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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内部有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我好像有些急不可耐地要抓住什么,总之我的语气越来越佻了,与平时可真不一样。他又是很令人心动地笑起来,说我叫阿文。
我在电台做深夜节目编辑,你呢?我遏制不住地想跟他说话,变成了一只庸俗的小麻雀。
我画些东西,他淡淡地说。哦,是画家,我尽量也淡淡地说。
他却很认真地打量起我来,这种职业化的审视不带温情也没有猥亵。然后他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我为这个陌生男人的欣赏的目光而不知所以然地愉悦起来。
他又轻轻唱起那首歌,梵高、向日葵我深深体味出这首歌的某种寓于绝望中的愉悦和沉溺,仿佛祭品上了礼坛后的齐声赞颂,还有死亡永不凋谢的艳美绝伦。他的嗓音低而细,温柔如小风过耳,但却释放出无边的孤独来。
我不禁恍惚了。不知道这个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这般的神情萧散。这般的让人想要亲近却不知道如何靠近他。
这种感觉宛如人鱼在刀刃上温柔而疼痛的舞蹈,宿命般地无法休止。
终点站到了,我紧紧地跟了他几步,他发觉了,对我挥挥手。
那一扬手的姿态空灵而飘动,仿佛轻轻地托起了一个看不见的球体,轻轻地抛向了我。我被这盈怀的感动浮上去了,浮到很高很远处,看着他消失在那个路口。
好几天没见到阿文了。
每次在电台收发室开信箱时我会有莫名其妙的希冀,也许他会突然给一个谈过几句话的女孩捎来淡而温馨的讯息。
回到住所,又是马菲在那儿理所当然地坐着,捧着我的细瓷杯在喝咖啡。一屋的氤氲不散,我打开了窗,说你这么穷凶极恶地抽烟。她懒洋洋地摆四肢,脸上的红潮还来不及褪尽。我不怀好意地过去搂住她,念了一句诗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她哼了一声,你别心疼你这地方,以后我就自己在外面租个房子。她不以为然地拿起一支烟,看来有点不快乐。
我却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不快乐,也许热闹过后会有更多的空虚。马菲放纵的背后会有些什么,我并不曾探究过,人与人之间总会有点互相参不透的地方。
她给我讲了几个带色的笑话后又开怀大笑起来,然后她上了床,我则睡沙发。
我很长时间没有睡着。听自己一头浓密的头发在沙发上磨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是风吹过荒草丛生的旷野;隔壁的阳台上有新晾的衣服在轻轻地滴水,发出单调的节奏来。夜突然就无边无际地漫进了我的小屋,我嗅到的全都是膨胀的孤独。我的印象深处有一个静默的身影,还有若有若无的歌声。我难以按捺一种冲动,想跳起来去找这个人,打着一个标语去找,上面就写他的名字:阿文。
下了节目,夜又深了,我把盘带和记录央一骨脑儿扔在办公桌上。在黑夜与黎明的边缘时间工作,符合了我的某种不合群的个性,同时也让我经常趋于思维的极端。节目组的人都走光了,剩下我一个人像一笔潦草的惊叹号立在落地长窗前俯视窗外。在黑暗里,有股潜流在城市内部慢慢涌动,一瞬间四周空旷极了。
门口的武警像柱子一样立着,我快步走了出去。
身上的这件黑风衣已积满了灰尘,在阳光下会很刺目,然而却与黑夜的基调丝丝相扣。黑夜的故事永远数不胜数,我现在所沉浸的故事只有一个主角,阿文。他的偶然出现令我久已封闭的心如风中弱柳一般狂舞起来。世上有很多事原本就是说不清楚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沿着不远处一条叫白水的河慢慢往东走。月光下,依稀可辨河面上飘浮着一些杂物,像一大片流动的垃圾场。这上面曾经飘来过开口的破靴子,美丽的裸体女人,还有呆头呆脑的基草。河对面还有一个通宵小酒吧,城市里落魄的天才和得志的小偷在那儿云集。我去过几次,在感觉了酒吧里某种下流与做作的气氛后,就不再去那儿了。
夜风拂面,长发飘起来,就像孤独的旗帜。一个男人轻浮地吹了声口哨,飞车而过。我拐人一条灯火通红的大街,这是条号称东方香榭丽舍的街道。走在铺了五花地砖的人行道上,边上的商店大都打烊了,落地橱窗依旧流光溢彩。左边的街心小花园有一些来历不明的花在怒放,不远处就是电车车站。
我停在一家叫“巴黎的爱情”的商厦前,橱窗里强烈的反光灯下,赫然是一大片金灿灿的葵花。边上有几个裸体黑女人伶什地立着,在葵花之中,有股令人眩晕的气息透过玻璃传出来。橱窗还没有完全布置好,颜料盒和画笔零乱地放在一边,里面的拉门开着一条缝。我慢慢移近,这是画在一长条油布上的葵花,几可乱真,却比真的更有生气、更为狂热。一张干净脱俗的脸浮上我的脑海,我决心等他出来。
风吹得紧了。我盯着这片葵花,犹如黑暗中偶尔出现的一片阳光,金灿灿的是生命,也是喧嚣中的孤独。
我看到他出来了。一身永远不变的装束,他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表情地从里面出来了,步子轻缓而从容。隔着一层玻璃,他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存在于某种我们所熟悉的时空之外,就这样过来了——阿文。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然后收拾了东西就要离开。我一阵紧张,好像就要看不到他似的,急急伸手在玻璃上敲。
他看到了我,微笑起来,眉目间霎时也有了葵花般的灿烂。他指指门外,让我等在那儿。
车子来了,他轻柔而自然地拉起我的手,走上去。他的手很冷,仿佛为什么耗尽了力,为拿画笔么?
在车上,他说,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之后,我们都沉默着。车子很快就到终点站了。
我跟着他,他很明白似地,引着我,一起到了那个路口。天上的月亮又大又白,像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眼睛,洞穿万物似地倾泻银光于一地,什么都罩在这只巨眼下了。
走进那个荒芜的小公园,阿文问我,冷吗?我摇摇头,害怕吗?
我又摇摇头。你呢?我反问他,他立刻就笑了,暖意融融地笑。我小时候常来这儿玩,现在也喜欢在夜里过来坐坐,很安静的,他说。
风吹过树丛轻轻发出唿哨。不小心,我被乱石磕了一下,他紧紧地拉住我,我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我没有打着标语满世界地找他,他的手现在却已握住了我的手。有时候,一厢情愿的想象突然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出现在你眼前时,你才能明白传说中的水晶鞋是存在的,这就是浪漫的本质,生活中极珍贵的东西,可惜经常被忽视被摈弃着。
我们俩在临湖的一片蓑草地上坐下来,草地很柔软,发出腐烂前夕特别清新的香味。阿文说,你有烟吗?我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是薄荷烟,不介意吧。他摇摇头,熟练地抽出一支,我要给他点上,他只接过打火机,自己小心地点上火。我也抽出一支,和他肩并肩坐在湖边。小虫子的呜叫零零落落地响着,我经常怀疑这是自己的耳鸣,但四周的一切真的宁静极了。阿文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水面浮起来,轻柔飘渺。他说他喜欢向日葵,曾经有好几年临摹梵高,真像疯了一样。他下决心要画出更热烈更绝望更强大的向日葵,但他一直没有实现这个目标,为此,他已经绝望透顶了。
阿文说“绝望”两字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一种轻细的金属断裂般的声音在他身体某处响起。这大约是种穿心透腑、几可致命的绝望吧。
面对目光下广麦深邃、包含一切的黑暗,我有些恐惧起来。我笑着说,别这样,阿文,你有你的才气。你可以用另外一种途径去表现,真的。
阿文抽着烟,他抽烟的姿态很优雅。烟雾升起来,又被风吹散了,又升起来。仿佛面对着浴室里糊满水汽的镜子,他的脸一下子模糊了。
他的手紧紧箍住我的肩,他说你了解我吗?我摇摇头,但又点点头。他笑了,像孩子一般欣喜。我想他具备画家的一切优点和缺点,那就是激发一切的神经质。
阿文的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水,夏眉,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你以后能忘记我吗?我无法言说,便只能保持沉默。对一件还没开始却即将结束的事,再有心理准备也会迷失自己的。
他送我走向那幢爬满常青藤的楼房,远远地就停下来。我叫他一声,阿文。他静静地望着我,我莫名地紧张起来,但我笑了,用最平常的声音说,吻一下好吗?他的眼睛闪过一丝异样的东西,我后来也无从辨认这是什么神情。
他走过来,用嘴唇触着我的头发,然后转身就离开了。我不出声地看着他走远,像一个被最烫又最冷的东西的焦了的傻瓜一样。
一瞬间,关于他的记忆片断都纷纷扬扬如雪片似的跌进一口热锅里,自然都消融了。竟会这么快?只有两个字,阿文,还深深飘在语词的海洋里,像一叶孤独诡异的白帆,指向灵魂最不胜防守处。
几个月以后,我说给马菲这个故事听时,相信有很多细节己不大可靠了,甚至有没有与他搭过话,我竟也不可思议地确定不了了。因为我后来再没有并预感今后也不会遭遇类似的浪漫,所以我还是认认真真地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她听。
她那会儿正忙着换床单一样换另一个男友,再加上要张罗着在外面租房子,无可奈何地听我叙述完后,只说了句,你挺浪漫的。
我也就不再提什么了。
之后,过了一星期。一天,马菲在街上用磁卡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的声音有些变调了,像收音机快没电池时发出的那种可笑的咋咋声。我还是听明白了她要讲的全部。
她搬进去的房子原先住过一个画家,东酉都还原样放着,马菲从一帧小照片上认出那人就是曾约过她的那个画家。房东说他已失踪一年多了,并保证马上处理掉他的东西。但她注意到墙上整整齐齐挂着的十幅画上,与最绚烂最诡谲的向日葵相依相衬的,都是我的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