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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们,虽然仍然坐着,但也都扭过身体,做了保护自己不被鸡爪抓挠的姿势,温幼菊则捂住头,面朝黑板,不再看教室里究竟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等鸡们终于被撵跑,孩子们还未从兴奋中脱出,下课铃响了。
桑乔十分尴尬地陪着文教干事等几个人走出教室。在往办公室走去时,迎面看到秦大奶奶一路在大声唤她的鸡鸭鹅们,一路朝这边走来了,她的样子,仿佛是走在一片无人的草丛里或是走在收割完庄稼的田野上。她既要唤鸡,还要唤鸭与鹅。而唤鸡、唤鸭与唤鹅,要发出不同的唤声。秦大奶奶晃着小脚,轮番去唤鸡、唤鸭、唤鹅。声音或短促,或悠远。许多孩子觉得她唤得很好听,就跟着学,也去唤鸡、唤鸭、唤鹅。
蒋一轮走过去,大声说:“你在喊什么?!”
秦大奶奶揉揉眼睛看着蒋一轮:“这话问得!你听不出来我在喊什么?”
“你赶快给我走开!”
“我往哪儿走?我要找我的鸡,找我的鸭,找我的鹅!”
文教干事被桑乔让进办公室之后,一边喝茶,一边冷着脸。等其它校长们都来到办公室,各自说了课堂上的趣事之后,文教干事终于对桑乔说:“老桑,你这油麻地小学,到底是学校还是鸡鸭饲养场?”
桑乔叹息了一声。但桑乔马上意识到:彻底解决问题的时机已经成熟。他将情况以及自己的想法都向文教干事说了。
其他校长都走了,但文教干事却留下了。他本是桑乔多年的朋友,而油麻地小学又是他最看好的学校。他决心帮助桑乔。当晚,由油麻地小学出钱办了几桌饭菜,把油麻地地方领导全都请了来吃了一顿,然后从食堂换到办公室,坐下来一同会办此事。一直谈到深夜,看法完全一致:油麻地小学必须完整;油麻地小学只能是学校。具体的措施也在当天夜里一一落实。
四不出三天,地方上就开始在一条新开的小河边上,再次为秦大奶奶造屋。
“他们到底要撵我走呢。”秦大奶奶拄着拐棍,久久地站在她的艾地里。她想着秦大,想着当年的梦想,想着那一地的麦子,想着月光下她跟秦大醉了似地走在田埂上,想着她从乡下到区里、县里的奔波与劳顿她在风里流着老泪。
房子盖好了。
人们来让秦大奶奶搬家。她说:“我想搬,早搬了。前些年,不是也给我盖过房子,我搬了吗?
“这回是必须搬!”
“我家就在这儿!”
知道来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几个壮劳力,找来一块门板。一个大汉,将她轻轻一抱,就抱起来了,随即往门板上一放,说声:“抬!”她就被人抬走了。或许是她感到自己已太老了,这一回,她没有作任何挣扎,乖乖地躺在门板上,甚至连叫唤都不叫唤一声。抬到新房子门前,她也不下来,是人把她抱进屋里的。
油麻地小学派了一帮师生,将小草房里的东西,抬的抬,扛的扛,拎的拎,捧的捧,全都搬了过来。那些鸡、鸭、鹅,也都为它们早已准备好了窝,一只只地被孩子们捉住抱了过来。
秦大奶奶被扶到椅子上。她的样子似乎使人相信,这一回,她已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了。
家是中午搬完的。在此之后,从地方到学校,许多人都在注视着她的动静。一直到天黑,人们也未见她再回油麻地小学校园。
桑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吃完晚饭,桑桑做作业,心思总是飘忽。有那么片刻的时间,桑桑的眼前出现了那片艾地,而秦大奶奶正躺在艾地里。他放下作业本,就往艾地走。他远远地看到了那片艾地――小屋不在了,就只剩下那一片艾地了。艾地在月光下一片静悄悄的。但他还是朝艾地走去了,仿佛那边有个声音在召唤着他。
艾的气味渐渐浓烈起来。
桑桑走到了艾地边上。他立即就看到了艾地中央躺着一个人。他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甚至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他用手分开艾走过去,叫着:“奶奶!”
秦大奶奶的声音:“桑桑。”
桑桑在她身边蹲了下去。
艾遮住了这一老一小。
“奶奶,你不能睡在这儿。”
“我不走,我不走”她像一个孩子那样,不住地说。
桑桑站起来,四下张望着:空无一人。他希望有个人走过来,希望有人知道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
没有人走过来。桑桑就默默地蹲在她身旁。
“回家吧,天晚啦。”她说。
桑桑跑出了艾地,跑到办公室门口,对老师们嚷着:“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又急忙跑回家,对父亲大声说:“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
不一会,桑乔和老师们就赶到了艾地。
手电的亮光下,秦大奶奶蜷曲着身子,在艾丛中卧着,一声不响。
桑乔让她回那个新屋,她也不发脾气,就一句话:“我就躺在这儿。”
桑乔让人去找地方上的干部。地方上的干部过来看后,又找了几个大汉,同样用白天的办法,拿一块门板,将她抬回新屋。她又像白天一样,不作挣扎,由你抬去。
这一夜,桑桑睡觉,总是一惊一乍的。睡梦中老出现那片艾地,并总出现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的情景。天才蒙蒙亮,他就跳下床,轻轻打开门,跑向艾地。
艾地里果真躺着秦大奶奶,她一身的寒霜。
桑桑就坐在她的身边,一直到太阳出来,阳光照到这片艾地上。
以后的日子里,秦大奶奶就在“被人发现在艾地里、被人抬走、又被人发现在艾地里、又被人抬走”这样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一日一日地度过,人们被搞得非常疲倦,再叫人来抬,就越来越不耐烦了:“冻死她拉倒了,这可恶的老东西!”又抬了几次,就真的没人去管她了。又过了两天,人们就看见她到处捡着木棍、草席之类的东西,在原先的小屋处开始搭一个窝棚。未等她搭起来,就被人拆了。她既不骂人,也不哭,又去捡木棍、草席之类的东西,再去搭窝棚。搭了几回,拆了几回,村里一些老人就对那些还要去拆窝棚的年轻人说:“她在找死呢。你们就不要再拆了。”
眼见着冬天就要到了。
桑乔又一次来艾地,在看到疲弱的秦大奶奶正在用一根细竹竿去企图支撑一张破席子,而竹竿撑不住弯曲下来之后,他回到了办公室,对来了解情况的地方干部说:“算了吧,缓缓再说吧。”
第二天,桑乔去找人,在西北角上,给秦大奶奶搭了个可以过冬的临时窝棚。
那天,当桑乔又站在油麻地小学的最南端往艾地这边看时,在心里说了一句:“这老太婆,实在可厌!”
五后来的这段日子,相安无事。
春天到了,脱去冬装的孩子们,在春天的阳光下到处奔跑着。沉重的冬季,曾像硬壳箍住他们,使他们总觉得不能自由自在。他们龟*缩在棉袄里,龟*缩在屋子里,身体无法舒展,也无舒展的欲求。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在冬季里看得最多的情景就是:在凛冽的寒风中,那些无法抵御苦寒的孩子们,缩头缩脚地上学来,又缩头缩脚地回家去。平原的冬季永远让人处在刻骨铭心的寒冷之中。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说:“冬天,学生最容易管束。”因为,寒冷使他们失去了动的念头。今年的春天一下就来了,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望着天空那轮忽然有了力量的太阳,被冬季冻结住了的种种欲望,一下苏醒了。他们再也不愿回到教室去。他们喜欢田野,喜欢村巷,喜欢河边,喜欢室外的所有地方。上课铃声响过之后,他们才勉勉强强地走进教室。而在四十五分钟的上课时间里,他们就直惦记着下课,好到教室外面撒野去。被罚站,被叫到办公室去训话的孩子,骤然增多了。平静了一个冬季的校园,忽然变得像雨后池塘,处处一片蛙鸣。
二年级的小女孩乔乔,居然在竹林里玩得忘记了上课。
她拿了根细树枝,在竹林里敲着她周围的竹竿。听着竹竿发出的高低不一、但都同样好听的清音,她高兴得居然唱起来。自我欣赏了一通之后,她走向了河边。冰封的大河,早已溶化成一河欢乐的流水,在阳光下飘着淡淡的雾气。河水流淌稍稍有点急,将岸边的芦苇轻轻压倒了,几只黄雀就像音符一样,在芦杆上颤悠。
这时,乔乔看到了水面上有一支花,正从西向东漂流而来。它在水波中闪烁着,迷惑着乔乔,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花过来了,一支鲜红的月季花。
乔乔一边看着它,一边走下河堤。当她眼看着那支月季花被水流裹着,沿着离岸不远的地方,马上就要漂流到她跟前时,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水边,一手抓住岸边的杂草,一手伸出树枝去。她决心要拦住那支花。
冰雪溶解之后的河坡,是潮湿而松软的,乔乔手中的杂草突然被连根拔起。还未等乔乔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就已经跌入水中。
那支花在乔乔眼中一闪,就飘走了。
她呛了几口水,在水中挣扎出来。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河堤上立着秦大奶奶的背影。她大叫了一声:“奶奶――!”随即,就被漩流往下拖去。就在她即将永远地沉没于水中时,这个孩子看到,有一个人影,像一件黑色*的布褂被大风吹起,从高处向她飘落下来
那时,秦大奶奶正在看着她的鸡在草丛里觅食。她听到喊声,转过身来时,隐隐约约地见到了一张孩子的面孔,正在水中忽闪,一双手在向天空拼命地抓着。她在震撼人心的“奶奶”的余音里,都未来得及爬下河堤,就扑倒了下去。
乔乔在昏糊中,觉得有一双手将她的裤腰抓住了。
这显然是一双无力的手。因为乔乔觉得,她是在经过漫长的时间之后,才被这双手十分勉强地推出水面的。在她的身体仅仅只有上半身被推送到浅滩上之后,那双手,就在她的裤腰上无力地松开了。
河水在乔乔的耳畔响着。阳光照着她一侧的面颊。她好像做了一场恶梦醒来了。她哇哇大吐了一阵水,坐起来,望着空空的河水,哭起来。
河那边有人出现了,问:“你在哭什么?”
乔乔目光呆呆地指着河水:“奶奶奶奶”
“哪个奶奶?”
“秦大奶奶。”
“她怎么啦?”
“她在水里”
那人一惊,向身后大喊了几声:“救人啊――!”朝大河扑来。
秦大奶奶被人从水中捞起时,似乎已经没有气了。在她湿漉漉地躺在一个大汉的臂弯里,被无数的人簇拥着往河堤上爬去时,她的双腿垂挂着,两只小脚像钟摆一样地摆动,银灰色*的头发也垂挂着,不停地滴着水珠;她的脸颊上有一道血痕,大概是她在向水中扑倒时,被河坡上的树枝划破的;她的双目闭得死死的,仿佛永远也不会睁开了。河边上一时人声鼎沸:“喊医生去!”“已有人去啦!”“牵牛去!”“阿四家的牛马上就能牵到!”“牛来了!”“牛来了!”“大家让开一条道,让开一条道!”
阿四骑在牛背上,用树枝拼命鞭打那条牛,牛一路旋风样跑过来了。
“快点把她放上去!”
“让牛走动起来,走动起来”
“大家闪开,闪开!”
人群往后退去,留出一大块空地来。
秦大奶奶软手软脚地,横趴在牛背上。
上午十点钟的太阳,正温暖地照着大地上的一切。
牛被阿四牵着,在地上不住地走着圆圈。
秦大奶奶仿佛是睡着了,没有一点动静。
一个老人叫着:“让牛走得快一点,快一点!”
牛慢慢地加速,吃通吃通地跑动起来。
那个叫乔乔的小女孩在惊魂未定的状态里,抽抽泣泣地向人们诉说着:“我从水里冒了出来我看到了奶奶我就叫:奶奶――!”
秦大奶奶依然还是没有动静。人们的脸上,一个个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桑桑没有哭,也没有叫,一直就木呆呆地看着。
乔乔跺着脚,大声叫着:“奶奶――!奶奶――!”
这孩子的喊叫声撕裂着春天的空气。
一直在指挥抢救的桑乔,此时正疲惫不堪地蹲在地上。下河打捞而被河水湿透了的衣服,仍未换下。他在带着寒意的风中不住地打着寒噤。
乔乔的父亲抹着眼泪,把乔乔往前推了一下,对她说:“大声叫奶奶呀,大声叫呀!”
乔乔就用了更大的声音去叫。
桑乔招了招手,把蒋一轮和温幼菊叫了过来,对他们说:“让孩子们一起叫她,也许能够叫醒她。”
于是,孩子们一起叫起来:“奶奶――!”
声音犹如排山倒海。
牵牛的阿四忽然看到牛肚上有一缕黄水在向下流淌,仔细一看,只见秦大奶奶的嘴角正不住地向外流水。他把耳朵贴在她的后背上听了听,脸上露出欣喜之情。他抹了一把汗,把牛赶得更快了。秦大奶奶的身体在牛背上有节奏地颠动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人们从牛背上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声。
人们连忙将她从牛背上抱下,抱回她的窝棚。
“男人们都出去!”
桑桑的母亲和其他几个妇女留在了窝棚里,给秦大奶奶换去了湿衣。
一直到天黑,小窝棚内外,还到处是人
六半个月以后,秦大奶奶才能下床。
在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由桑桑的母亲给她做的。油麻地小学的女教师以及村里的一些妇女,都轮流来照料她。
这天,她想出门走走。
桑桑的母亲说:“也好。”就扶着她走出了窝棚。
阳光非常明亮。她感到有点晃眼,就用颤颤巍巍的手遮在眼睛上。她觉得,她还从未看到过这样高阔这样湛蓝的天空。天虽然已经比较暖和了,但她还是感到有点凉,因为她的身体太虚弱。桑桑的母亲劝她回窝棚里,她摇摇头:“我走走。”
艾地里,新艾正在长起来。艾味虽然还没有像夏季那么浓烈,但她还是闻到了那种苦香。
桑桑的母亲在扶着她往前走时,直觉得她的衣服有点空空荡荡的。
她走到校园里。
孩子们把脑袋从门里窗里伸出来,一声接一声地叫她“奶奶”
路过办公室门口时,老师们全都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走?”
她说:“走走。”
桑乔把藤椅端过来:“坐下歇歇。”
她摇摇头:“我走走。”
又过了半个月,在她能独自走动的时候,油麻地的人一连好几天,都看到了这个形象:一早上,秦大奶奶抱了一只鸡,或抱了一只鸭,拄着拐棍,晃着小脚,朝集市上走去,中午时分,她空手走了回来。
没过多久,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再也听不到鸡鸭鹅的叫声了。
老师们还几次发现,不知谁家的鸭子钻进了油麻地小学的菜园,秦大奶奶在用拐棍轰赶着。赶走了之后,她怕它们会再回来,还久久地守在菜园边上。
去艾地的孩子们越来越多,尤其是一些女孩子,一有空,就钻到她的小窝棚里,仿佛那儿是一个最好玩的地方。秦大奶奶喜欢给她们扎小辫,扎各种各样的小辫。到了秋天,她们就让她做红指甲。秦大奶奶采了凤仙花,放在陶罐里,加上明矾,将它们拌在一起,仔细地捣烂,然后敷在她们的指甲上,包上麻叶,再用草扎上。过四五天,去了麻叶,她们就有了红指甲,透明的、鲜亮鲜亮的红指甲。有了红指甲的女孩,就把手伸给那些还没有做红指甲的女孩,说:“奶奶做的。”如果那堂课上,老师发现有一个女孩没上课,就对一个同学说:“去秦大奶奶的小窝棚找找她。”
秦大奶奶似乎越来越喜欢在校园里走。夏天以来,她的听觉突然一下子减退了许多,别人声音小了点,她一般都听不到,非得大声向她说话。她在校园里走,看见孩子们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笑什么,也跟着笑。孩子们在操场上上体育课时,她就拄着拐棍,坐在土台上,从头到尾地看,就像看一台戏。她并不太清楚,这些孩子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一场篮球赛,她见球滚过来了,就会用拐棍将球拦住――她老了,动作跟不上心思,常常是拦不住。球从拐棍下滚走了。孩子们就笑,她也笑。球有时会滚到池塘里。这时,就会有一个孩子走到她跟前,大声向她说:“奶奶,用一下你的拐棍!”她也许并没有完全听清楚那个孩子说了些什么,但她明白那个孩子想干什么,就把拐棍给了他。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趴在窗台上,看孩子们上课,能从一开始,直趴到结束。其实,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即使听见了,她也听不明白。有时,孩子们免不了要善意地捉弄她,在老师还没有走上讲台之前,把她搀到讲台上。她似乎意识到了这是孩子们在捉弄她,又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站在讲台上时,下面的孩子就笑得前仰后合。这时,讲课的老师正巧来了,见她站在讲台上,也憋不住笑了。这下,她就知道了,肯定是孩子们在捉弄她,就挥起拐棍,作一个要打他们的样子,晃着小脚走出了教室。
老师们还几次发现,当他们在半夜里听到了刮风下雨的声音,想起教室的门窗还没关好,起来去关时,只见秦大奶奶正在风雨中,用拐棍在那儿关着她够不着的窗子。
她在校园里到处走着,替桑乔好好地看着这个油麻地小学。见着有人偷摘油麻地小学的豆荚,她会对那个人说:“这是学校的豆荚!”
记着从前的秦大奶奶的人,就觉得她很好笑。几个岁数大的老婆婆,在见到她守着学校的荷塘怕人把莲子采了去时,就说:“这个老痴婆子!”
不知不觉之中,油麻地小学从桑乔到老师,从老师到孩子,都将秦大奶奶看成了油麻地小学的一员。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这一年春天,油麻地小学由于它的教学质量连年上乘,加之校园建设的花园化、风景化,引起了县教育局的注意。这一天,将有县教育局组织的庞大参观团来这里开现场会。这些日子,桑乔一直在一种充满荣耀感的感觉中,平时走路,本来头就朝天上仰,现在仰得更厉害了。到了晚上,他在校园里的树林、荷塘边或小桥上走一走,就会禁不住朝天空大声吼唱。在现场会召开的头一天,他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方方面面,都得仔细,定要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无一点瑕疵。他在校园到处走,绝不肯放过一个角落。见到油麻地小学像用大水冲刷了数十遍,一副清新爽目的样子,桑乔终于满意了,就把大藤椅搬到办公室的走廊下,然后舒坦地坐在上面,翘起双腿,半眯起眼睛。朦胧中,他听到了一群孩子的嘻笑声。睁开眼睛时,就见那些嘻笑的孩子正在走过来。他叫住几个孩子问:“你们笑什么?”
几个孩子告诉他,他们正上着课呢,站在门口的秦大奶奶听着听着,就拄着拐棍,站到了教室的后边,一直站到他们下课。
桑乔也笑了。但他很快就不笑了。在这之后,桑乔的眼前,就老有秦大奶奶拄着拐棍在校园里走动的样子。他就有了许多担忧:万一明天,她也久久地站在教室门口甚至会走进教室,这可怎么办呢?这一年来,秦大奶奶老得很快,有点像老小孩的样子了。
晚上,桑乔找到了温幼菊,对她说:“明天,你带秦大奶奶去镇上,看场戏吧。”
温幼菊明白桑乔的意思。她也觉得这样做更好一些,说:“好的。”
第二天,在参观团还未到达油麻地小学时,在温幼菊的一番热情劝说之下,秦大奶奶跟她走了。她是很喜欢看戏的。到了镇上剧场,温幼菊不喜欢看这些哭哭啼啼、土头土脑的戏,把秦大奶奶安排好,就去文化站找她的朋友了。这里,戏开演了。秦大奶奶一看,是她看得已不要再看的戏,加上心里又忽然记起要给乔乔梳小辫――与乔乔说好了的,就走出了剧场,一点没作停留,回油麻地了。
秦大奶奶走回油麻地小学时,参观团还未走,那些人正在校园里东一簇西一簇地谈话。她虽然老了,但她心里还很明白。她没有走到人前去,而是走了一条偏道,直接回到了她的小窝棚,并且在参观团的人未走尽时,一直就没有露面。
傍晚,桑桑在给秦大奶奶送他母亲刚为她缝制好的一件衣服时,看到秦大奶奶正在收拾着她的东西。
“奶奶,你要干什么?”
她坐在床边,抖抖索索地往一个大柳篮里装着东西:“奶奶该搬家啦。”“谁让你搬家啦?我听我爸说,过些日子,还要把这个小窝棚扒了,给你重盖小屋哩,草和砖头都准备好了。”她用手在桑桑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谁也没有让我搬家,是奶奶自己觉得该搬家啦。”
桑桑赶紧回去,把这事告诉父亲。
桑乔就立即带了几个老师来到小窝棚阻止她,劝说她。
然而,她却无一丝怨意,只是说:“我该搬家啦。”
就像当年谁也无法让她离开这里一样,现在谁也无法再让她留下来。
过去为她在校外盖的那个屋子,仍然还空着。
桑乔对老师们说:“谁也不要去帮她搬东西。”但在看到秦大奶奶从早到晚,像蚂蚁一样将东西一件一件往那个屋子搬去时,只好让师生们将她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过去。
当秦大奶奶终于离开了油麻地小学时,油麻地小学的全体师生,都觉得油麻地小学好像缺少了什么。孩子们上课时,总是朝窗外张望。
桑桑每天都要去秦大奶奶的新家。
过不几天,其他孩子,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到秦大奶奶的那个新家去了。
离开了油麻地小学的秦大奶奶,突然感到了一种孤单。她常常长时间地站在屋后,朝油麻地小学眺望。其实,她并不能看到什么――她的眼睛已经很昏花了。但她能想像出来孩子们都在干什么。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到了。
这天下着雨,桑桑站在校园门口的大树下,向秦大奶奶的小屋张望,发现小屋的烟囱里没有冒烟,就转身跑回家,把这一发现告诉了父亲和母亲。
父亲说:“莫不是她病了?”于是一家三口,就赶紧冒着雨去小屋看秦大奶奶。
秦大奶奶果然病倒了。
油麻地小学的老师轮流守了她一个星期,她也未能起来。
桑乔说:“趁机把她接回校园里来住吧。”于是赶紧找地方上的人来盖房子。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秦大奶奶又被人背回了油麻地小学,住进了新为她盖的小屋。
七桑桑读完五年级的那个暑假,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但在黄昏时分,桑桑的号啕大哭,告诉这里的所有人:秦大奶奶与油麻地的人们永远地分别了。
她既不是病死,也不是老死,而是又掉到了水中被淹死的。上回,她是为了救一个孩子而落入水中,而这一次落水,仅仅是为油麻地小学的一只南瓜。几天前,她就发现,在一根爬向水边去的瓜藤上,有一只南瓜已经碰到水面了。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今天再看那只南瓜时,已几乎沉入水中了。水流不住地冲着那只南瓜。眼见着瓜要落蒂了,她想将那只南瓜拉出水面,让它躺到坡上。她顺坡滑了下去。然而却滑到了水中。也许是因为她太老了,她几乎没有一点挣扎,就沉入水中。当时,对岸有一个妇女正在水边洗衣服,看到她要用拐棍去捞那只南瓜,就阻止她,但她的耳朵已聋得很深了,没有听见。还未等这个妇女反应过来,她就滑入了水中这一回,她再没有活过来。
晚上,油麻地小学的全体老师,都来为她守夜。
她穿上了桑桑的母亲早已为她准备好的衣服,躺在用门板为她搭的床上。脚前与头前,各点了一支高高的蜡烛。
桑桑一直坐在她的身边。他看到,在烛光里的秦大奶奶,神情显得十分慈和。有时,大人们偶尔离去,只剩他一人坐在那儿时,他也一点不感到害怕。
在把秦大奶奶装入棺材之前,桑乔亲自用镰刀割了一捆艾,将它们铺在了棺材里。
来观看的人很多。
按当地风俗,给这样的老人封棺时,应取一绺儿孙的头发,放在老人的身旁。然而,秦大奶奶并无儿孙。有人想到了桑桑,就同桑桑的母亲商量:“能不能从桑桑的头上取一绺头发?”
桑桑的母亲说:“老人在世,最喜欢的一个孩子就是桑桑。他就该送她一绺头发。”
有人拿来剪子,叫:“桑桑,过来。”
桑桑过来了,把头低下。
一绺头发就被剪落在纸上。以后,它们就将永远地去伴随老人。
给秦大奶奶送葬的队伍之壮观,是油麻地有史以来所没有的,大概也是油麻地以后的历史里不可能有的。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与孩子们,一个挨一个地排着,长长的队伍,在田野上迤逦了一里多地。
墓地是桑乔选的,是一块好地。他说:“老人生前喜欢地。”
墓前,是一大片艾,都是从原先的艾地移来的,由于孩子们天天来浇水,竟然没有一棵死去。它们笔直地挺着,在从田野上吹来的风中摇响着叶子,终日散发着特有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