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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养(犬养毅1855~1932,政治家,在五一五事件中被杀害。——译注)真是个窝囊废!”
午休时一起外出散步的同僚佐伯说道。两个人朝着二重桥的方向正要进入皇居外苑。
“不是犬养,而是饲犬(日语中‘犬养’与‘犬饲’发音相同。而‘犬饲’与‘饲犬’两词之间,仅仅换掉语序,则一为‘养狗人’,另一为‘被饲养的狗’。——译注)。”佐伯接着说道。
清一郎随声附和道:
“是啊,那家伙这次可真是丢尽了脸面。眼睁睁看着一生中惟一一次大出风头的机会也溜掉了。”
吉田首相是维持秩序和厌恶变革的代表人物。那种令人愉快的旧式怪人除了他以外,还大有人在。而犬养却是一个新派的喜剧演员,一个不管自己的思想、嗜好,在众人面前用一种让人吃惊的笨拙手法,亲自表演着该如何为既成秩序做出贡献的人物。那俨然是一种故作的笨拙,就像丑角所佩戴的高筒礼帽使人不得不怀疑高帽本身的尊严一样,他的表演反而让既成秩序的尊严猝然坠落。这件事无疑也激怒了民众,以至于这种愤怒已化作了普遍的情绪。
昨天的晨报刚刚刊登了犬养法务大臣开始行使指挥权的新闻,可晚报却又报道了他立即提出了辞呈的消息。无论在谁眼里,这只能被视为支离破碎的矛盾行为。倘若有意提出辞呈,就不该行使什么指挥权,而一旦行使了指挥权,就还是不提出辞呈为妙。他想在首相和民众两者面前都讨好卖乖,结果却适得其反。这构成了一幅激怒人们的滑稽漫画。
人们群情激愤。这愤怒包括了所有的偏向,以致产生一种没有任何偏向的普遍情绪。如果在这种普遍情绪之上再添加一分愤怒,那么这种愤怒无疑是最安全的。所以,清一郎采取了与大众的愤怒协调一致的态度。何况他也理应愤怒,因为愤怒比不愤怒更自然。
“那家伙的所作所为与女人的尖叫哀鸣没什么两样,喂,难道不是吗?”佐伯又说道。
“真让人生气。”清一郎说道。清一郎在发表自己的见解时,总是不忘勒紧缰绳,以免让某些超出保守派报纸几十年如一日的修正主义论调的东西露出马脚来。
这是一个暖融融的、半阴半晴的晌午。众多的男女职员在他们的身前身后来回散步,以帮助消化。他们俩在护城河边站住了。
杨柳青青,在护城河周围狭窄的草坪上,密密麻麻的南首蓿叶中间,蒲公英花星星点点,蔚为壮观。在蓝黑色的粘稠的河水中,垃圾积淤在角落里,彷佛是肮脏的地毯翻了个儿漂泛在水里一般。
佐伯和清一郎又踱开了步子,跨过了车辆川流不息的桥梁。他们对这一带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就如同他们那司空见惯的办公室内部一样,其间不可能发生什么变化。熟悉的道路上那作为标志的松树与办公室内的衣帽钩并没有什么差别,彷佛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佐伯像是猛然想起自己有权利突发其想似的,提议去某个尚未涉足的地方。清一郎瞅了瞅手表,暗示对方时间已经不早了。可佐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着。他看见一辆辆井然有序地停靠在一旁的游览车后,彷佛又心血来潮地想到了某个就在附近但却一直敬而远之的地方。这儿的外苑有一条微妙的分界线,使散步的职员与游览车上的乘客们各自为阵,互不侵犯。
办公室的职员和小姐们带着被嵌入都市风格的绘画里的骄矜,挺着胸脯进行饭后的散步,俨然是在举行一场小小的仪典。在恬美的半透明的阳光下,他们的胃袋寻求着运动,出于养生的考虑而缓缓挪动着脚步。新鲜的空气、充足的日光、二三十分钟的散步,这一切全都妙不可言,更何况是免费的尤物。
“这种小小的健康上的考虑,倘若出自某一个人的心里,倒没有什么不自然,”清一郎想道“可如此众多的人同时出于同一种考虑而一致行动,这幅图画显得多么荒诞啊。这么多人一齐祈望着永生,这本身就让人恶心。一种疗养院式的精神也可称之为一种强制收容所的精神”
他记起了今天早晨使用剃胡刀时在嘴唇边留下的伤痕。他用舌尖舔了舔,觉得还有些感味。早晨,当他在镜子中看见自己嘴唇边渗出的鲜血时,竟然为这个小小的无害的失误而情绪大振。偶尔的冒失和不慎并非什么坏事。或许那剃胡刀的刀刃正是在一瞬间里接纳了他自己的意志才横着划向嘴唇边的。
“瞧,这儿还没有来过吧。”
佐伯走在前面,从所有车辆禁止通行的烧焦了的木桩中穿行着,一边得意地说道。
“是吗。可小时候倒是来过这儿的。”
“小时候又另当别论嘛。”
脚踏低矮的松树树荫下散乱的纸屑,他们仰望着高高耸立的青铜像。那是妇孺皆知的马背上的楠公(楠木正成的敬称。南北朝时代的武将。——译注)像。
楠公头上那顶镐形的头盔戴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的眉头。他用右手拽着缰绳,驾御着一匹剽悍的骏马。骏马鼓胀着浑身的肌肉,骄傲地高昂着头颅,凌空飞扬着左前肢,让鬃毛和尾巴高高地竖立着,从而勾勒出迎面而来的狂风那猛烈的势态。
这种古老的忠君爱国的铜像居然在占领时期(美军占领时代。——译注)平安无恙地存留下来,的确是不可思议的。骏马雕塑得比楠公要出色得多,所以让人觉得多亏了这匹马,雕像才得以幸免于难。事实上,在青铜薄薄的皮层下面,能看见勇猛的骏马宛如年轻竞技者一般的肌肉正滚滚地充着血,鼓胀着血管。它以一种神奇的力量迫使人们做出这样的想象:在它激动人心的运动所指向的地方必定有敌人存在。但如今敌人却已经死亡。那曾经出现在眼前,如今已永远逃遁而去了,摇身变成了更加狡诈的敌人,在仰望着铜像的马首而目瞪口呆的乡巴佬头上,在暧昧的春天这半阴半晴的天空中,嗤笑着远远地飞走了。
面对五六个上京观光的乡下人,导游小姐正热心地讲解道:
“请看吧。在铜像的马尾上有麻雀在筑巢,它们至今还在鸣叫着‘忠孝忠孝’呐。”
她的嗓音被年轻的唾液滋润着,清脆而响亮。但刚一说出口,就在她那因春天的尘埃而失去了水分的口红上面被下午刮起的大风打成了碎片。几个游客用沾满泥土的皱巴巴的手贴在耳朵上,惟恐听漏了一言半语。
无数的纸屑和无数的鸽子。其中一只鸽子停立在头盔的镐形中间。疲惫不堪的观光客人们在鹅卵石上曳步而行,发出了阴惨的脚步声。总之,眼前是一幅凄凉的风景。瞧,疲惫就犹如春天的尘土一般撒遍了每一个角落。
不景气的画面,不景气的风景这并不意味着存在于那里的事物发生了什么变化。朝鲜战争结束以后,暂时性的投资热潮持续了去年一年,如今又开始萧条了。所谓“不景气”这个词,如同火盆中的灰烬经水一浇,纷纷飞扬,随即便充斥了四周,污浊了空气,继而波及到物象的表面,并改变了它自身的意义。很快树变成了“不景气的”树,雨变成了“不景气的”雨,铜像变成了“不景气的”铜像,领带变成了“不景气的”领带。就像萧条时代佐佐木邦(1883~1964,日本小说家,是代表大正时期自由主义的大众作家。——译注)的白领小说曾风靡一时那样,如今人们争相阅读源氏鸡太(1912~,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有英语通等。是日本颇受欢迎的言情大众作家。——译注)的言情小说。因为那种小说虽然是一种绝望的产物,可字里行间却从不出现绝望的字眼。
佐伯和清一郎在围住铜像的铁链子上坐了下来。就这样被参观名胜古迹的游客们包围着,却摆出一副毫无动容的冷漠面孔独自抽着烟,这确实有点令人心旷神怡。
“真羡慕楠公呀。他没想过什么景气与不景气的吧。”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楠公呐。只需用‘忠孝忠孝’来让头脑发热不就得了吗?”乍一看比清一郎更玩世不恭的佐伯说道“剩下的便是让健壮的马儿来为我们运筹帷幄了。可我们的骏马就各叫‘财阀公司’。”
“确实是一匹剽悍的好马。”
“一匹杀也杀不死的好马。马当中的不死鸟。即使肢解其手脚,即使用烈火焚烧,它也会立刻复活的,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
佐伯尽管愤世嫉俗,但却决不相信什么“毁灭”他也是一个永远不朽的信徒,金刚不坏的铜像的信徒。但是,当他采取随随便便的说话方式时,他那有些凸出的眼睛会在眼镜后面发出兴奋的光芒。
“哦,是吗?我忘了告诉你,”佐伯突然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说道“今天早晨的报纸上不是登了因不景气而倒闭的化妆品公司女社长自杀的消息吗?谁都会认为女人是不可能因那种原因而自杀的。事实上,绝对是因为男人呗。其证据是,那女人打定主义拼命奋斗,是在年轻时被一个男人抛弃之后。她在功成名就后,一边装作厌恶男人的样子,一边接二连三地捕食男人,当最后一个男人在她破产的同时也抛弃了她以后,她自杀了。不过,引发这个女人发愤图强的那个冷酷的初恋情人,你猜是谁?其实不是别人,正好是我们的部长坂田。”
清一郎早就知道这段逸闻,但还是故作天真地流露出吃惊的神色,并且没有忘记加上如下一番老一套的感想:
“嘿,部长也曾有过那样罗曼蒂克的时代呐。”
“你呀,也太单纯了。”佐伯说道。
被斥之为“单纯”时,清一郎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种满足的微笑,但很快便收敛了起来,以免被佐伯发现。
“你也太单纯了。这可不是什么罗曼蒂克的事情。部长是为了让那女人资助大学的学费才和她勾搭上的。这不是典型的功利主义吗?看来部长在加入我们山川物产以前,便早已深谙物产的精神了。”
“我们也得学着点。”
“至少你是做不到的。像你这种单纯的好男儿类型的人,一旦恋爱起来,准会不顾一切地倾注所有的热情。”
这种离谱的评价既然能使清一郎快活和幸福,那么,他对佐伯多少还有些信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是,佐伯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离好男儿的类型相去甚远,属于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的秀才型人物,所以,他在很大程度上仗持着自己的复杂性。有时候他会摆出一副深刻的面孔向清一郎倾吐自己的苦衷:
“真羡慕你呀。你行动自然,并在某些地方具有一种天生的与社会的适应性。你全然没有那种杞人忧天、因偏执于某种过分深刻的见解而不能自拔的毛病。”
沿着绕过日比谷交叉点的迂回道路往回走,两个人一路上猛烈抨击着政府的通货紧缩政策。一言以蔽之,政府除了银根紧缩已别无他法,而在预算的制定上更是毫无主见。千篇一律的重复,就如同冲昏头脑的恋爱的亢奋必将以幻灭告终一样,生产的高涨总是以滞销货物的积压和贸易差额的恶化、以及政府资金的超额发放而宣告结束,以通货膨胀的危险和陈腐的财政紧缩、通货紧缩政策而走向完结对于商社的社员来说,对政府的批评委实是一个安全的话题。政府从明治时代起便不过是他们耀武扬威的保镖,而这个野蛮保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发店铺伙计的哄笑,这也是习空见惯的事情。
帝国剧团预售票处的招牌隔着道路,映入了清一郎的眼帘。这是约瑟芬贝克从后天起将进行公演的立式招牌。镜子曾打电话来邀请他一同去观看,但被他拒绝了。他不喜欢陪着镜子在公共场所抛头露面。若是想见面,只需去镜子家便得了。她淡淡地听着他这种并不稀奇的拒绝,说道:“没什么,我和阿收一起去。”英俊而木讷的收算得上是与镜子结伴去那种地方的最佳人选。他兼有男子气十足的眉毛和少女般的嘴唇,长着一双浪漫而潮润的眼睛,让人无法得知他究竟在思考什么从外表看,清一郎和收毫无相似之处,可清一郎却不时涌起一种感觉,彷佛自己对收的心思无所不知似的。这种时候,不禁让人感到:收那种无意义的生存方式与清一郎那种意识过于强烈的生存方式不啻为盾牌的两个侧面而已
山川物产那栋阴郁而老气的建筑物开始出现在大楼街的一角。时值下午1点差5分。只见属于同一个科室而今年才新进公司的小谷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从面前走过,还不忘向清一郎和佐伯点头致意。他急匆匆的样子虽然还算不上是在奔跑,但却迈着机械的步伐朝职员的出入口飞快地赶去了。
“喂,用不着那么急嘛。”
清一郎咕哝道,心想反正他是听不见的。当然他也确实没有听见。
“或许是有人教育过他,必须要比前辈早一步坐在办公桌前。”
“尽管如此,新职员毕竟是大家的教育重点呐。他们是一群营养过剩的家伙,和我们这一代靠吃代用食品和豆渣长大的人大不一样。”
新职员们身上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年轻,眼中过剩的光彩,愿意被人看作是愉悦轻松的(而不愿被人看作是阿谀奉承的)拘谨的微笑,一旦失败便抓头搔脑的那种青年人特有的程式化动作,为了展现敏捷活泼的态度而一直绷紧的肌肉,什么事都要挺身而出的那种献身的热能这一切在人们眼里无疑是赏心悦目的,但清一郎却更愿意看到一两个月以后,他们的脸被倦怠和不安以及幻灭的预感所侵蚀,从而腐烂下去。清一郎在进入公司三年后的今天,仍旧保持着在同僚们之间颇为引人注目的那种果断的态度、紧张的脸庞、给人好感的年轻和恰到好处的沉默,并有一种从不流露出丝毫倦怠和松懈的自信。
山川物产的办公室位于挂着“山川总公司”这张青铜招牌的一幢灰色的八层建筑里。山川财团喜欢这种朴素淡雅的外观。乍一看,这幢建筑物毫无时髦之处,在很煞风景的钢筋框架里,下半截镶嵌着坚硬而冷漠的花岗岩,拒绝引发观看者的遐想。而在对面摩登建筑大楼的落地玻璃上原封不动地映照出了山川大楼这一顽迷不化的影像,以致于使它自己的摩登效果也被减退了几成。
由于三个公司的合并,在今年早春山川物产复活以后,整个公司从清一郎渡过了进入公司最初三年时间的n大楼搬迁到了这栋传统悠久的山川大楼。古老而辉煌的东西全部复活了。他在搬进这栋大楼,初次穿过入口时,禁不住想起了自己告诫自己的种种纲领。这些纲领的宗旨至今仍被忠实地执行着。
一、铭记:绝望会培养出实干家。
二、与英雄主义彻底划清界限。
三、发誓:绝对服从自己所轻蔑的东西。倘若轻蔑习俗,就要绝对服从习俗;倘若轻蔑舆论,就要绝对服从舆论。
四、平庸理应成为至高的德行。
清一郎甚至对创作平庸的俳谐(带滑稽趣味的和歌。狭义指俳句。俳句是由五、七、五共十七个音节组成的短诗。——译注)也得心应手,缺乏诗才是博取他人信赖的捷径。他出席科长喜欢的俳句会,热心地炮制那种偶尔能获得一两分的可怜俳句。他热情洋溢地想尽办法,要在17个假名里用汤匙恰到好处地添加“平庸”的佐料。
“昨天你和镜子一起去看了约瑟芬贝克的演出吧。”
收半梦半醒地听着光子说话。
“是去了。”收回答道。于是,光子像动用磔刑一般。把他裸露的双臂掰开又摁住,然后将自己身体的重量一股脑儿压在了他的胸口上,用嘴唇交替着搔痒他两个胳肢窝。收最怕人搔痒,所以被光子折腾得大声乱叫,但却又无法推开女人那炽烈而沉重的身体。
“胆小鬼,小瘦猴。”女人用收最讨厌的言辞来羞辱他。收索性停止反抗,精疲力竭地闭上了双眼。压在他胃上的女人的身体,还有他那被唾液濡湿了的腋窝,都让他感到一阵恶心。而这恶心又是那么令人生厌、混浊不堪,从遥远的地方如草汁一般不断地涌上心头。在此期间,那种怕痒的预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在身体的每个部位来回窜动跳跃着。“光子居然管我叫小瘦猴。假若演戏时,摊上个裸体的角色,我该怎么办呢?我只注意到自己的扮相,还不曾留心过自己的身体假设我多长了些肌肉,是否意味着我的存在会增添一点分量呢?既然肌肉本身是一种存在,是一种重量,那么增加了肌肉,我的存在感也就会随之增强吧?就会更实在吧?就能够摆脱这种仅仅是液体般流动不定的状态吧?我能够摆脱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而不得不经常面对镜子自我观照的状态吧?”
他终于把手臂从光子的手中抽了出来,用手在枕边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一面镜子。
“你在找什么?是镜子吗?”
光子对他的癖好了如指掌。在罩上浴巾后变得昏暗了的台灯微光中,光子的手臂带着黝黑透亮、神圣而浑圆的轮廓,伸到了收的脸上,于是传来了栀子花似的气味。原来,光子手臂的移动并不是为了把她放在榻榻米上的电筒递给收,而是为了把电筒扒拉得更远。
“这儿没有镜子哟。让我来帮你照照你吧。”
光子说着,用两只手牢牢地捧住收的双颊。收的脸上几乎没有胡髭,所以,光子捧住的乃是他光滑的皮肉。光子的嘴唇首先触吻着收那光亮的前发:“这就是你的头发。”随即又触吻着收白皙的额头:“这就是你的额头。”然后又轮番用嘴唇触吻收的两道浓眉,说道:“这就是你的眉毛。”能感到女人的嘴唇像苍蝇一般爬行在自己薄薄的眼睑上。在紧闭的眼睑中,他动了动眼球,彷佛想逃离那只苍蝇。自己裸露着的冰冷的眼球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睑,被人用滚烫的气息精心地温暖着。
“这就是你的眼睛”
“能看见吧。完全看见了吧。”光子对依旧闭着双眼的收说道。
“比照镜子还看得清楚吧?”
“这就是你的鼻子”光子又开始了。他那在夜里的冷空气中变得冰凉的秀丽鼻子嗅到了一股焖透了的呼吸的气体。彷佛曾经在某一个夏日的河岸边闻到过这种气味。
收像一个乏力的重病人一样,甚至无法拂去脸上的苍蝇。尽管自己的确身陷于极度的厌恶之中,但却如同懒猪浸泡在晌午的泥沼中一样,他知道这种厌恶感正好适合于自己。无论如何,镜子的明晰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此刻房间被笼罩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他的手指只能徒劳地在榻榻米上摸索,哪儿也摸不找镜子。
和丈夫分居的光子如今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但和收幽会时,她却从不使用自己的公寓,而选择涩谷附近的旅店。最初去那里时,收看见光子对旅店的女佣和账房先生那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很是吃惊。那旅馆的客房是一间间分开修建的,庭院里的池子构成了复杂的水路,把各自的耳房隔离开来。夜阑人静之时,常常听见鲤鱼跳跃的声响。透过窗户能眺望到涩谷车站附近和店铺林立的高地上忽闪忽灭的霓虹灯,但四周却寂静得达到不自然的程度。
收猛地起身穿上圆领衫。他想从女人身边逃离片刻,所以起来解手。关上背后的门,在厕所摇曳的灯光下,他一看见那扇大镜子,就蓦地变得安详了。瞧,刚才的那番折腾使他的头发变得乱蓬蓬的,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梳理起来。不一会儿,那涂抹了发油的黑发再次带着漆器般的光泽变得温驯老实了。
“讨厌,讨厌,讨厌。我想爱一个更可爱的、一点也不缠人的、长着一张合我口味的脸蛋的少女。”收忖度道。他那映照在镜子中的面孔漂亮得足以博取所有少女的欢心。曾几何时他也和一个少女睡过觉。但当对方怀孕之后,他便抛弃了她。尽管做ài在人们眼里并不丑恶,但做ài的后遗症却从此使他胆战心惊。
光子是一个身体微胖、肤色黝黑、不太匀称的美人。长着有点下吊的大眼睛、光滑的鼻梁、有些地包天的嘴巴和行状姣美的耳朵。倘若现在回到床上去,光子又会唠叨些什么呢?他知道不外乎又是“我有点罗嗦吧?对不起”之类的话。尽管这个女人在和他一起渡过的夜晚里,会像常人一样产生嫉妒,也会做出某些疯狂的举动,但她的自尊心和情感却始终完美地保持着协调。当收不理睬她时,她是决不会纠缠不放的。他们的幽会总是带着一种痉挛的性质,有时候是连续十天终日耳鬓厮磨,有时候是两个月也不思相见。初次与光子相识是在镜子家里,收还着一种极其怠惰的心情任凭自己成为别人相中的对象。
——收俊美的容貌轮廓清晰地映现在深夜的镜子里。
“我确实存在于这里。”收想到。他那男子气十足的眉毛下是细长清秀的眼睛、乌黑发亮的瞳仁无论在哪个街头都很难遇见如此英俊的青年吧。这张脸具有一种绝不让刚才发生过的行为留下任何阴影的澄明。正是从这种澄明中,收咀嚼到了一种心满意足的快感。
“我干脆就听从朋友们的建议来练举重吧,用厚实的肌肉来武装身体吧,将整个身体变成一张脸蛋。”收琢磨道。
与脸蛋不同,肌肉无需借镜子便能够进行自我观赏。而且他可以从自己的手臂、胸脯、腹部、大腿以及所有的部位中明白无误地找到自己存在的确凿证明,还有那种存在所发出的从不间断地呼唤与那种存在所写下的诗行吧
剧作座(日本的剧场和剧团常以座为名。——译注)排练场的墙壁上张贴着下次公演的角色分配表。收用眼睛瞅了瞅上面,只见在倒数第三的位置上,青年d便是他将扮演的角色。这是一个只在幕终的酒吧里跳跳舞的龙套角色,没有一句台词。因目睹女主人公被杀的场面而大吃一惊,然后便匆匆退场了。
在排练场的舞台上正在进行排练。户田织子扮演的女主角正在念下面的台词:
“我所经营的歌舞酒吧不是世上的普通酒吧。每天夜里这儿都不乏刀光剑影,都有悲剧发生,还有真正的爱情的搏斗和真正的热情,——啊,无论多么粗劣的热情,都比你们博学的脸更高尚。——那种真正的热情、真正的仇恨、真正的眼泪、真正的鲜血,是必须流淌的。首场演出的请柬再过两三天便会印刷完毕。您只需光临酒吧从头到尾看个究竟。说不定您也会成为剧中的临时演员吧”
在灰尘弥漫的舞台上,脸上没有怎么化妆的织子在头发上罩着一个发网,身穿色彩很不协调的罩衫和裤子,站在与舞台装置的尺寸相匹配的脏兮兮的护墙板前面。导演三浦说了声“等等”便中断了织子的台词。“在念‘鲜血是必须流淌的’这句台词时,请往左边的浅见博士身边走个两三步,并带着点威胁对方的语气然后,就像我经常说的那样,‘您只需光临酒吧’这句台词要更盛气凌人一点”
织子从舞台上默默地点点头。舞台监督草番低声问三浦“要再来一次吗”然后大叫道:“再来一遍,从‘我所经营的歌舞酒吧’前面那句浅见博士的台词开始。”一部无聊的戏,——收倚靠在排练场的墙壁上,带着找不到角色的年轻演员所特有的怨恨,客观地评价道。的确是一部无聊的戏。对那个狡黠的季洛杜(1882~1944,法国小说家、戏剧家,创立了印象主义形式的戏剧。——译注)所抱有的纯真无邪的憧憬将剧作家海绵似的大脑浸渍在了水中。一个天生无法理解梦想这东西所具有的那种沉甸甸的反讽意义的可怜灵魂。这个剧作家也曾饱尝了人生的辛酸,但却不断地做着一个同义反复的梦,以致于那些辛酸并不具备任何作用。让人为难的是,他的梦想并不是那种强有力得足以降服人生的东西,而仅仅是胆小的孩子在遭人欺侮时借以逃遁藏身的小小杂货间中某个角落的区区空间。无论怎样重复经历世态炎凉都只能做一个浅梦的人,无疑只能生存于浅薄的人生之中。尽管如此,为了弥补其艺术上的弱点,他让自己所经历的人生之苦发挥了巨大的效用,从而培养了与常人一样的矜持,所以他一点也不是一个庸俗之辈。他被人们当作一个不可侵犯的纯情之人,拥有众多的年轻崇拜者。这种滑稽的事情在艺术家的世界中是屡见不鲜的。
但收却喜欢这个名叫朝间太郎的剧作家。实际上这仅仅出于一个单纯的理由:朝间曾表扬过收在实习剧目中扮演的角色,这次也指名为收安排了一个虽说并不重要的角色。无论怎样指责他的剧本低劣,但像他那样敢于把现代剧中罕有的梦幻面包卷似的东西引入自己戏剧中的作家还是凤毛麟角的。
一部自己无缘参加演出的剧作,无论是怎样早有定评的名作,作为演员也不可能由衷地去热爱它。过去筑地座的伙伴们观看底舱(1902年初次公演的高尔基的戏剧。——译注),感动得浑身颤抖,以致于立志做一名演员的往事,一直都存在于某个离收的习性十分遥远的地方。迄今为止他仍然没有能够成为那种纯粹的“被感动的观众”他茫然地梦想着陶醉,梦想着自己具有那种别人的舞台无法给予而惟有他自己能够给予其他人以陶醉的才能。
舞台将他的人生变得游移不定,把他锁定在一个半梦半醒的地方,并将他自身当中那些漂浮不定的东西置放于一种浅薄的不满状态中。成为演员,啊,这就意味着将自己的人生交给他人的手来摆布安排。不是自己去选择,而是几乎终生都处于被选择的位置上,任凭他人来挑选,等待角色的分配,按照作者的命令来说话行事,在被他人给予的情感中生存,甚至于连从这张椅子迈向那边的墙沿之类的细枝末节也必须听从他人的意志。只有私生活是自我意志所能自由支配的。但是,对于他来说,私生活却又毫无魅力可言,他把一切赌注都押在了“被选择”的生活上,这种生活使自由变得毫无意义。而正如被选出的美女一样,最终所有的一切又都化作了自己的拥有。
愉快地贪食对自由的污辱——无论将这怠惰的食欲怎样长久地抛在一边,它也不会消失殆尽。收在某个喉咙干渴的清晨,从报纸上读到一则全家人自杀的新闻。那家人的母亲让一个六岁、一个两岁的孩子喝下了拌有氰化钾的桔子汁。当标题为“给孩子喝有毒桔子汁”的一行大字映入眼帘时,收感到那“有毒桔子汁”几个大字是那么难以言喻的香甜可口,俨然是一种凉幽幽地滋润喉咙的美味饮料,一种色泽鲜艳、香气馥郁、满含迅速奏效的毒素,在某个干渴的早晨不管你愿意与否都有一只温柔的手强强迫你收下的饮料,一种在饮下它的瞬间,世界便蓦然改观的饮料。或许他久已盼望的正是这样一种食品。
没有任何确定不移的东西,只任凭属于他人的情感的暴风雨在自己的体内横行肆虐。当它们过去后,虽然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可周围世界的意义却全然改变了。“假如我演罗密欧”收一边呼出一口热气,一边想着“那么,在我扮演罗密欧以前的世界和以后的世界就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当我从舞台上走下来时,我其实是在走向一个自己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他担心自己的腿在穿着紧身裤时会不会显得过于纤细,但是,那几乎没有汗毛的腿部肌肉一定会让紧身裤冷冰冰的真丝质地优雅地贴紧自己吧。即使在脱掉紧身裤以后,他的腿也已经变成了曾经扮演过罗密欧的年轻人的腿,而他的嘴唇也变成了一度扮演过罗密欧的年轻人的嘴唇吧。当他再次穿过舞台背后的破烂东西回到后台时,在他眼里,那一大堆破烂东西也早已化作了魔物般黑黢黢的美的结晶体,而他来剧场时穿过的裤子上积留着的大街上的尘埃,也会看起来像是闪闪发亮的两人赞叹的微粒的聚合物吧一切都将改变。而这种关于世界蓦然改观的非同寻常的记忆,他将一直保持到满脸皱纹的耄耋之年吧。
收终于能够长时间地、毫不厌倦地悉心思考自己在不久以后应该给予他人的魅惑和陶醉。我们的时代早已淡忘了高尚的狂热。收有一种感觉:除了自己,谁也不可能带给观众这种狂热。但这也仅仅限于“有一种感觉”而已。
如同被朝露濡湿了的树木的气息并夹杂着雨丝的微风一般吹向人们的面庞,滋润人们的眼睛和脸颊,然后悄然逝去——这多么美妙啊。成为那种风一样的存在是美好的。而且化作带有刺痛肌肤般的浓烈海风去吹打人们的胸膛也是美好的。啊,要带给人魅惑、给予人陶醉,就得把自己变作风的形态。在舞台上,自己的身体任美丽的衣裳包裹起肉与血,像神殿般巍然耸立,可自己却看不见自己,只能从发狂的观众的眼光里,感受到演员的身姿宛若超越了存在形式的光彩照人的风的流动肉体坚固的物质性的存在本身便化作了一种悖论站在那儿,在那儿说话,在那儿运动,这就犹如马蜂翅膀的颤动一般,化作了一种肉眼看得见又看不见的七彩音乐收梦想着这些事态的飘然降临。他梦想着,却毫无作为。他一边梦想着舞台上那种最终意义上的突变和辉煌无比的存在悄然消灭的瞬间,一边却不断地为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性和那种动辄便擦身而过的恐怖感而胆战心惊,以致于为了寻找那片刻存在的证据,而去和女人睡觉。因为女人总是首先对他美貌的魅力确切地做出回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东西比女人更忠实可靠,更坚定不渝那就是镜子。
清一郎所在的机械部位于一楼的房间中,在公司里也算不得干净整洁。桌子已经颇为陈旧,书架和衣橱也已有些年代了。这个大楼在解除接管以后只有新涂的油漆还是新崭崭的。
建筑物古老,窗户的形状也很古老。若论窗外的景物,不外乎隔着阴郁庭院对面那些千篇一律的窗户。在晌午过后的几个小时内,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把对面窗户和墙壁的极少部分倾斜着切割开来,宛若被张贴在玻璃上面似的阳光。那与其叫阳光,不如说更像摘掉一幅长时间挂在那儿的画框后,墙壁上所露出的白垩之类的东西。但阳光这种不自然的新鲜感有时也能构成促使人们走向窗边的理由。透过窗户的上面部分,就像倒立着的水井的水面一样,也能好歹眺望到外面的天空。
一般的内庭很难设想有比它更糟糕的景色。其间没有一丁点儿可供绿色介入的余地。这儿只有覆盖在地下锅炉室上面的灰色屋檐和通往地下的阶梯,还有通风孔的两个棚盖,以及铺在周围地面上的粗大碎石。在终日不见人影的这个地方,雨天潮润闪亮的黑色碎石与周围室内繁忙的工作景象恰好形成了有趣的对照。这时,碎石便成了眼睛的安慰,以致于科长曾经以碎石为题材,滥制了几首拙劣的俳句。
室内的空间里,荧光灯的灯绳从天花板上很有规律地垂落到桌子上面。灯绳一动也不动,彷佛与四周忙碌不堪的氛围毫不搭界。机械部的五个科按照商社特有的排列方式,为方便各科之间的联络,中间没有放置任何隔板,只有一排排紧紧相挨的办公桌。在清一郎搬到这栋大楼之后,因为旁边尽是老前辈,所以他的办公桌只是忝列于末座上。尽管如此,在这次4月上旬合并后的初次加薪时,他依旧获得了3千日元的破格加薪,所以,以前2万3千2白日元的基本月薪已经涨到了2万6千2百日元。
在清一郎的科室里,科员们彼此照面只有早晨9点出勤时和傍晚的5点左右。几乎所有的科员上午都要外出一次,他们一上班便拿着样本和报价表忙忙碌碌地出门而去。过去,和别的公司一样,通常在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下面表明出差的目的地。可顾忌到偶尔前来办公室的客人有可能在黑板上发现自己生意上竞争对手的名字而引起尴尬,所以这个习惯不知不觉被废弃了。一旦科员外出,只要不是在电视转播的棒球比赛的观众席上看见他的脸,那么谁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去向。
科长是一个瘦削贫弱的、可以称之为小市民卓越代表的男人,属于那种由大都会早就的早熟儿的典型。他把所有充满活力的表现斥之为粗鄙,喜欢用一种含混难懂的声音说话。清一郎从没有向公司里的任何人谈起过自己喜欢拳击的事,以免传到这个科长的耳朵里。而科长代理关却与科长正好相反,是一个嗓门宏亮、磊落大度的男人。因长期患病缺勤而延误了升级的不幸命运,反而使他比一般人更加倍地快活,他知道自己为人拥戴,所以特别喜欢强调自己这种大咧咧的性格作为社会上的人是何等吃亏,同时又对自己这种对社会的不适应性引以为豪,并视为自己人缘好的原因。清一郎初次接触到科长和科长代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时,为同时博取他们俩的欢心而深感头痛。当然,同时博得两者的欢心也是毫无意义的。每逢审查考勤表时,科长代理关比科长的发言更强硬。明白这一点之后,清一郎发现:关之所以那么明显地夸耀自己的缺点,实质上乃是旨在确保自己的独特性,而并非意味着高度器重他的同类。于是,清一郎开始留心着兜售自己的“明朗的社会适应性”虽说他算不上什么运动员,但他具备了运动员所特有的让人放心的单纯,以致于如今人们都把大学时代的清一郎想象成了一个不算太差的全能选手。
与清一郎抵背而坐的是佐伯。佐伯所属的那一列桌子处于另一个管理人员的辖区。同僚们都很讨厌佐伯,但清一郎却出于这同一个理由,感到有必要与佐伯保持亲近,因为能够与众人讨厌的家伙轻松自若地进行交往的性格,足以使第三者放松警戒,更何况佐伯并没有被视为危险人物,而仅仅是令人讨厌罢了。所以在清一郎眼里,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陪衬人。
不可思议的是,尽管周围的人把清一郎对佐伯的亲近当作热门话题,可佐伯对自己的孤立状态却一无所知,所以并没有对清一郎抱有某种特殊的感激之情。他自认为是一个极端复杂,颇有魅力的人物,引起清一郎这种单纯之人的兴趣是不足为奇的。就像狂人在某种程度上知道自己是狂人一样,讨人嫌弃的人也并非毫无自知之明。但狂人一点也不为那种自我意识所烦扰,同样,不受自己讨人嫌弃的意识所烦扰,正是讨人嫌弃之人的真正特质。
——清一郎从午休时分的散步归来,一坐到座位上便习惯性地抽了一支烟。眼下还没有什么业务,也没有任何来客。
他顺势瞅了瞅吊在桌边的擦手毛巾和当班日志。他总是在这里挂一张清洁干净的毛巾。尽管那毛巾的洁净不曾出现在人们的话题中,但却理所当然地映入了所有同僚的视线,向他们昭示着清一郎的人品。毛巾证实了汗水、年轻、单纯、飞奔、跳跃、体育运动、明朗的天空、田野的绿色、跑到的白线等等所象征着的青年特于的无思想性、盲目的忠实、无害的斗志、青春的顺从、旺盛的精力这一切被社会所要求和被社会认为有益、并且易于驾御的种种特质。
为了排解无聊,清一郎伸手取下当班日志,一边吸着烟,一边翻阅自己今天早晨所写的昨天的记录。
“昭和29年4月21日(星期三)
访问清田机械工业株式会社墨田工厂
会见人清田社长、山口科长
随行人员松波技师
事项关于大泽电工函询的挖掘机一事,为听取有关技术说明而前去访问。从目前的技术情况来看,与进口商品相比毫无逊色。窃以为:今后这一公司销售的扩大对本公司而言,有百益而无一害。”
关从桌子对面扯开破锣一般的嗓子说道:
“喂,杉本君,两点钟能否和我一起去一趟东产公司?今天有可能签订合同。”
“行啊。”清一郎爽快地答应道,随即将一度脱掉的衣服又匆匆忙忙地穿在身上。
关依旧是一双因酗酒而充血的眼睛。尽管他行为磊落大方,但却养成了嗜药的癖好,常常尝试着服用治疗酗酒和头昏的新药,并且在没有好好阅读药效和服法的说明之前便把药片一古脑儿吞下肚皮。
两个人从公司职员的通行口来到了阳光刺眼的户外。阳光照射到关的眼睛,使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个宛若从天而降的小小幸福感一般的喷嚏竟然使他的眼睛变得潮润了,使他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开始抽搐起来。对于关的家庭纠葛,清一郎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从走向车站的关的步履中清一郎推测:他可能有什么两个人之间的事要谈。果然,关开口道:
“虽说这样提问有失冒昧,但你现在到底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清一郎慢慢地用一副深思熟虑的腔调回答道:
“我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到结婚的年龄了。”——因为关的发问是他预先知道的,所以,他的回答无非是他在预习之后的现成答案罢了。
“有对象吗?”
“不,还没呐。”
“有没有双亲大人给定下的人选?”
“不,老头子早已去逝,所以”
“是吗?好了好了。我无非是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结婚的意思?”
“莫非有什么好人选?”
“请你千万保密,事实上,有人托我给库崎副社长的千金小姐做媒呐”关说道。
信息灵通的科员私下里到处传播着这条小道消息,说是库崎副社长为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公司里最有前途的职员,正委托部长四处物色人选。而机械部长坂田是副社长以前在中央金属贸易公司当社长时的部下,所以副社长才特意从几个部中挑选了这个部。
清一郎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别扭的表情,只是观察着单身职员们对这一传闻所做出的世俗反应。隔壁的一个科里,就有一名让人佩服的势利之徒。尽管他已年届三十,却一心指望能够攀上这门高枝,所以决不向任何女人的诱惑低头屈服。这种大都市特有的浪漫主义者,其实与那些陷入公寓房东的女儿、打字员、女办事员等设下的结婚圈套的来自乡下的秀才并非相去甚远。
当听说这一传闻时,清一郎立即相信自己乃是一个有力的候补人选。那种不顾虑现状,而只看重未来、前途、能力和发展性的婚姻,不可能找到比他这种执着着相信毁灭的人更恰如其分的人选了。他会成为一个理想而又不祥的女婿候选人吧。为了保护那个姑娘免遭那些打着如意算盘、充满发迹欲望的候选人的侵害,阻止其他男人成为她的丈夫,他只能让自己成为她的丈夫。并要她体会到与相信未来只存在着毁灭的丈夫之间那种纯粹的婚姻幸福在片刻之间成为世俗的羡慕焦点,这并不是坏事。无意义地掠取其他人野心的目标——这就是善良!
“我将结婚吧,不久就将结婚吧”曾几何时他开始这样想到,而且他的这种想法中并不包含着爱什么人的成分。不知不觉之间,这心中的嗫嚅化作了呐喊,尽管不是欲望,却变得如同欲望一般了。清一郎惊异于那种被称之为因循守旧的社会习性在一个男人内部是如此融洽地与破灭的思想同居一处。
整个身体上贴满了与他人迥然不同的标签,这已不能使他满足。如今他又打算把“已婚男人”的标签据为己有。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企图把所有的邮票——不是什么珍奇的邮票,而是广泛流通的邮票——一一搞到手中的古怪收藏家。或许什么时候他会在镜子中发现一张令人满意的丈夫的肖像吧。一想到这里,他便禁不住热情洋溢地重新勾勒起自我漫画的素描来了。
收常常睡懒觉。他对“无为”这东西从不厌倦。早晨的雨已开始停了,从窗户玻璃的明亮中便可以知道。即使打开玻璃,能看见的也只有邻居家的屋顶和那些招牌的后背。
在夏天的夜晚,后乐园夜场比赛的灯光由淡而浓地照亮了那些招牌夹缝中透出的狭长天空。还能听见一阵阵呐喊声。有时正举行着百万人的音乐会,随着风势的强弱,那些通过扬声器的贝多芬音乐会不时地传到收的耳畔。
虽说在东京有家,可他还是在去年开始有夜场比赛的季节里,一个人特意搬到了本乡真砂町的公寓里。收尽可能向别人隐瞒现在的住所,因为这儿远不是一个值得向人夸耀的居所,里面的家什横七竖八地乱堆一气。更何况他想把这里建成自己无为的根据地。虽说常常在外留宿,但他却从不让女人进入这个房间。他过着乍一看毫无规律的生活,但在附近的主妇们中间却有口皆碑。
雨完全停了。收从床上伸出手,给煮咖啡的电热杯通上了电。这是某个女人送给他的礼物,可他却只是在没有女人陪伴的夜晚睁眼醒来时才派上它的用场。于是,在这个5月初晌午刚过的房间里,便很快飘荡起了咖啡的香味。
在枕边的小镜子里,收映照出自己醒来后的脸庞。它一点也没有那种睡觉后的浮肿,它是一张肌肉紧实、明朗而年轻的面孔。它就映现在那里,显得那么漂亮英俊。
他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之徒,母亲在新宿经营一家妇女服饰店,由于经济不景气而生意萧条。对此的担忧霎时间划过了他的胸口。据说母亲想和他合计合计,看能否把服饰店改造成一间咖啡屋。
收在今天伊始之际,就彷佛隐约透视到了一天的末尾。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明显不会带来任何变化便要悄然逝去的日子的终结。尔后就再也看不到更远的将来了,当然也没有看到它的必要。未来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以傲然无比的幽暗,犹如一匹从未见过的黑魆魆的巨大野兽一般遮挡了他的视线。
在和大学的前辈碰头的n体育馆前面,收看见天空很快阴了下来,就像刚才喝过之后滞留在胃中的咖啡一样,发出糊焦味的凝重香气随着加大的风势飘了过来。突然他觉得鬓角处有点疼痛。来不及用手摸那儿,便已听到了什么东西开始叩打着四周的凌乱声响。原来是冰雹下了起来。
收赶紧退回到大门的屋檐下,只见冰雹打在人行道的路面上又被反弹了回来。就它那种从天而降的下法来说,未免显得过于粗鲁和过于任性。但被晌午过后的日光照得暖烘烘的道路却马上溶解了它封冻的外壳。尽管眼珠似的散乱东西还保留着眼珠的形状,但已不再是冰雹,而仅仅是普通的水滴罢了。
“开木君,”有人隔着肩头呼叫收的姓氏。收扭过头去,看见了比自己身材矮小的前辈武井的脸。几年不见,武井已完全变样了。向上挽起的衬衫衣袖在粗壮的两条胳膊周围出现了因瘦小而引起的褶皱。透过衬衫便能清晰地窥见他肩头肌肉的隆起。衬衫的前襟又宽又大地鼓胀着,像是要撑开胸口的纽扣。
“呀,多棒的身体啊!”“该是吧?”
就像是对收这种理所当然的寒暄语做出的理所当然的感情表示一样,武井一点一点地鼓起肩膀、手臂、胸脯的肌肉让收一饱眼福。这是在用肌肉来回答对方。他的胸脯在衬衫下鼓动着,彷佛沉重的肌肉神经质地翻转了身子一样。
“对吧?无论谁只要努力,都可以练成这种身体的。只不过成败的关键在于努力的多少罢了。”
武井身上有一种新兴宗教的传道士那样的特征。从别人那儿得知他的消息后,收曾给他打了个电话。当时武井回答他的口吻里颇有一种像是扑向新的饵食一般急不可耐的感觉。武井大学毕业后,在父亲的工厂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随即又对举重产生了兴趣。眼看自己已没有希望成为正式选手了,于是便着眼于这项运动的另一个侧面,到处搜寻美国进口的几十本杂志来仔细研读,从而成了在日本鲜为人知的肌肉锻炼新法的开山鼻祖,并说服母校的举重部,使之与这项新的运动项目成功地合而为一了。如今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肌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自己的身体便成了这种肌肉福音的活生生的化身。
冰雹已经停了。在横穿公路的他们俩头上,延展着乌云撤退后的一片蓝天。在去举重部的健身房之前,武井带着收去了附近的咖啡馆,首先在这里向收传授心得要领:
“日本演员的裸体真是不堪入目,要么过于瘦弱,要么过于肥胖,真是惨不忍睹。可美国电影呢,你瞧瞧他们的宗教剧或者古代戏吧。即使是临时的群众演员,不也都长着肌肉隆起的强壮体魄吗?”
武井开始了他的讲义。他完全是从肌肉的视角出发来品评所有电影的,就如同鞋匠总是从鞋匠的观点出发来评价所有的电影一样。
按照武井的说法,无论演技多么高明,倘若一个演员不具备漂亮的肌肉,那么便一文不值。那种演员的演技纵然适合于表现文明的细枝末节,但也决不可能在舞台上展现出作为典型的人以及人自身的价值。“在舞台上,能够展现全人类价值的惟有高度发达的肌肉!”世界的颓废和分化乃是源于下列原因:即在偏重知性的基础上容忍了那些悲哀的、衰弱的、丑恶的、苍白的、单薄的、平板的、可怜的、(武井把这一类形容词罗列一座山之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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