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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失为一个应变的办法,况且贾兰论起来是个本家堂弟,宝玉更是他亲叔叔,几层的关系,找上门去,总不能撒手不管吧!主意拿定,贾芸便转身暂离了栊翠庵,往稻香村而去。又一路盘算着,若珠大奶奶和贾兰亦无进庵之法,那就借贾兰的纸笔,写一告帖,从庵门的门缝塞将进去
贾芸不知不觉走经了凹晶馆边,那一带岸上可谓是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水边的芦荻蒲草长疯了,夜风吹过,瑟瑟乱响,不禁毛骨耸然。忽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似有什么活物在颓馆残窗间藏匿,心想这园子里原饲养过梅花鹿、丹顶鹤等物,敢是它们变野了各处觅食?又想到此园荒废已久而归属未定,守门公差见钱眼开,既能放我入内,自然也会放别的人进来;只是那黑影若是人,为何鬼鬼祟祟?莫不是连贿赂未使,飞檐走壁而入的盗匪?那一定持有凶器,若把我当作了巡园的公差,在这暗处将我结果了,那可怎生是好?想到这里,脊骨上蹿过一道凉气,不由得屏住气息,呆立在那里。这时那匿于馆中的人倒把他认出来了,闪出来,离他一丈远,便给他请安,唤他“芸哥”这一声呼唤竟比刚才的揣想更令贾芸恐怖入髓,难道不是人竟是鬼么!莫是个拉人乱抵命的厉鬼!但那“鬼”却只是一再请安问好,贾芸略回过神来,只听那边在跟他说:“芸哥莫怕,我是板儿,王板儿我姥姥姓刘我们原是见过的”说着进前几步,贾芸也才迈前几步,凑拢一眯眼细认,可不是那宝玉被鞠后,不约而同地前往狱神庙探监时,会到过的那个庄户人家的王板儿么!两个人互相认定后,不由得一同问出:“这时候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板儿先说他的经历。他到狱神庙给宝二爷送信后,忙去寻找巧姐儿的舅舅王仁,本想见一面后,留个地址,以备今后联络,便赶紧出城回家。谁知打听来打听去,那王仁竟径将巧姐儿带到勾栏巷,卖与那锦香院的鸨母了!没想到巧姐儿躲过了官卖,却躲不过狠舅的私卖!这可把王板儿急坏了!他找到那鸨母时,王仁已然携银溜走了,鸨母说你明儿个拿二百两银子来,我也不问你是她什么人安的什么心,只管接走;如若不然,那后天就让巧姐儿绞脸上头挂牌接客了!事不宜迟,王板儿哪还顾得出城回家,想起贾家唯有珠大奶奶和兰哥儿还没遭难,多年来也有些个积蓄,那巧姐儿乃他们至亲骨肉,一位是大妈,一位是堂兄,焉有任其流落烟花巷之理,所以便赶到这里,贿赂了公差,混进了园来一番话令贾芸听得心里怦怦然,叹息道:“这府里竟败到了如此地步!可幸大奶奶他们还在,你若明天来,他们也都搬出去了!”又问:“银子可已拿到?”板儿说:“咳,没想到,刚听我说起巧姐儿给卖到了锦香院,娘儿俩还摇头叹息,那大奶奶以至红了眼圈;可等我说起需拿二百两银子一事,他们可就半晌不吱声了。末后大奶奶说,巧姐儿打小看大的,本应择一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着实可怜!但那王仁虽说忒凶狠了些,却是她嫡亲的舅舅,我们本不是一房的人,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我一听急了,便说只当我来借你们银子,日后一定还给你们,赎了出来,我带回去给我姥姥,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那贾兰便说他们没那份闲银子,又说他们为买宅子、搬家,已花费很多,况他母亲寡妇失业,有道是人生莫受老来贫,好容易攒下了一点银子,也需留给自己,以防万一。我说救出巧姐儿,莫说是你们至亲,就是原来不相干的,也是积阴德利儿孙的事,没想到你们竟如此无情!大奶奶听我如此说,便拿着帕子不住地抹眼泪;那贾兰强辩说,不是巧姐儿不该赎,哪一位都是该赎的,卖到勾栏的该赎,卖到别人家当奴才的就不该赎吗?要赎先该把二奶奶赎出来才是!谁有那么多银子呢?”贾芸听了,大觉诧异,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问道:“难道他们就真撒手不管了么?”板儿道:“也许是我又说了几句气话,末后那贾兰说,倒是想起来,他们还有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本是留着置备新居家具的,现在既然事情这么紧急,就先给我,明儿个一早去银号兑出,再不拘到哪儿凑齐那五十两,且把巧姐儿接到我家去,交给我姥姥吧。”贾芸点头道:“这还算是句人话。那五十两,我和蒋玉菡凑凑,你明儿个务必把巧姐儿赎出来。”板儿道:“我听姥姥说过,巧姐儿生在七月初七,她这名字是姥姥给取的,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她若遇到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却都从这‘巧’字上来。你看我又恰巧遇上了你,明儿那缺的银子也有指望了。我打算今晚就在这园子里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忍一夜,天一蒙蒙亮就溜出去办事儿。”说到这儿,板儿才又问贾芸为何进园。贾芸朝稻香村那边一望,跺下脚说:“光顾听你的,误了我的事了!你看他们已然熄灯了!这便如何是好?”于是把他急着干什么告诉了板儿。板儿听毕,冷笑道:“就是他们娘母子二人没有熄灯就寝,你找去他们也怕不会帮你。连巧姐儿的事他们都能推就推,何况那外三路的什么姑子!你既急着进庵,死敲不开门,巧在遇上了我,我把你托过庵墙,不就进去了么?”贾芸低头思忖了一阵说:“好。也只得如此。”
妙玉下榻于畸园角上,一处另隔开的小小院落里。那里面有七、八间屋子,内中一应家具用器色色俱备;屋子只是原木青砖,不加粉饰,琴张等将其中正房布置成禅堂,四个人安顿下来,倒也俨如栊翠庵再现。陈也俊有意不问妙玉住到几时——他心下自然是期盼就此永留——妙玉也不明言究竟为何飘然而至,更不申言欲住多久。畸园来畸人,倒也对榫。
两日过去,傍晚时分,嬷嬷们在橱下备斋,琴张出园去附近集上买线回来,径到妙玉书房报信;当时妙玉正在给焦尾琴调弦,见琴张神色不对,且不理她;琴张报说:“集上的人议论纷纷”妙玉截断她道:“攘攘市集,乃槛内最秽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买妥青线,快将琴囊破处补好,方是正理。”琴张道:“实在是此事师傅不能不知——那贾宝玉,已被官府捉拿,因他拒不交代成瓷藏匿地点,故每日过堂被拶得死去活来,收监时脖子、手、脚九条链子锁住,站在铁蒺藜笼里,稍一晃荡,立刻刺破皮肉”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却不动声色;琴张说到最后,忍不住议论说:“师傅莫又要嗔我妄听多嘴,实在这事跟咱们关系非同一般。那贾宝玉也着实可怜可叹!集上的人都知道,皇上把贾家所有的古董文玩都赏给那忠顺王爷了,说那贾宝玉藏匿成瓷名器,是欺君重罪,那忠顺王爷有这个由头,自然不见成箱的成瓷,绝不会甘休!那审案的官儿,也巴不得讨王爷的好儿,为让那贾宝玉招出真相,只怕是还要施予酷刑。那王爷虽奉旨坐船南下,去验收浙江海塘工程,却留下了话,一旦那贾宝玉招供,搜出了成瓷,要径送他的任所,亲自目验。集上有人说,那贾公子也不知为何死不开口,人都是肉做的,你那成瓷就是藏给子孙,自己被打个稀烂,又有何意义?不如招了算了,尚能留下一命”琴张说时,随时准备着让妙玉截断,这回却居然容她一口气道出了如许多的话来,不禁微微诧异,自己先停顿了,只望着妙玉,也不知该不该再放肆直言那妙玉也不责她,也不催她,调琴弦的手指微微颤动着,一根弦蹦得越来越紧琴张料无妨,遂继续议论说:“我听了真有点害怕,那贾宝玉要把咱们供了出来,可怎么是好?只怕是他早晚要让酷刑逼着招供出来他虽可怜,咱们可是危险了啊!多亏陈公子这地方十分的隐蔽,又有他着意保护,即使那贾宝玉说出来是咱们才有祖上传下的成瓷,及许多的珍奇之物,一时那忠顺王爷也无处寻觅咱们再说,我还有个想法,退一万步,那忠顺王爷真找上门来了,咱们的东西又不是那荣国府的,本不在查抄、赏赐之列,难道他竟强夺不成?”这时妙玉指下的一根琴弦猛地断了,倒把琴张吓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张:“你且缝补琴囊。我累了,且去歪一会儿,莫来扰我。”琴张缝补琴囊时,渐渐消退了在集上所听消息的刺激。斋饭熟了,飘来面筋的香味。嬷嬷来请师傅和她用斋了。
8
张家湾大运河渡口,码头边舟船云集,航道中的大小船只,有扬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
妙玉、琴张从一辆两只骡子驮着的骡轿上下来,两位嬷嬷从一辆驴车上下来,早有骑马先到,等候在码头的两位男子迎上来,前面一位告诉妙玉船已备妥,且行李已都运入舱内,另一位便引领琴张扶持妙玉上船,两位嬷嬷手提细软包袱,跟在后面。那两位男子,一位穿长衣系玉佩的,是陈也俊,另一位短打扮的,是以前伺候贾宝玉多年的焙茗。妙玉忽然决定买舟南下,归于江南,陈也俊闻之,心中十二万分地不舍,但既是畸人,必行畸事,自己一旦爱上了畸人,也只能是爱畸随畸,所以虽愣了一阵,却不问其为什么,只说那好,由他做妥善安排,保证她们平安南下。妙玉见陈也俊并无俗流惋惜坚留情态,心中更爱他了,只是二人缘分有限,也只能相约于来世罢。妙玉说:“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陈也俊应道:“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二人不禁相视一笑。这淡淡一笑,在妙玉来说是多年压抑心底的真情一现;在陈也俊来说,是对他多年苦苦期待的一个不小的回报。妙玉,乃奇妙之玉;陈也俊,虽系陈年故人,然而也是一块美玉——“俊”谐“珺”的音“珺”美玉也。他们都是世人意外之人,正所谓: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陈也俊按妙玉之意——谁也不惊动,悄悄地走——为她安排了一切,只是为了一路安全,特从好友韩奇处,借来一位忠实可靠的男仆——当年是跟随贾宝玉的小厮焙茗,如今已然成年,贾府败落后流散到韩奇家——负责将妙玉四位女流送抵目的地。妙玉临上船前,从袖中抖出常日自己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递与陈也俊,也不说什么;陈也俊接过,揣入怀内,亦默默无言,二人就此别过。妙玉等上了船,焙茗又引船主至陈也俊前,陈也俊嘱咐再三,又格外赏了些银子,船主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陈也俊方上马挥鞭而去,也不回头张望。
当日下午,船便解缆启航,可喜顺风,船行迅速。妙玉在舱中打坐,琴张在船尾与焙茗闲话。琴张叹道:“总算是叶落归根。京都几年,恍若一梦。论起来,那荣国府对我们不薄,这样的施主,恐再难遇到。只是他家败得也忒惨些了,那贾宝玉好不容易放出监来,允回原籍居住,不曾想竟又被严鞠枷号”说到这里忙打住,怕把“皆是为了我们师傅藏有祖传成瓷的缘故”等语逸出口来。那焙茗四面望望,悄声跟她说:“你们哪里知道,那被枷号的宝玉,不是贾宝玉,是甄宝玉!”琴张一时不明白,道:“可不真是宝玉么!”焙茗便说
:“那日随韩公子赶堂会,路过闹市,正将犯人们枷号示众,我亲眼见了,虽说他跟我们二爷长相上真是没有一丝差别,可我们俩人一对眼之间,我立时便知道那绝不是二爷二爷跟我,历来是一个眼神儿,就什么都齐了!可那人他虽满眼的冤屈,那眼神儿却不跟我过话儿,我定神一想,他准是那甄家的甄宝玉,他家在金陵被抄检后,逮京问罪,倒比我们贾家倒霉得还早些,听说他后来跟乞丐为伍,每日在泡子河靠唱莲花落谋生那忠顺王爷他们是认错人了!”琴张闻言,抚着胸脯道:“阿弥陀佛!原是不相干的一位冤大爷”焙茗皱眉沉吟道:“不相干么?只怕我们那位真的,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弄假成真了!”琴张道:“怎么你满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我都糊涂了!”焙茗便道:“原难明白的。记得二爷跟我念叨过,曾在梦里见着一座大牌坊,那上头有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你能明白么?”说着有船工走来,二人忙止住话头。
当晚入睡前,琴张把从焙茗那里听来的话,跟妙玉学了番舌。妙玉眉稍略有颤动,却缄默无语。
几日后,船至临清,靠拢码头,补充给养。妙玉让琴张打听一下,忠顺王爷的船队经过了有多久?琴张颇觉纳闷,打听这个作甚?但对师傅的吩咐,她从来都是不打折扣地尽快执行;自己不好向船主开口,便转托焙茗探问。焙茗问那船主,船主道:“快别提那钦差!他们二十来只大舡,昨天才走,把这岸上的鸡鸭鱼肉、时鲜菜蔬捡好的挑走了也罢,竟把那面筋、腐竹、粉皮、豆芽、鲜蘑、竹荪凡好的也搜罗一空,你们要上好的斋饭,只怕只有到苏州上了岸,自己想办法去了!我给你们好不容易弄了点青菜豆腐,将就点吧!到了瓜洲,他们怕要停留多日,好的自然他们占先,只怕那时连像样的豆腐也弄不到几快了——他们那差役拿走东西向来不给钱,你想就是有东西,谁愿意摆出来卖呢?”这样总算弄清楚,忠顺王爷的船队且走且停,并未远去,或许就在前面一站。
又过了几日,入夜时分,只听见船下浪声要比往日激昂,从船舱的窗户望出去,依稀可辨的只有浩淼的江水,不见两岸轮廓,知是运河已汇入大江;再细往远处看,两三星火,闪烁不定,摇橹的船夫高声道:“瓜洲到了!”
天亮前,他们一行的船已靠拢码头。所泊靠处,已在码头的边角上,因为码头正中,泊着忠顺王爷的船队。那王爷作为奉旨出巡的钦差,沿途各站的官员竭力奉承;船队的每只舡上都插着旗帜告牌,停泊时周遭有小艇巡逻,不许民船靠近。
天色大亮。早餐毕,妙玉让琴张和嬷嬷们上岸走走,只留焙茗在舱外以防外人骚扰。正欲打坐,忽听船舱外传来打骂声与哭辩声,那后一种声音里颇有相熟之韵,不禁侧耳细听,越发觉得非同寻常;将窗帘掀开细观,只见是一只在江中兜生意的花船,只有棚顶,露出船上所载之人,是一个鸨母和几个妓女,那鸨母正在打骂那抱琵琶的妓女,道:“你那舌头就该剪下一截!‘二月梅’三个字都咬不准,什么‘爱月梅’‘爱月梅’的本以为你是棵摇钱树,谁知道是白费我的嚼用!”那抱琵琶的只是不服,争辩道:“我改好了多少的唱词儿,你怎么就不算这个账了?”妙玉心下判断已定,顾不得许多,忙到舱门边,掀开门帘,招呼焙茗,命他将那花船唤过来,告诉那船上妈妈,只要那琵琶女过这船来,银子多给些无妨;焙茗虽大不解,却也照办了;琵琶女过了船,付了那鸨母银子,言明两个时辰后再来接,那鸨母喜之不尽,花船暂去了。
那花船上的琵琶女,不是别人,便是史湘云。原来她未及出嫁,两位叔叔便被削爵判罪,家产罚没,所有人口尽行变卖,她被辗转卖了几次,这时流落在瓜洲渡口,每日被遣在花船上,由鸨母监督和另几位姐妹兜揽生意;她因有些咬舌,唱工自然不如其他姐妹,只能以演奏琵琶等乐器取悦客官,为此被鸨母打骂也非止一日。被妙玉唤上船后,两个人呆在船舱里,妙玉关拢了门窗,也不曾有琵琶弹奏及吟唱之声,移时,只有幽幽的哭泣之声逸出,究竟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别人何以得知?那守卫在窗外的焙茗,不曾认出史湘云来,只管望着江水发愣。
且说琴张回到船上,进到妙玉的舱房时,舱房面貌已恢复如初。琴张本想报告些岸上的见闻,却见妙玉已命船工与焙茗将她事先作了记号的四只箱子,摆放在那里,颇觉诧异;未及开口问,妙玉便对她说:“琴张,我们就此要别过了。”琴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连为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妙玉沉静地说:“这些年来,你跟着我,真难为你了。也不是谢你,也不是补偿你,这只最重的箱子,你拿去。里头有什么,打开自然明白。两位嬷嬷,也很不容易,那两只箱子是给他们的。这只最轻的么,焙茗护送我几天,麻烦他了,转交他吧。这四只箱子的锁,我都给你们换了寻常的,钥匙都在锁上,你们各自管好吧。”琴张这才急着问:“师傅要到哪儿去?这里才是瓜洲,还没过得大江,离苏州还远呢!临出京的时候,您不是说,我们还可能要走得更远,说不定要去杭州么?我还当您要带我们去灵隐寺呢!”妙玉说:“我要带上六只箱子,在这里下船了。”琴张急得哭了,因问为何要在这瓜洲下船,且为何弃她不要?并发誓要追随妙玉,不愿自去。妙玉道:“我去一架枯骨那里,往烂泥潭里跳,比如下地狱了。这是我的运数。你为何要白赔在里面?”琴张听不懂她的话,但知师傅从来是主意既定,驷马难追,九牛难拗,哀哀地哭个不停。妙玉竟由她哭个痛快。
9
翌日,在京城和瓜洲渡发生了两桩性质相同的事情——都是唯有“世人意外之人”才做得出来的。
在京城,贾宝玉到官府自首,使甄宝玉获释。本来,甄宝玉被冤屈的消息,蒋玉菡、袭
人等一直不让贾宝玉知道,但这件事终于还是被贾宝玉听说了,他趁藏匿他的人不备,走出了那处所,径直去了官府。不过他当然不会说出成瓷收藏者是妙玉这一真相,为使妙玉有更从容的时间躲藏到最安全的地点,他对官府说他家的成瓷可能藏在了大观园沁芳闸底下,官府于是派公差去挖掘,那工程很麻烦,先要抽干积水,清掉淤泥,才能进一步寻找。最后不可能找到,贾宝玉自知难免一死。但他自从林黛玉沉湖后,已离家出走,当过一回和尚,对生死问题已有憬悟;后他还俗与薛宝钗成婚,两人只是名分上的夫妻,并无房中之事;两府被抄后,他也身陷缧绁,更看破了生关死劫;因此为解脱甄宝玉、掩护妙玉,他不仅视死如归,心境还格外地平和安详。
在瓜洲渡,琴张、两位嬷嬷,还有焙茗,被妙玉遣散,他们带着妙玉赠与的箱子,各奔前程;那焙茗用那箱里的赠物换了许多银子,赎出自己,此是后话。
琴张等分别离去后,妙玉便带着六只箱子,径到忠顺王爷面前去出首。她平静地对忠顺王爷说:“你所追查的那成瓷五彩小盖钟,出自我处。那日贾府老太太等到我那栊翠庵里吃茶,因她只吃了半盏,就递给她家一个穷婆子亲戚吃了,我嫌那婆子肮脏,不要那盖钟了,是贾宝玉看不过,要去赠给了那穷婆子的。当日宝玉在山门内将那盖钟递与了老太太的一个小丫头,当时叫靛儿,如今就在你府里,改叫靓儿了——此事可与她当面对证!你以为那贾府有多富贵?他们哪儿来的成瓷珍藏?若不是我家祖上将世代搜罗的珍瓷奇宝传给了我,我也不能有这许多!不是我说狂话,我这些箱子里任一样东西,只怕你把宁、荣二府用篦子篦过,再掘地一丈,也未必找得出一样旗鼓相当的!光你看迷了眼的成瓷小盖钟,就还有许多,更不消说还有比那珍奇百倍的稀罕物儿,也不光是宋朝的柴窑、汝窑、官窑、哥窑、成窑的名瓷,举凡元朝的青花五彩瓷、明朝的永乐窑、宣德窑、成化窑出的瓷我这些箱子里都有!也不光是名瓷,其余的宝贝多得很,像晋朝王恺先珍玩过、后来宋朝苏东坡又镌过字的葫芦饮器,整只暹罗犀牛角精雕出山水楼阁的钵杯王爷虽一大把年纪,此前怕也未必见识过吧!”一番话把王爷听得心中怦怦然好不垂涎,因道:“既如此,你快打开这些箱子,让我一一过目!”妙玉冷笑道:“取出几样让王爷过目,原也容易。只是王爷过目后,要赶快发话放人才是,若不把那贾宝玉放出,我是绝不开箱的。”王爷道:“若真是成瓷等珍宝都在你处,那贾宝玉确实没有,倒也可以放人。”妙玉道:“你且下文书,让驿站速递京师,发话放人。”王爷道:“你且开箱,我目验后,你话不虚,我全数收下,那时自然可以依你所求。”妙玉冷笑更深,因道:“岂有此理!我带箱子来此,为的是证明贾宝玉无辜,你放人本是应当的;圣上的王法,抄家不涉及家庙;虽把贾家的文玩珍宝赏给了你,却并不包括家庙里的东西,何况这些东西是我祖上所传,并非贾氏所有,王爷凭什么全数收下?”那王爷虽为妙玉的抗辩所激怒,但妙玉的美貌,他乍见时已心中酥痒,而应答中的那一种冷艳,更令他意醉神迷,遂爽性霸道地宣称:“你既来了我这里,怕就由不得你了!我给你定个窝藏贾氏财产的罪名,易若反掌!你带来的这些个箱子,我全收了不算,连你这人,也别想走脱了!把你先枷号起来,拶你几堂,就算是屈打成招吧,我总是立于不败之地,你到何处喊冤?何人敢为你申冤?”妙玉此时笑出了声来,环顾在场的下属军牢仆众——他们均屏息侍立,低眉顺眼,不敢稍有表示——朗声道:“众位都听清了!这就是王爷、钦差大臣的金言玉语!原来一贯只是这样的本事!我料到如此!”又笑对王爷说:“你这一架枯骨!你这一塘泥淖!我今天既敢登门拜访,便‘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好,我箱子留下,人也不走!只是你务必即刻写下文书,命驿站速送京都,速速把贾宝玉放出!”王爷大怒,拍案道:“你一个尼姑,竟敢跟我发号施令!你腔子里有几个胆?你且先给我打开一只箱子!”妙玉只是不动,王爷命下属们:“给我强行打开!”下属去看那箱子,原来每只箱子上都用一把怪锁锁定,那锁并不用钥匙来开,是九连环的模样;妙玉冷冷地说:“你们谁也开不了,这九连环锁需得我亲自来解,你等就是在旁看着,怕也难学会——莫说不能强行开箱,就是我自己,倘有一丝差错,箱子里设有机关,它便会猛地发作,将里面的瓷器立时夹成碎片。这是我祖上为防偷盗,特制作的,解九连环锁的工夫,传到我已是第五代了。你们要想将箱里的珍瓷尽行夹碎,我也无奈!”王爷将信将疑,忽然一跺脚,指着一只箱子,命下属取钳子来,强行把锁扭落,下属刚把锁头扭动,只听箱中嚯啷啷一阵乱响,掀开箱盖,果然里面所设的竹夹已将所有珍贵瓷器尽行夹碎。妙玉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王爷暴怒,对妙玉大吼:“你给我解锁开箱!不开,我杀了你!”妙玉道:“杀了我,是我的造化。”只管闭眼念佛。王爷见她那闭眼念佛的模样,竟更妩媚挠心,心想毕竟不能人财两空,而应人财两得,稍平了平气,坐回太师椅上,喘了一阵,道:“没想到,你倒厉害。原来你是样样都筹划好了,跟我来作交易的。”妙玉道:“我本槛外之人,原不懂风尘中交易二字何意,但为拯无辜于冤狱,少不得自跳淖泥、甘堕地狱,竟到槛内,与你来作此桩交易。”王爷向左右下属仆人等递过眼色,均躬腰后退;妙玉笑道:“其实光天化日之下,扰扰人世之中,既作交易,何避耳目!你我两方,在你来说,必欲人财两得;在我来说,必欲那贾宝玉被释且安全无恙。你不见我亲手开箱、取出成瓷等珍奇古物,如何肯放人?我不见你真地放人,又如何肯真地开箱取宝?若不能真保证那贾宝玉的安全,我又岂甘白璧就污?”王爷问道:“你我皆不愿受骗上当,这交易如何进行方妥?”妙玉问:“你在这瓜洲渡,还可滞留几日?”王爷道:“在此依旨尚有附带公务,需再停留四、五天,八天后抵杭州,验收海塘。”妙玉道:“好。不必到杭州去了结了。我带来的六箱珍宝,已被你毁掉一箱,尚余五箱;你下文书派驿马速送京都,释放贾宝玉后,我为你打开一箱;那贾宝玉释放后,你要安排让他即刻到张家湾登舟,昼夜兼程来此瓜洲渡;他路上每行一日,我给你解一把九连环锁,大约打开三箱后,即可抵达,我要亲自看到他,问明情况属实,待放他走远后,方打开那最后一箱——自然是登峰造极的一箱,里面每一样文玩,皆价值连城自不消说,只怕那奇光异彩、迷离闪烁,将你三魂六魄,尽悉摄去,也难抵挡。”王爷眯着眼、咂着舌,狞笑着道:“每日开一箱,倒也是渐入佳境的法子,亏你设想得出。只是那最摄我三魂六魄的是什么?何时方与我共入红罗帐?如无此乐,那贾宝玉我到头来是不能放掉他的!”妙玉咬牙道:“你须知道:佛能舍身饲虎!”
忠顺王爷命文书写下信函,当即派驿马快递都中,以释放贾宝玉。妙玉果然打开了一只箱子,里面是整套的官窑脱胎填白餐具,光润莹洁、璀璨夺目,王爷见了喜之不尽。那妙玉解那九连环锁时,兰花指如玉蝶翻飞,令旁观者眼花缭乱,实在是无法偷技。王爷颇后悔乱开了一箱,损失约有万金之数,不过即使是那些碎片,托程日兴等卖去,恐也还值白银千两,忙命依然收好。王爷准妙玉暂居一舱,供以素食,每日白天打坐,傍晚当面开箱,二人交易,竟俨然按部就班地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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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劲吹,船篷鼓胀,忠顺王爷府的人,带贾宝玉顺运河乘风而下,三日后,竟赶到了瓜洲渡。
宝玉原不知究竟为何如此,只以为是强行将他遣返金陵祖茔。船靠瓜洲渡码头,他还问:“几时渡过镇江去?”谁知竟不再南渡,唤他下船,被引到忠顺王爷的大舡上,那船舱颇为宽敞,隔为里外两大间,外间布置成官衙景象,一进去,军牢快手两边肃立,劈头望见那王爷坐在案后,神气活现、志满意得,竟当即喝问他道:“贾宝玉,你谎报成瓷藏匿地点,戏弄官府、藐视王法,死有余辜;现念你家确实并无成瓷庋藏,杀你无趣,将你释放,你知感恩戴德么?”宝玉并不回答,心中只是反复揣测,王爷究竟玩的什么花样?自己死不死早已无所谓了,倒是仍须格外小心,不要因为自己再牵累到别人。那王爷鼻子里哼哼几声,以壮威严,接着说:“我公务在身,日理万机,哪有许多工夫跟你啰嗦!现在只跟你撂明一句话:好自为之,滚得越远越好,休再让我觉得碍眼!如若不然,小心你的性命!”说完挥手令两厢人等退到舱外,又道:“你滚以前,让你见一个人。这是我和她的交易,她既该交货时交货,我又何必藏掖拖延?”扭头朝里间唤道:“妙玉!你要的货到了!自己出来验明正身!”宝玉正大疑惑间,妙玉忽从里间闪出;宝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果真是多时不见的妙玉!妙玉上下打量了宝玉一番,问:“还记得那年在栊翠庵,我用无锡二泉水,烹茶请你们品的事么?”宝玉纳罕至极,不由得说:“那回你分明是用苏州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烹给我们吃的呀!”妙玉点头道:“怕他们拿甄家的那个宝玉诓我。你如此说,我放心了!”宝玉问:“你怎么在这里?”妙玉只是说:“我为先天神数锁定于此。”又指着一旁王爷说:“我不得不屈从这架枯骨。我的功德,只能如此去圆满。他放走你,必得玷污我。我若不依,你我皆难逃脱。所以今天我现真面目于你,可知我面上虽冷,心却无法去其热。我恨不能日日在九重天上,到头来却不得不堕地狱。然而我无怨无悔。从今后,你且把我忘却到九霄云外,将原来所有印象,揩抹到星渣皆无,才是正道!”宝玉悟到是妙玉牺牲了自己,以换取自己的自由,不禁垂泪道:“何必救我?莫若一起死去!”妙玉道:“你忘了?你曾疾呼过‘世法平等’,难道你能挺身而出,救那甄宝玉,我就不能救你么?人是苦器,俗世煎熬,于己而言,原无所谓,不过若是他人因己蒙冤受难,那时无动于衷,置若罔闻,则一定万劫不复了!”王爷望着二人狞笑道:“行了行了!宝玉快走!哪得许多的酸话,说个没完?”更对宝玉说:“妙玉她原执意要见了你,方让我近身,我哪里上那个当?她不答应,我便让驿马速去阻你南下,将你结果,她知我说到便能做到,不得不违心俯就,哈哈,昨日已将她把玩,果然如花似玉、妙不可言!”复又对妙玉说:“你可不要赖账!我放走宝玉,那最后一口箱子,你可要给我解开那九连环!赏过那些登峰造极的宝贝,我可就要命船队过江南下了!”宝玉只觉得心如刀剜,妙玉竟并无狼狈之色。
妙玉问王爷:“我让你派人把那花船上的琵琶女叫来,可已在外等候?”王爷说:“还有这事?我已忘到爪哇国了。”不过他还是唤人把那琵琶女引了进来。那女子进到船舱,劈头望见宝玉,先是发呆,后来一顿脚,叫了声“爱哥哥”便大哭不止;宝玉大惊,近前细觑,竟是史湘云!一阵晕眩,几疑是梦,忙掐自己人中,湘云确在身前。妙玉一旁道:“我已付给那老鸨身价银,湘云亦自由了。你们二人一起远走高飞吧,去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王爷不耐烦了,催道:“我这里是何等地方?你等岂能久留?快滚!”宝玉、湘云要谢妙玉,妙玉扭身便掀帘闪进了里舱。宝玉、湘云呆望着那门帘,如万箭穿心,只是出不得声。王爷大声驱赶,二人含泪携手走出大舡,毕竟无人阻挡,过了跳板,上了岸,二人快步如飞,转瞬消失在蒙蒙秋雾之中。后来宝玉、湘云重新得到各自的金麒麟,一起在僻静的乡野里度过了一段如梦如幻的生活,正是:寒塘渡鹤影,清贫怀箪瓢。
11
那晚王爷一再催促妙玉打开最后一只箱子。妙玉一再说:“你派人追杀宝玉他们了吧?似你这种心肠的人,向来言而无信,惯会杀人灭口,我不能再让你得到这一箱绝世奇珍。”王爷至于赌咒发誓,丑态百出地央求说:“我的妙姑姑、妙奶奶,行行好吧!我杀他们有甚趣味?这一箱的绝世奇珍好让我心痒难熬!你快让我一饱眼福吧!你的心思,或是怕打开了这一箱后,我倒把你杀了吧?我知你不怕死,只是我现在把你亦视作无价之宝,一刻离不得你呢!因此刻是奉旨出外办事,有诸多不便,你且忍耐,一回京都,我就休了那大老婆,将你迎为正妻;那秋芳我也再不理她!至于那个靓儿,专会告密,实在讨嫌,早晚将她乱棍打死!”妙玉只是延宕时间,王爷也知,那是为让宝玉、湘云二人能安全远遁。
第二天船队便要浩荡南下,这一晚大舡小艇挤在码头,王爷的那只最大的舡拥在最当中。直到王爷要脱衣就寝了,妙玉经王爷一再催逼,这才到那箱边蹲下,欲解那九连环。王爷伸长脖子,双眼瞪得铜铃般大,期待着那能将三魂六魄尽悉摄去的奇珍异宝显现。妙玉手碰到了九连环锁,抬头问:“可真要我开?”王爷见妙玉脸上现出怪异的笑容,那笑纹里分明迸射着复仇的快意,便知不妙,意欲躲开,然而哪里还来得急?只见妙玉将九连环锁拼力一拉,里面早已安装好的机括,击出火花,将满箱的烟花爆竹顿时点燃,轰隆一声,箱盖炸得
粉碎,火线四射,噼啪乱响,船舱内帐幔等物立刻燃烧起来,蹿动的火苗迅即使木制船舱变成一团火球,王爷要往外逃,妙玉狂笑着死死抱住了他一只腿
主舡着火,殃及周围,火借风势,很快使大舡小艇燃成一片火海,仓皇之中,如何扑救?下属军牢等只知纷纷跳水,各自逃命,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岸上不少百姓,被火光声响惊动,披衣上街,涌到码头附近观看,一时议论纷纷,众说不一,或双手合十口中念佛,或暗中称快大遂于心。只见火势越演越炽,王爷所在的那只大舡舱顶在烈焰中坍塌,内中那只引起大火的箱子里,有更多的烟花被启动爆裂,那是些十分美丽的烟花,升腾到夜空中,或如孔雀开屏,或似群莺闹树,或赛秋菊怒绽,或胜珊瑚乱舞,此灭彼亮、呼啸相继,真是奇光异彩、迷离闪烁,倒映在滔滔江水中,更幻化出光怪陆离、诡谲莫测的魑光魅影
岸上的观火者,几疑置身在元宵佳节,每种一烟火腾空爆绽,都引出一阵拊掌欢呼。烟火停顿了,众人皆以为到此为止,但心中都企盼能再饱眼福,许多人不改那翘首之姿,双眼仍凝视深黛色的夜空。这时那瓜洲官衙派出的救火兵丁才迟迟而至,厉声喝道,勒令众人回避。忽然,熄灭一时的烟火又有一只高高蹿向天际——那是妙玉事前绑在自己心口前的一只,直到她在烈焰中槃时方爆裂迸飞——挪步欲去者忙煞脚仰望,人们互相指点,连兵丁们亦不由得驻足观看,只见那只烟火升至极高处,缓缓绽出一片银润洁白的光焰,并终于显现为一朵巨大的玉兰花,久久地停留在茫茫夜空,那凄美的玉兰花仿佛静静地俯瞰着扰扰人世,品味着人间恩怨情仇,终于,在悲欣交集中,渐渐地隐去
1999年1月4日,完篇于绿叶居
后记
1993年6月,我完成了秦可卿之死的写作。1995年8月,完成了贾元春之死的写作。现在我又写完了妙玉之死,终于了结了一桩久存于心的誓愿。这三篇小说,凝聚着我在红楼梦探佚方面几乎所有的发现与心得。三篇小说整合在一起,不仅是对秦可卿、贾元春、妙玉的命运结局来了一回大解谜,而且还附带提及“金陵十二钗”中另外九钗在八十回后真实状况,以及诸如贾宝玉和宁、荣两府的其他老少爷们,还有甄宝玉、柳湘莲、冯紫英、卫若兰、贾芸、小红、袭人、平儿、鸳鸯、茜雪、焙茗、贾蔷、龄官等诸多人物的命运发展线索或最后归宿。现在一般的读者,所读的红楼梦大多是被“红学”界称为“通行本”即把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连缀在前八十回后的版本,不少读者以为高鹗所写的那些东西,大体上就是曹雪芹原来的构思,现在我要再一次向这些读者大声疾呼:不能相信高续!高鹗出生比曹雪芹晚半个来世纪,两个人根本不认识、无来往,高鹗在曹雪芹去世二十五六年后才续红楼梦,他们二人绝非合作者,况且高鹗的思想境界与美学追求与曹雪芹不仅相距甚远,简直可以说是常常地背道而驰。有的“红学”家,如周汝昌先生,认为高续不仅糟糕,而且是一种阴谋,是故意要把一部反封建正统的著作,扭曲为一部到头来皈依封建正统的“说部”也许他的论证尚需更强有力的材料来说明,但那思路的走向,我是认同的。从现存的比较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手抄本的一些署名脂砚斋、畸笏叟的批语中,我们可以发现不少证据,证明曹雪芹是基本上写完了红楼梦全书的(这部著作在脂砚斋笔下,一直把石头记作为最终定稿的书名);可惜由于种种仍需探幽发隐的复杂原因,只存下约八十回,八十回后均令人痛心地迷失无踪了!八十回后应该还有多少回?未必是四十回“红学”界有认为是三十回的,有认为是二十八回的,我个人比较倾向全书一百零八回的判断。
高鹗对曹雪芹原意的歪曲与亵渎,在对妙玉的描写和命运结局的安排上体现得最为严重。他把第五回“太虚幻境”里“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涉及妙玉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竟理解成此人肉欲难抑;后来同样影射人物命运的世难容曲里,有一句“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他显然把“风尘”狭隘地理解成了类似成为妓女那样的状况,把肮脏就按通常俗语那样理解成了“龌龊”这是绝大的错误。历年来已有若干“红学”家指出“风尘”不止有“流落风尘”这一种用法,也可以理解成“红尘”即俗世的意思,而肮脏在古汉语里读作kǎngzǎng,是不屈不阿的意思,如文天祥的得儿女消息诗有句曰:“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娉更欲向何人?”由于红楼梦前八十回里妙玉只在第四十一回和第七十六回里正面出现了两次,其余的暗写也仅寥寥四次(大观园落成后,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绍她的来历;元春省亲时,曾到园中佛寺焚香拜佛题匾;李纨罚宝玉去栊翠庵讨红梅,妙玉后来又给了薛宝琴及众人红梅;宝玉寿辰她派人送贺帖,引起邢岫烟的议论等),所以读者在前八十回里觉得这个人很难把握。周汝昌先生认为,妙玉和秦可卿属于类似情况,也是罪家之女,被贾府藏匿在大观园中,后来贾氏获罪,这也是一条罪状;我原也曾顺这思路揣摩过,结果得出了不同的判断:以王夫人的胆识,她是绝不会在经历过“秦可卿风波”后,作主再收容罪家之女的,何况是将其安排在贾元春即将莅临的省亲别墅之中;她不等林之孝家的回完,便允妙玉入园,林之孝家的道,妙玉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竟笑着决定下帖子请她;倘是藏匿罪家之女,会这样轻松吗?还主动留下字据!在有的抄本上,这一段对话里“林之孝”先写作“秦之孝”后将“秦”字点改为“林”此点大可注意,我以为,这样的蛛丝马迹,显示出曹雪芹从生活原型到艺术形象定位时的一些来回调整的苦心。我对妙玉家世来历与命运走向的探佚,便循着这样的一些线索前行。
在透露妙玉结局的世难容曲里“到头来,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究竟怎么解读?许多人,包括不少的“红学”家,都认为“王孙公子”指的就是贾宝玉,我却不敢苟同。贾宝玉只爱林黛玉,只期盼着能与林黛玉终遂“木石姻缘”这在书中写得非常清楚,他对薛宝钗、史湘云都无姻缘之想,怎么会对妙玉“叹无缘”呢?一般读者容易觉得妙玉在暗恋宝玉,最明显的证据是她把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拿给宝玉吃茶,又在宝玉过生日时派人送去贺帖,但这恐怕全是误会;妙玉确实放诞诡僻,可是她
在大观园中,明明知道宝玉与黛玉、宝钗已构成了一个“三角”倘再加上湘云,已是“四角”难道她还想插足其间,构成“五角”谋一“姻缘”吗?这是说不通的。其实,在第十四回里,曹雪芹开列来给秦可卿送殡的名单,有这样的句子:“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冯紫英在前八十回中的“戏份”已然不少,据“脂批”透露,卫若兰在八十回后将是一个正式登场的人物,且与金麒麟这一重要道具有关,这大家都是知道的,那么,紧接在冯紫英之后,又紧排在卫若兰前面的陈也俊,难道只是一个“顺手”写下的名字,在书中仅显现一次而已么?我们都知道红楼梦的艺术手法,是“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一击两鸣”、“武夷九曲之文”又频频使用谐音和“拆字法”来点破或暗示人物的品格命运,这是曹雪芹给我们当代用方块字写作的小说家们留下的宝贵美学遗产,不但不应怀疑亵渎,而且应当发扬光大。我由此大胆推测,对妙玉“叹无缘”的王孙公子,正是这个明点出了属于“王孙公子”系列的陈也俊。
“金陵十二钗”里,唯一既无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血缘,也未嫁到这些家族为媳的,仅妙玉一人,且排名第六,竟在迎春、惜春、王熙凤等之前,这说明在曹雪芹的总体构思中,她一定会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倘从她和贾宝玉的关系上考察,则他们二人的契合点,应是她认定宝玉是个“些微有知识的”而宝玉深知她是个“世人意外之人”他们的那种精神境界,是一般常人难以企及的;误会为双方有“姻缘”之想,是因为八十回后关于他们关系的描写皆尽迷失。我现在的探佚成果,已呈现在大家面前,我想这样解释妙玉在贾宝玉命运中的至关重要、不可取代的作用,至少是自圆其说的吧!
我这篇关于妙玉命运结局的探佚小说,一是根据前八十回文本,特别是诸多细节,如茜雪因枫露茶被撵;靛儿在“薛宝钗借扇语带双敲”时受辱;独小红能说出“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等悟语;贾宝玉在袭人家看见了其两姨妹子“红衣女”认为正配生活在深堂大院,且可作为亲戚;傅秋芳二十三岁未嫁,傅家嬷嬷议论宝玉的痴行痴语;王熙凤与贾琏的关系经历了“一从二令三人木”的三个阶段(“人木”即“休”字),后“哭向金陵事更哀”;关于巧姐儿的留余庆曲里说“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关于李纨的晚韶华曲里,批判她“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板儿曾在大观园里用佛手换来巧姐的香圆;妙玉赞“文是庄子的好”等等,当然,最重要的,是从那只定窑小盖钟,衍化出一波又一波,直至推向最高潮的艺术想象;另一探佚的根据,则是脂砚斋、畸笏叟的批语,如“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伏芸哥仗义探庵”(有把“探庵”说成就是“探(狱神)庙”我认为此处明言“探庵”应是指去了栊翠庵)等等,其中我最看重的,是南京靖应鹍藏本第四十一回,在叙及妙玉不收成窑杯的文字旁的这条批语:“妙玉偏辟[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各示劝惩,岂不哀哉!”(原过录批语错乱太甚,此校读参照了周汝昌先生的研究成果)因“靖本”已迷失无踪,因此有人认为像这样的其他抄本上没有的独家批语是作伪者杜撰,我认为不可能是作伪,因为找不出“作案动机”我从这条批语出发,将种种线索融会贯通,结撰出了现在这样一系列情节,故事结尾的空间,便安排在瓜洲渡口。
红楼梦是我们中国文学的瑰宝,曹雪芹是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我对红楼梦前八十回百读不厌,对曹雪芹的美学造诣十分景仰,研读红楼梦、探佚其八十回中的修改原由,特别是探佚八十回后的人物命运、情节发展,使我沐浴在母语的至美享受之中,沉迷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厚重、奇诡神妙之中。之所以不揣冒昧,把自己探佚的成果以小说的形式呈献与喜爱红楼梦的读者们,正是因为我坚信,红楼梦里仍有我们发展当代中国文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思想和美学滋养!感谢读我“红学探佚小说”的人们,欢迎批评指教,祈愿有更多的“红迷”涌现!
1999年1月5日凌晨,绿叶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