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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一行。新胆的四边周,也是用双滚条澡边。缎面和滚条都是重新配的色,橘色掺黄的软缎,滚条则一色维红压一色翠绿。是大开大阖的颜色,听起来相当冲,可放一起,铺陈开来,竟是富丽堂皇。做好以后,弄堂里的人都来欣赏,连玲玲的骄傲的二姐姐,回娘家时,听说了,也来参观了。她嫁了一个西餐社的厨师,生了是个女孩,却依然年轻,白皙,小巧,冷面。妹头虽然已经不以为她怎么样了,可因是小时候的偶像,所以,还保持着敬畏的心情,很荣幸地将旧翻新的鸭绒被铺开了,供她批评。玲玲的二姐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遍,并没说什么,可她看了那么长的时间,妹头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评价。妈妈送妹头鸭绒被时,将装鸭绒被的樟木箱也一并送了她,妹头也接受下来。她到车间里找了些擦铜油,擦去铜锁上的绿锈,锁立即铮亮,既是新,又能看出是老货,显示出厚重的家底。
在这同时,小白那边也把新房的安排方案拿出来了。这方案很简单,一句话,就是把底层让给他们做房间。阿娘和偶尔回家探亲的姐姐住到楼上,吃饭呢,还是在楼下,在他们的新房里放一张吃饭桌子。妹头心里是想二楼做房间的,但再一想,楼上很是晒顶,要大人让房间毕竟不好意思,还有,她新生出了一个念头,她决定要在楼下做一个卫生间。她宁可将外间灶间的隔墙往里面移一米,这样,她们的房间虽然要收缩四个平方的面积,但是这样就有了卫生间,不必在房里拦马桶间,也不必倒马桶,重要的是,房子的性质不一样了。再有,灶间也扩大了,可以连带做吃饭间,就不必在他们房间开饭了。所以,还是划得来。她主意定了,然后和小白商量,小白听了就有些头大。严格说,他们的事情一进入具体的操作,他就一直头大着。他也知道,这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那么,最好是做梦似地做过去。正好,这时候,阿五头回来了。阿五头患了肝炎,回家养病。小白再从农场回上海,就分出一半时间往阿五头那里跑。由于分离了这么久,之间的疏远倒像是不曾有过似的,他们一下子又回到最好时候的那样。虽然各自都有了些决然不同的经历,却都搁下不提。他们是那种心有灵犀的朋友,不用多说,只要在一处,自然互相就懂了。他们又去了人民广场,那山东人竟然还在,因从来也没有看清楚过他的面容,就觉得他一点也没有变。这使他们感到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人事依旧。那时候还没有同性恋一说,妹头只是觉得他们好得奇怪。他们俩的世界是妹头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的,但她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相反,要是小白的一切,都是在妹头智能范围内的,她就要感到无趣了。她喜欢小白有一些超出自己的东西,这种对男性的理解多少是来自哥哥在她生活里的影响。所以,她并不硬拉着小白一起去实现她的计划,而是说,你只要说服你们家大人,其余的都由我来。这要求一点不过分,小白也觉得再推脱不好了,就去征得了父母,还有阿娘的同意。对这个计划,大人们说不出一点不是,可也不见得有多么赞成,他们甚至还有些不悦,觉得妹头是在挑剔他们。但既然妹头说了,她全包,就也不好反对。于是,妹头便拿了小白的户口簿,房票簿,去奔走活动,争取房屋部六的许可和派工。那时候,工程队都是由房管处统一调派的。由于是增建卫生间,还要排放一根排粪管,这根排粪管需走一些弯路,才可放进化粪池,就要破路面。事情涉及到三头六面,可妹头都摆平了。
妹头再说她全包,小白也不能看着不问,到底也是他家的事情。开工时也就请假回来一起张罗,送烟送水,和工人热络热络。有几次,阿五头也来看看,主要是找小白说话。说起来,妹头也是和他同班同学,可他却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看起来,他对妹头也并无什么兴趣。这点,小白和妹头都能感觉到。背地里,他没有向小白发表一点对妹头的意见,当面呢,他和妹头就没有一句话可说。他的冷淡态度无疑是使妹头极为恼火,从此就种下对此人的不满,一有机会就要进行挖苦和攻击。而小白则是感到有些羞愧,好像在阿五头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有时候,他就会有意地和妹头唱反调,好像要把关系弄坏似的。但他立即会遭到妹头的遏止:你要做什么?小白,识相点吧,不要没事找事!妹头一句一句地向他而来,并不针对他的意思,却又很针对他的意思。这就是妹头的本事,无论表面多么纷纭,她都能一眼看透,直指真相。你要想和她搅浑水,是搅不成的。所以,闹了几次情绪,也没闹出什么成果,在妹头这里全输。为表示自己对妹头的无所谓,他只有更频繁地跑阿五头家,和阿五头在一起。
他们现在的谈话更加深奥玄虚,环绕着生存的意义和无意义。他们都很年轻,并没有多少生活经验可作推论的材料,只是凭着论证的方式和顽强的精神,一步一步地推理。所以,都是以空对空,纯粹是思想的运作。这种运作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虽然是在虚拟的条件下进行,可是它们展现了独立的思想过程。这个过程在他们执著的推进之下,终于能够自圆其说。他们俩真是最好的搭档,配合得极为严密,并且各司其职。比较起来,阿五头更善于出思想,他有着奇思异想,思路在本质上和常人不同,而且逻辑严谨,显示出机械论训练的良好成果。前者是来源于热衷想象的天性,后者却要归功他大量的庞杂的阅读。而小白呢,他其实是一个形式主义者,所以更加侧重文学和诗歌,这使得他迷恋于华丽的词藻,汪洋恣肆的表达。后来,小白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文论家。他的文章都是以对话的形式结构,对话的双方为a和b。a就是阿五头,b则是他自己,小白。从此也可看出,他无意中认可了妹头给他起的名字,"小白"。偶尔的,他们三个人也会一起出去玩,看电影,或者逛马路,妹头随他们说什么,一般是不插嘴的,方才说过,妹头认为男生们是应该有一些他们自己的话题。但有一种情况下,妹头就不得不说话了。由于用上海话不便于表达,他们常常会夹杂着一些普通话,尤其是概念性的名词,非是普通话不可。这样的时候,妹头就会给小白一个白眼:开什么国语!他顿觉尴尬,讨论不下去了。阿五头并不听见妹头的话,也不是个敏感的人,兀自夸夸地说着。半时,才发现没了对手,小白消极地沉默着,便也没劲下来。有了这么一两回,小白就再不让妹头参加他和阿五头的聚会了。
卫生间修好了,小白一家首先享受了极大的便利。灶间也按妹头的设计,扩成一个手枪形的空间,在手枪柄上放了饭桌,做了一个小饭厅,也做了全家人聚集的中心。趁此大兴土木,底层的新房间一并做出来。修门窗地板,粉刷天花板,贴墙纸,装壁灯,小白家的大人给了一笔钱买家具。阿娘希望他们能够继承那张宁式眠床,小白无所谓,妹头坚决不受,毫不顾念他们在其中度过的美好时光。这张床在她眼里是老八股,又不是洋式的老八股,像她那床鸭绒被和樟木箱,而是乡气的八股,这含有一种阴暗的历史。谁知道上面睡过多少死人呢?是要做噩梦的,妹头刻薄地说。小白说:好像你没有睡过似的。妹头厉声道:所以,所以呀,就不要睡了呀!小白别想说过她。处理这张床出了点小难题。阿娘先是要搬上楼,表示,你们不要,我要!小白的父母也不大想要,嫌它占地方,好像房间里又套了个房间,但不愿和阿娘生气,只好往楼上搬。不想,楼梯太窄,抬不上去,就提议还是卖了。阿娘不允,守着床掉了眼泪,大家都看妹头,无奈妹头就是不要,最后是抬到小白的舅公家去了。事情虽然解决了,阿娘心里却是不高兴的,好像不是这张床,而是她这个人,被妹头从家里逐了出来。芥蒂就是这样种下了。
现在,房间是一崭新的,每月小白休假回来,一个人睡在里面。平时多是空关着,只有妹头有权进来,东看看,西看看。此时,妹头的东西还没有搬过来,床上是小白的旧被褥,窗上也是旧床帘,桌上,五斗橱上,都没铺台布,沙发是包在塑料纸里的,椅子也是。油漆味道还没有散尽,新家具又带来木脂和胶水的气味,还有新打的地板蜡的气味。总起来,是新事新物的气味,叫人高兴。什么都有了,就缺一个小白,小白什么时候能调回来呢?
玲玲也有男朋友了,是一个华侨,父母都在香港,结婚后也要去香港的。男方的父母已经正式上门提过亲,带了许多稀奇东西:半导体收音机,电动缝纫机,各色衣料,毛线,又请她们全家去国际饭店吃了饭。现在,玲玲进出的都是这样高级的场所。此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末期,服饰上的风气还是比较保守,但玲玲却在夹缝中求发展,稳中求变。既新颖,又没有越过雷池半步。比如,衬衣做成男式的领子,袖子的克幅比通常延长一倍,一列三个扣子,腰身窄长。裤子比较宽,又宽不到喇叭裤的程度,那就出格了,其实就是后来的直统裤,裤管扁扁地遮住脚面。还有灯芯绒的外套,前襟和后背,经过拼接,以条纹组成图案,接缝处都是明浅,也是压出图案的效果,有些类似猎装,又不是那样男性化。总之,是十二分的独特。玲玲现在是弄堂里的人尖了,在家里的地位也上升到二姐姐之上。其实,她心里一直是憋着股气的,一定要挣出头来。她晓得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像她父母养了那么多女儿,又无能力为女儿创造更好的条件,对女儿的希望大都是寄予第二次投胎上——于是,抓牢了这个机会。比起妹头来,玲玲更有心智,而且冷静,不像妹头那样率性。这电是处于配角的位置,韬光养晦,积成的性格。妹头很准不对玲玲生妒,觉得她怎能这样事事现成?但一旦为自己的事情忙起来,就又被其中的乐趣抓住,觉得玲玲这样也没啥意思。她看见过玲玲的华侨男友,瘦长单薄为身体,带着一副澹然的表情,倒和玲玲很配。妹头也觉得不如她的小白有趣,她想象不出玲玲和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能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无论如何,她和玲玲也已经是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有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