尽管在藤色的希腊式睡衣上只披了一件深紫色的绗缝缎子长袍,胸部却早已微微出汗了,镜子在香水与汗水混合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中,感到咖啡正徐徐排遣掉起床后的倦慵。
她只瞅了一眼将景色的两边划分开来的常绿树森林。高高的落叶树在森林上边铺展起纤细的枯枝的网眼。“那儿正要进行的事情,还有我这胸脯上的汗水,”镜子觉得:即使这汗水与香水在蒸发的过程中将淡淡的气味飘进了在婚礼上听到祝词的清一郎鼻腔中,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她从这种想象中玩味到一种秘密的亵渎神明的乐趣。
——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她发现了上学前真砂子放在这儿的偶人。镜子颇为罕见地想到要把偶人还回到真砂子的房间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孩子的房间。
在这个一切都是按孩子的趣味装饰起来的小房间里,桃色的质地上刺绣着玩具熊的大床罩显得又宽又大。镜子想,应该给她换一种更适合女孩子的花纹床罩。
镜子想把偶人放在装饰架上。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玩具房子上。这是德国制造的玩具,一个精巧的房子模型,里面的各扇窗户上都点燃着灯盏,呈现出一派夜晚的小小团栾景象。房子的大门微微敞开着。镜子漫不经心地用中指那红红的指尖戳开了门扉,见里面塞满了纸屑。
“居然把这当作纸屑篓在试用。那么,纸屑篓又到哪儿去了呢?”她一边纳闷想着,一边把抽出来的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幼稚的铅笔字写满了“爸爸、爸爸、爸爸”
镜子陡然被一种莫名的愤怒打懵了,甚至在这玩具房子里面的里面也肯定一层又一层地塞满了咒语般的写着“爸爸、爸爸”的纸片吧。镜子恨不得把纸片全部抽出来付之一炬,但转念一想,还是原封不动地把纸片塞回玩具房子中重新关上了那扇门。
“哎呀,你沒邀请友永夫人吧。”当清一郎在母亲和妹妹的陪伴下,沿着纪念馆嘎吱作响的黑暗走廊走向等候室时,母亲这样问他道。清一郎并不是没有预料到母亲会提出这个问题的。
“你是说镜子?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往来了。”
和镜子目前的交往也是瞒着母亲的。
“不过,过去曾经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更何况友永这个姓氏在她家老爷过世以后依旧声望很高呐。”
“可镜子是一个和入赘的丈夫离婚后把他赶出了家门的人呀。”
母亲忽地流露出很沮丧的神情说道:
“是吗?我都忘了。”
等候室的中央隔着一幅帘子,以便婚礼前两家人互不照面。这里有点像牙科医生的候诊室,在紧关着的窗户外面,隔着积满尘埃和种有花木的大煞风景的庭院,能看见与走廊连成一片的婚礼会场。另一场安插在清一郎他们前面的婚礼正在那儿沸沸扬扬地举行着。
杉本家的亲戚已经到齐了,可媒人夫妇、还有库崎家的人却一个也没有露面。母亲有些焦躁不安了。索性掀开了隔在两家中间的帘子,以便让库崎家的人到时,能一眼看到等得精疲力尽的杉本一家。
不久,库崎家的人静悄悄地出现了。白色礼服上罩着面纱的藤子显得格外漂亮,一看见清一郎,脸上便浮现出了大胆的微笑。
库崎弦三像是要退开新娘似的兀自走在前面。与平素相比他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异样,也不向大家打招呼,而只是挥动着手上的灰色手套,把清一郎叫到了走廊里。
“什么事?”来到走廊上的清一郎发现,弦三那种暴躁骄横的态度与其说像一个岳父,不如说更像一个副社长。他不禁感到有些畏葸。
“出了点麻烦事。刚才吉田内阁总理辞职了。”
“啊?!”
“说来你也不懂啊。显然,今天大垣先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悠哉游哉。”
“那可就麻烦了。”
“真是为难呀。但是据说会赶来出席披露宴并致祝词的。要是真能妥善安排那么一点时间就好了。我很担心。万一他迟到的话,就只好让披露宴的程序来将就大垣先生的时间了。”
“大垣夫人怎么样?”
“夫人应该马上就能赶到。总之,今天只好请夫人一个人来做两个人的事了这一点你要得到你母亲及大家的谅解。”
清一郎回到不知发生什么事而惊慌失色的杉本一家人旁边。等明白事情的原委,大家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原来不过如此”的神情。母亲走到窗边,用清一郎似乎听得见又听不见的声音咕哝道:
“还不是因为过于追求大人物效应”
她对库崎在谋求这种问题的谅解上指使女婿的做法很不高兴。
看到大家都明白了事态的变化,弦三又恢复了趾高气扬的态度,微笑着走向杉本一家,用堂而皇之的口气说道:
“总之,尽管有诸多不便,但无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媒人的政敌倒台之日,说来不也正好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吗?”
在婚礼会场上,神父正念诵常常的祝词。这时清一郎想象着,在今夜的披露宴上客人们的话题一定会集中在吉田首相长达7年统治的终结与关于后继内阁的种种推测上。一个所有客人热衷于政府倒台话题的结婚披露宴——仅仅是想象一下,也感到美妙无比。真正值得举杯庆贺的惟有政治上的憎恶在这种喧闹之中,那个被认为不可能莅临的媒人,眼下正处于政治漩涡中的人物沐浴着辉煌的光焰而大驾光临了。一旦这个“百忙之中赏光”的巨头将他本人的声音传入大家的耳朵,那一刹那所唤起的是多么新鲜的惊愕啊。
——这时,奏起了幽暗、甜蜜而且轻松的六弦琴,宣告着交杯酒仪式的开始。清一郎看见了那手捧金色酒壶向自己走来的身穿红色和式裙子的巫女。在白昼的黑暗中,她脸上的白粉是那么明显,而嘴唇又是那么浓艳。他对初次见到的这种婚礼会场上的巫女竟然如此浓妆艳抹深感惊奇。因为那分明是娼妇的化妆。
“从新宿二丁目进去后右面的第二家店里,有一个与她很相似的女人呐,尽管店名和女人的名字都已忘了。”清一郎暗自思忖道。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窥见了一种黑暗而朦胧的箍环,正是这种箍环在远方将整个世界连结在一起包括那些娼家和普通的家庭。
母亲在嚷嚷着什么。紫色的霓虹灯在店铺前大声说话的那张脸上忽闪忽灭着。
“你放心吧,终于借到钱了。”
“那太好了。”
收并不多问,因为他抱有一种奇妙而愉快的信念,即母亲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可能是踏实而可靠的。
“今天也是刚做完了体育运动才回来?说世上有不可思议的事,倒也真有呐。像你这样的懒鬼居然也”
实际上“不可思议”的是,如今他爱上了那种肉体上的苦行,以致于它已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渐渐地比起剧作家及其后台,还有酒馆,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体育馆里。一天到晚肌肉成了他最关切的事情,一旦两天不去体育馆,就会觉得肌肉像是完全垮掉了似的。
特别是在剧烈运动后的第二天,那里的肌肉就像是在倾诉着内部积淤的疼痛异样。这时,那种悄然无声的喜悦便会更是加深一层。因为这种疼痛毋需借助眼睛的观察,便已不断地通报着他身体那部分肌肉的存在。
劳苦与汗水在春夏秋冬的每个季节都成了收不可缺少的尤物。如今他才恍然明白了初次踏入体育馆的那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从那些年轻人的嘴中无可奈何地流露出来的深沉而痛苦的叹息声的意义。其实便是快乐。他觉得,倘若没有现在强加于自己,并迫使自己臣服,时而让自己痉挛地被迫发出痛苦叫声的那种生了锈的、冰冷而漆黑的铁块的重量,那么也就不会有生存的价值。
“仅仅半年之间,以前的西服就完全穿不得了。算了吧,反正不久将会有某个女富翁给你做好多好多西服的吧。”
“现在已经有了一个那样的女人呐。”收一边想着在上演秋剧时后台认识的那个名叫本间的奢侈女人,一边说道。
“这不好吗?结婚怎么样?可别忘了向你母亲进贡哟!”
“真会打如意算盘。对不起,她可是别人的太太呐。”
“哎呀呀!”
“与其想那些,还不如赶快把这个店改造成咖啡馆吧,假如真的已经借到了钱的话。”
“再过四五天,就可以着手干了。因为已预付了定金。不过工程要花一个月,眼下的这个圣诞节是赶不上了。在这条商店街上,估计明年就能恢复景气了。据说这是一个改革社会的圣诞节呐。”
实际上街道的每个地方都充斥着廉价的圣诞节装饰物。社会上都等待着鸠山新内阁用他谄媚似的嗲气嗓音中止通货紧缩政策,报答世间对这位半病人的老宰相不无伤感的同情。或许一到圣诞节,首相就会像养老院的老人一样,在孙子们的包围中高唱赞美诗吧。
惟有收的母亲那间店铺的橱窗里缺少一棵圣诞树,这与其说是因为再过几天商店便会关门歇业,不如说是因为母亲的懒惰。里面的装饰品看起来灰扑扑的,这也是因为解雇店员以后再没有人打扫的缘故。尽管如此,母亲在扬言要将这儿改建成咖啡馆以后的半年时间里,却只是空自收藏了一张设计图,而一直不见资金从天而降。
铃铛“叮当叮当”的音乐从每个地方的扩音器里悠悠传来,交汇撞击在一起。圣诞老人站在街头分发着纸张粗糙的传单。某一个橱窗里,铺满了像是把用旧的座垫拆开后的旧棉花做成的脏兮兮的白雪,上面堆放着涂抹了原色及金银两种颜料的玻璃珠子。印有刺叶桂花纹路的包装纸、彩带、金银线的辫带、银箔纸工艺品上那积满白雪的时钟等等一切都在不负责任地闪烁着金光。
母亲被迎面吹来的风冷得缩紧了脖子,邀约儿子道:
“哦,好冷呀。到不到里面去暖暖身子?”
在店铺里面三张榻榻米见方的小房间里,放着一个电热式覆被暖炉。母子俩怔怔地烤了一会儿暖炉后,拿出从饭馆里叫来的便饭吃了起来。最近,母亲已习惯了儿子那令人吃惊的巨大饭量。
两个人之间没有进行什么像样的交谈。收胡乱地躺下,一笑也不笑地认真翻阅看旧杂志上的连载漫画。
这上面大都是供小孩看的漫画,徒有其表的英雄豪杰一边高声吆喝着“哟,哟嗬哟嗬——”一边扛着大刀仓皇出逃。
这房间里的情景不能说就叫祥和,但也不能说就叫无聊。在空荡荡的大饭碗的碗底,仅有的一点剩汤里漂浮着佐料的残滓。铃铛“叮叮当当”的音乐声不时从玻璃窗的缝隙里潜入进来。母亲也一边阅读周刊杂志,一边时而感叹道:“嘿,在四国的乡下,居然有狗抚养人的婴儿呐。”尽管如此,她倒并不是想用这种感叹来引起收特别的注意过了一会儿,这小小的房间便萦绕起母子俩吐出的香烟烟雾了,以致于很难辨认墙壁上年历的数字。
潦倒和堕落竟然是如此富于悲剧性!母子俩以各自的方式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就感到困了。收率先睡着了,可母亲的睡意倒反而被驱散了。
在短暂的假寐中,收梦见自己正与一个外国女影星xìng交,还一边思忖着:这已经是第三个女人了。他本来就很蔑视女电影演员,所以在梦中也明显地流露出了轻蔑感。他想,这最后一个家伙也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罢了,跟其余的两个大明星沒什么两样。
他起床后,觉得面部有些发麻,于是马上站起来照壁镜,只见脸颊上留下了榻榻米的印痕。收看了看时钟,发现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了5分钟,于是,他急匆匆地梳理好头发,揉了揉面部,谁知打盹时留下的榻榻米的印痕却怎么也消不掉。
“真不会见机行事呐,要是给我垫上个枕头什么的就好了,可”
“你睡得太香了,要是因为那么做而吵醒了你,你又会不高兴的。即使在关店门时,我也注意到尽量不发出声响,没想到你还说那种话,真是冤枉人啰。”
事实上,在关门后的店铺里光线早已是又弱又暗了。本以为收今晚会留宿在这里的,可看见他已经起身开始打扮,想必今夜又要和那个“好上了的女人”约会了。虽说母子间喜欢彼此说一些抽象的色情话题,但出于一种不可思议而又顽固的羞耻心,却从不挑明自己的性爱细节。母亲几乎是出于本能,对执拗与强制充满厌恶,因此从未阻止过外出的收。
收只穿着一件白色套头毛衣,俨然一副新剧实习演员的装束。这身打扮清晰地显露出他长宽的肩膀和v字型的身体轮廓。无论怎么看,这个青年都活像是马戏团的年轻人。
“我去夜总会。”收很少这样不打自招。
“就那么一身打扮去?”
“反正就在新宿呗,又不会因此而不准我进去。”
出门时,他又开始对面部上榻榻米的印痕担心起来了,在嘴里叽叽咕咕着什么。这是一个出门时绝不会流露出快活神情的儿子。
“母亲究竟从哪儿借来的钱呢?”他快步走着,脑海里掠过了这一疑问。“从夏天到秋天,她一直抱怨找不到可以借钱的人,可”圣诞节前的大街,夜晚的10点钟,落下大门的商店,咖啡馆和酒吧那故弄玄虚的黯淡灯光,赴夜总会约会时的迟到,白色的套头毛衣,毛衣下充实的肌肉这一切对于收来说,无一不具备着价值,但惟独那面颊上榻榻米的印痕却另当别论。“跳舞时,女人肯定会马上发现这印痕而加以嗤笑吧。只要印痕不消失就不跳舞,这不就得了吗?”
街道上充斥着阿飞流氓及其拙劣的追随者。夜风很冷,但却有人在西服下面大大敞开着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衬衫的衣领。路边的一个街娼向着收的侧影发出一阵带着赞美的叹息。尽管收认为她们在女人中是最诚实的人,但还一次也不曾和这些卖淫的女人睡过觉。
新宿三光町附近的这家小门小户的夜总会与其说是为当地人提供的场所,不如说是便于那些在银座玩耍到深夜12点钟的人们到此继续寻欢作乐的地方。
本间夫人把银白色的貂皮披肩搭在椅子的后背上,黑色的晚礼服上面配搭着一条珍珠项链,坐在墙隅一个格外幽暗的地方。在离她一间长度单位,京间大约1。97米,田舍间为1。82米。——译注的地方有一棵圣诞树,忽闪忽灭的小灯泡所发出的微光好容易照射到夫人那里,将她胸前的大颗珍珠染成了各种颜色。夫人属于那些聚集在戏剧的世界周围,试图在舞台结束以后与演员一起将戏剧纳入现实生活的富婆中的一个。
当然,剧作座与政治无缘这一点,对此也不无作用。特别是近几年来,出入于后台为剧作座捧场的客人中,这类妇女的人数骤然增加了。她们多少具备一些文学趣味,故作业余爱好者之态,为知性的化妆而废寝忘食,总之是一帮气人作呕的家伙。但本间鞠子却多少有些不同。她遵循剧坛的光荣传统,认为演员最重要的乃是姿色。除了在公共场合与丈夫偕行同往而外,丈夫允诺她所有的自由行动。鞠子一边对这种自由的平庸深感厌倦,一边诅咒着这种潇洒的宽容把她感到自己处于不幸中的喜悦剥夺得一干二净。
鞠子对剧作座的美男子须堂颇为有意,也曾和须堂一起跳过两三次舞,无奈须堂是个有妻室的男人,而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十分迷恋自己的老婆,致使鞠子只好死了那颗心,索性带着两三个年轻演员出去寻开心。正因为这个原因,剧作座的年轻女演员就像讨厌蛇蝎一样讨厌鞠子。一天晚上,当她到秋剧的后台邀约青年们时,她遇见了一个很少看到的青年正从走廊上匆匆走过。
“他是谁?”她问旁边的男人。
“他叫舟木收,一个自诩为美男子的大懒鬼。”
“不过,他难道不是一个真的美男子吗?”
“他是实习演员中的头号懒鬼呐,甚至于不怎么在后台露面。”
——那天晚上,鞠子硬是通过别人邀请了收。在跳舞的时候彼此商定了今夜的约会。
三言两语之间,收发现,在迄今为止接触的女性中最为漂亮的鞠子居然用一种非常不合时宜的口吻在说话。他感到很吃惊。两个人初次单独约会,鞠子便一改常态,毫不吝啬地大肆赞美男性。
“我最喜欢长着粗犷的体形却又脸蛋俊秀的青年。俊秀的脸蛋为粗犷的体形而害羞,而粗犷的体形又为俊秀的脸蛋而害羞,这有多可爱呀。而你就正好属于这一类。”鞠子说道。她有一种癖好,喜欢从正面目光直直地盯视对方。她的瞳仁乌黑而强悍,收感到自己第一次遇到了真正渴望的女人。
他第一次碰上像鞠子这样忘却了并蔑视自己美丽的女人。尽管如此,这丝毫也不妨碍她的美。收所谋求的正是这样的女人。
鞠子梳着微微有点古朴的发型,从而使她脸上的线条显得更加柔和了。但她细直的鼻梁、性感的大嘴巴、深邃而锐利的目光,无不充满了混合着美丽与权力的罕有风韵。她那大牙的漂亮排列中隐含着动物性的刻薄和冷酷。珍珠项链映照出小灯泡不断变幻的光影,将珍珠变得忽而暗红、忽而发蓝、忽而发紫、忽而发黄。
在跳舞的时候,她反复赞叹道:
“多漂亮的肩膀啊!”“多漂亮的胸脯啊!”“你呀,长着一双很漂亮的胳膊呐。”
女人出口赞美自己肉体的一言一语使收变得沉醉了。女人的话语化作了镜子,在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出他苦苦练就的肌肉的幻影。而如今这对于收的爱来说,已成为必不可少的手续。当女人如此赞美他的身体时,他的内心里涌起了阵阵共鸣。因为这些话无一不一语中的。的确,这样的女人是颇为罕见的。好些话像是却又不是故作的奉承,像是却又不是一种言语的技巧,而属于她本能的天性使她脱口而出的心语。对于收来说,女人特意对自己大加赞美也是大有必要的,因为语言会将一个个爱抚擢升为观念,赋予收的肌肉以独特的价值,并以语言为媒介建筑起收自身的眼睛也能清楚看见的肉体,从而保证他的存在。
可惜的是,本间夫人的话语里缺乏一双想象力的翅膀。因此,收不可能依靠那些话语而变成自己以外的东西,比如说罗密欧、斗牛士、年轻的水手等等。他只能看见另一个收,一个充满了肌肉的青年。
如果把收说成是一个知性的男人,谁都会噗哧大笑吧。他不应该被叫作知性的男人。他只是一个自我意识在其本质上能够无限远离知性世界的典型人物。
跳了很多次舞,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两个人开始了幸福的举动。男人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而女人则把头靠在男人的胸脯上,这比舞台上的动作还要显得怠惰,并更富于日常性,所以姑且上能称之为幸福吧。黑色晚礼服的美丽女人与白色套头毛衣的男青年,正因为这一对情侣穿着上的不协调才更显得充满了色情吧酒代替了风流的谈话。鞠子这一次又对男人嗫嚅道:“多漂亮的腿啊。”当鞠子这样说的时候,她用的是夜总会的女人们说“摸摸我的腿也无妨”的那种口吻。但是收全然不具备把自己看作一个知性的或精神的男人的那种自尊心,所以他不可能从中感受到屈辱这类的东西。
女人稍稍镇静下来,又开始讲起她刚才出席的那个无聊聚会上的事情。那儿尽是些老人,半数以上都是外国人,其中一个50岁上下的美国人长着堆满横肉的毫无表情的脸,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还不时像下颚脱了臼似地,露出雪白的假牙笑个不停,其实无非是为了强调自己所说的俏皮话的效果。还有一个讲英语的德国人,他把“war”发成“bar”以致于他说了些什么,谁也不明白。而在床榻上从不曾拧过鞠子屁股的丈夫竟然在如此无聊的晚会上悄悄走过来,为了寻开心而使劲拧了一把鞠子的臀部。
鞠子把她的丈夫描绘成一个肥胖的怪物。
“不过,男人的身体肥胖也罢,骨瘦如柴也罢,女人似乎都并不怎么介意的。”收说道。
“或许有那种人吧。但是,我很讨厌那些肩膀过窄抑或大腹便便的男人。”鞠子说道。倘若由她来组织内阁,那么所有的内阁官僚都将只会安排30岁以下肌肉强壮的美貌男性来担任。鞠子决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动辄开口说什么“爱我吧”收只需茫然地端坐在自己世界的中心,即保持怠惰的状态便可以了。
两个人像是理所当然地走进了旅馆。巨大的床铺被安置在红色地毯的中央,枕边的墙纸是金色的。在地毯的尽头有一个室内小院,小院仿效龙安寺的石头庭园,让岩石突出在一片白砂之上。在这个可怕的房间里,本间夫人催促收赶快脱掉衣服。他站在粗俗的背景前面,变成了一具裸露的身体。夫人目不转睛地带着愉悦的神情望着他,说道:“多像一座雕塑呀!”她走近他,犹如在毛皮店触摸毛皮一般,带着欣赏的表情触摸他的身体,然后轻轻地咬住他那桦木色的乳头。而此时鞠子还依旧整齐地穿着衣服。
不过,鞠子并非故意摆出一副女雕刻家的架势。只是她认为观赏、抚摸纯属审美的范畴,与羞耻和罪恶毫无关系。她之所以不宽衣解带,仅仅是缘于刺眼的光线,而并不意味着超出了一般女人只愿意在薄暗中脱掉衣服的习惯之外的东西。果然,当进入床榻时,鞠子关灭了所有的灯光。她是羞耻心的化身。她很正常,与一般人别无两样,真挚而诚恳,毫无那种随随便便、意气用事的地方。鞠子的特色只在于与一般人相比多少有些过于诚实了。
另一方面收有些微妙地感觉到了一种失望。之所以说“微妙”是因为这种失望的性质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把握。本以为遇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可现在又产生了一种并非如此的感觉。所谓的“梦寐以求”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倘若对此进行一般思考,又不免令人哑然失言。
在做ài的过程中,他的存在又变得模糊不定了。他被融解了。他存在的保障已不知去向。于是他发现自己是那么孤独伶俜,发现自己被茫然地抛置在做ài这一行为的背后。刚才曾那样赞美他的肉体,在眼前清晰地映现出他存在的这同一个女人,现在却双目紧闭,沦陷在女人自身的那种陶醉感的深渊底部,蜕变为一个与收的整体存在毫无关联的东西,沉没在那无论怎么呼唤也音讯杳无的远方。
收认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可人生中常常发生的却正好是“这种事情”这一切是无法更改的,即使倍加注意和训练,实施改良,对这个年轻的演员来说,也都没有比在床榻上看到别人的演技更可厌的事情了。与其看到那种丑恶的东西,倒毋宁一死了之。
在美丽和威严这一点上,鞠子的身体与她的脸蛋颇有类似之处。在她丰腴的胸脯上耸立着高高的乳房,上半身陡然在腰间收缩变细,没有半点脆弱和粗糙的地方,显得丰满而优雅。肌肤的每一个部位都柔软光滑,充满强烈的弹性。这一切都是无可挑剔的。
事后,当收点亮枕边的台灯时,鞠子用赠送给别人中意的礼物后那种心满意足的自信语气问道:“爱我吗?”这个问题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而且听起来时间与地点都颇为得当,以致于反而使收十分不快。“以为我会爱别人吗?”——好一阵子他都暗自对女人的判断失误束手无策,但毋庸置疑,他最后还是做出了一个不失体面的答复。
床榻四周弥漫着的那种没有季节感的、低劣房间中死寂的氛围,无疑是很可怕的。墙纸的金箔、地毯的红色、庭院的石砂,在深夜释放出过于鲜艳的色彩。突然隔壁响起了排放洗澡水的声音,热水被排水口吸进去的那种悲恸欲绝的尖叫声螯刺着人们的耳膜。过一会儿又平息了这是一个与收迄今为止所度过的没有什么两样的夜晚。
收具有怠惰的才能、消闲的才能。在他看来,一人独处与两人厮守沒什么两样,只是两人厮守要多少好受一点而已。他对情事的兴趣也仅限于这种程度。但对于女人来说,这恰恰是最刺激、最能撩拨人的东西,所以他与本间夫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新的一年。收对鞠子给自己买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东西很是吃惊,正如母亲所预言的那样,收的西服和外套在一个冬天里竟然增加了5套,而且全都是约翰库柏、多米尔弗雷等名牌极品。
一月中旬的一天,他穿着订做的第一件西服和外套在寒冷的大街上徘徊时,与镜子不期而遇了。因寒冷而冻成了桃红色的鼻尖使镜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女学生。
“好久不见了。”她盯视着他的衣服,说道“看来是大获成功了。”
这分明是一种与镜子性格极不相称的粗俗的挖苦,但在收看来却并不一定如此。他们俩在一家小店里喝着茶。店里拥挤不堪。
“我妈在新宿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呐。”
“情况如何?”
“开业匆匆,但却顾客盈门。我老妈生平第一次发了点小财。”
收觉得很滑稽,不禁兀自笑了。然后又说起了清一郎,据说他在摩登的新居中过着美国式的新婚生活。那个阴郁的男人如今或许不得不洗饭碗涮盘子吧。
镜子在上个周末与一帮打高尔夫球的伙伴去了川奈饭店,不过她沒打高尔夫球,只是玩了玩扑克牌。饭店老板o先生总是对镜子特别关照。当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来到前厅时,他便做出打高尔夫球的手势,问道:“您今天玩这个?”当她想往真皮沙发上坐下时,他有说:“腰部会着凉的。”镜子对这种典型的战前型绅士所崇尚的、过去人们一点也不感到诧异的典型娘娘腔,觉得十分滑稽可笑不过,听了镜子的这一番话以后,收却无法一下子理会所谓时代性错误的含义。在他长大成人的时代里,向女人们大献殷勤的时尚早已不复存在了。
两个人去看电影埃及人。电影真可谓无聊透顶。他们俩只是让目光在宽荧幕的画面上来回游移着,内心却在想一些与电影毫不搭界的事情。收想的是与身边这个闲得无聊的漂亮女人之间“什么也不是”的关系。而镜子也在想着与这个漂亮青年之间“什么也不是”的关系。
在所谓“友情”这种说法中存在着伪善。毋宁说他们俩属于那种欣赏着彼此之间性的冷漠的关系。这也是因为在需要对方从不间断的性的关注这一点上,他们俩是过于相似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属于那种一起享受休战和安息的关系,并且镜子喜欢别人的情感,而收却渴望着自己的情感。
电影一散场,镜子和收又开始手挽着手在夜晚寒气逼人的街道上散步了。“彼此不相爱,这是多么幸福啊,是一种多么富于家庭温暖的状态啊!”收忖度道“在这个女人面前,我没有必要再次记起自己长着一张西班牙人似的脸。”——由于过分的幸福,收脱口而出:
“喂,到了80岁时,我们结婚吧。”
因寒冷而微微失去知觉的脸颊使镜子也充满了恰似幸福的情愫:
“到了80岁,是啊,到了80岁,我一定会和你结婚的。”
这是一个没有雪的冬天,走着走着,满以为天上就要下雪了,可怎么也下不起来。镜子邀请收共进晚餐。这是因为收说,他要把现在交往的本间鞠子这个女人的事情一一向镜子报告。
一走进开着暖气的餐馆,镜子的耳根便一下子发热了,感到一阵微微的痒痒。这既像是冻疮的前兆,又像是她对别人情事的关心被再次唤起了的征兆。
在冷盘送上来之前,镜子催促收道: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第一次是在哪儿相遇的?”
“在后台。”收开始讲述起来。
当然,收并不讨厌讲述自己。但是随着讲述而唤起的记忆只会起到模糊自己的存在这样一种作用,这无疑是很可怕的,说如同目睹了下面的情景:在廉价染料染成的布匹上,诸多的色彩在洗濯的清水中忽然褪去了颜色,以致于彼此掺合在一起,变得混浊不堪。不少人依靠记忆被反复唤起以便确认某种印象,凭借追踪体验以便加深其意义。倘若把收看作正好相反的情形,那么,具有将这一切加以确定和深化之功能的那些记忆的部分,不是在他自身没有察觉之时便已悄悄地如堆肥一般被累放在了某一个地方吗?不知什么时候那令人恶心的堆肥不是会在他身边散发出奇怪的臭味吗?
收甚至还害怕看见镜子听完他讲述后脸上露出的那种满足的表情。对他来说,那表情在女人所有的表情中无疑是一个最大的谜。
在刨根问底之中,镜子能够轻松地与讲述者共同拥有那些记忆,最后甚至能够掠夺对方的记忆并攫为己有。如此这般,镜子将他人的记忆加工为一种比体验更为生动的东西,同时彻底摒除了伴随着体验而产生的失落感和事后的怅然。而且她擅长于把这种架空的体验全盘变成自己生存的养分。
镜子惟有在全身心地倾听着的时候,能够让自己带着某种近乎于表演的感情爱上这个平常自己毫无兴趣的年轻美男子。只有在这种时候,人造的假花也能变成活着的真花。镜子的观念与收共眠于同一张床上。
最终镜子醒悟到,自己之所以与“活着”、与人生、与体验这一类粗糙杂乱的东西无缘地生活着,其实并非因为自己匮乏勇气。正因为如此,镜子得以摆脱了“活着”所具有的那种不能后退的性质,只能体验惟一一次的性质,不可能同时在另一个地方进行另一个行为的性质,即人生惟有一次的法则。她把从许多人那儿猎获而来的记忆保持了比自己亲自去做更色情的成分那天晚上,她撷取了足以满意地上床就寝的果实。不管怎样,既然在收看来,行为只是一种记忆,那么,它与作为记忆而清晰地留存在听他讲述的镜子内心里的那些东西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就收的同一个体验而言,镜子和收难道不是具备着完全相同的资格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是收所体验的”这种说法又有什么意义呢?
吃完甜点时,一直悉心聆听着的镜子以一种“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凝视着眼前像是虚脱了一般的收的脸庞。
分享收新近情事的记忆,给两个人的关系注入了一种亲密感。因为还不想就此分手,所以饭后两个人又手挽手地在夜晚人影稀疏的街道上踯躅起来。因年终和新年掏空了腰包的人们或许现在正老老实实地蜷缩在家中,从而将街道变得更加冷清凄寂。在那些还没有打烊的服饰店和洋货铺里,也看不见客人的影子,只有耳环、领带夹正在空虚地闪射着光芒。或许黎明时分,会有冷霜打落在这些橱窗上吧。
“你不是演员吗?难道不能做出一副更像情侣的模样和我走在一起?”镜子用快活地声音说道。
“说真的,我仅仅是为了舞台才生就了这样一张脸蛋的。”
收的心境突然变了,盼望着镜子能够嘲笑自己的窝囊,那种无论怎么等待也捞不到好角色的窝囊。但是这个教养很好的女人是决不会提起伤害他人自尊心的话题的。
“那么,即使到了80岁,也一定要让我看到你这样漂亮的脸哟!”镜子谦恭地说道。在大楼的罅隙里,闪烁着开往远方的电车的火花。
“不久,衰老就会降临吧。”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思忖道“我将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只会吹嘘年轻时的力气和灵巧的干瘪老头吧。”
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卖花姑娘正缠着人兜售鲜花。那些花被包装在冷冰冰的打湿了的玻璃纸里。收停下脚步买了一束。从小姑娘那双毛线手套的窟窿里露出了她红姜似的大拇指。
“送给我的?”镜子问道。
“不,”收残酷地回答道。他一边走着,一边用鞠子送给他的貂皮手套的指尖把色彩黯淡并已经打蔫的菊花、水仙花、冬蔷薇花的花瓣,一瓣一瓣地撕扯下来,撒落在大路边。镜子也走过来帮他的忙。
“我们是在故意装出一副喝醉了的样子呐。”镜子说道,他们俩萌生了一种自己将会变得快活起来的预感,可就在预感尚未应验之前,花束已经被撕扯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