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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结婚,当然也邀请了妹头去吃喜酒,她和两个小姐妹相约了一同去。妹头现在也有小姐妹了。她们乘了很长时间的车,又走了些弯路,打听了许多人,才找到师傅的家。师傅家是住那种砖墙瓦顶的本地房子,新家和旧家其实靠得很近,相隔几间平房,新郎和新娘显然是青梅竹马。新郎是独子,家境一定不错,新房经过翻修,用水泥板架起了两层楼。底层是客堂和她婆婆的房间,楼上便是新人的房间。新房很是宽敞,布置得大红大绿,就像乡下人的洞房。床上挂了帐子,张了缎子帐屏,粉红底上绣着莲花莲蓬,鸳鸯戏水。床单是大朵的并蒂莲。大衣橱的镜子上贴了大红喜字,洗脸架前的镜子上也贴了双喜。看着床上一条一条迭起的红绿缎被和大花枕头,妹头自觉着带来送师傅的那对枕套太素了。它是湖蓝色的府绸底上,嫩黄的布贴花,四周带宽大的滚线的荷叶边。没想到师傅却十分喜欢,当即又套了一对木棉枕头,放在被子垛上。看上去有些不协调,却十分醒目,一眼就能看出是出于另一种趣味。酒席分别摆在新郎家和新娘家,还不够放的,邻居家临时掀了床铺,又摆了两桌。屋里屋外挤挤地全是人,有的是上桌的,有的只是看热闹。终于摆平入座,准备开席,新郎又站起来,四下里看着,问:淮海路的呢?淮海路的来了没有?这时候,妹头看见师傅朝新郎斜了一眼,小声说来了,来了,似乎是有些怪他大呼小叫。妹头发现师傅是很在乎她的,不过她一点没有骄傲,而是充满了感激。
妹头的小姐妹中间最要好的一个,是和她同时进厂的薛雅琴。薛雅琴和妹头同届,不同校,她家住另一个区,曹家渡那里。她很捧妹头。妹头的长相,妹头穿衣服穿鞋,妹头做活,妹头住的地段房子,妹头的爸爸妈妈,什么都是好的,总是一迭声地称赞。却也并不是无故讨好,是真的从心里觉得好,十分的羡慕。其实她自己也并不差,她的五官,身材,都称得上端正和匀称,只是皮肤有些焦黄的,人就显得暗了。穿衣服呢,也比较守旧。当然,那时候,谁都很难有突破,大体就这么几种式样、颜色。可是在这一致的保守底下,其实也还流行着时尚啊!比如那种蟹青色的,的确凉卡其,那种长尖领的衬衫,还有劳动布做的长身,贴袋,圆盆领,助下打裥的外套,再有浅灰色的百褶裙,虽然只是一些微妙的差别,可就是不一样,就是摩登。而薛雅琴,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变得十分守旧。方领的,的确凉卡其,藏青两用衫,那藏青倘若是偏灰一些,带些钢蓝,颜色就出来了,可她偏偏是偏红的,马上就老气了。丁字型皮鞋,不是有短丁字的吗?不就别致了吗?可她还是学生式的长丁字,因为脚背高,丁字的竖道中间就打了褶,看上去有些邋遏。头发呢?像她这样较低矮的额头,就不能留刘海,她就还留了很长,头路是中分的,剪得很短,只遮住半个耳朵,更显得头尖腮宽,颧骨突出。而她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几乎叫刘海遮住了。总之,她对自己都没了信心。好在她生性十分自谦,还有些愚钝,所以也并不太为此难过。只是惊奇同样的东西,在妹头身上就局面大改,于是就对她非常欣赏和崇拜。
薛雅琴对妹头很献殷勤。她找话和妹头说,夸奖妹头,为妹头服务。在休假日里,到妹头家去。到了妹头家,不是坐着做客人,而是帮着做家务:买米,买油,洗衣服,给地板打蜡。由不得妹头本性是不会喜欢这样性格枯乏的人,到底受她感动,和她做了要好的小姐妹。原先的好朋友玲玲,如今已连话都很少说了。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女朋友,一旦分道扬镳,比陌路人还要生分。陌路人是毫不了解,一无渊源的,而她们则知根知底,有恩有怨,难以交割。不如一了百了,了断算数。玲玲本是要去崇明农场的,但她父母说可以养她,她也就不去了。背后她妈妈也和妹头妈妈叹过苦经,说有一个大的养在家里,这一个不养,要她出去,会记恨大人的。玲玲闲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心思全在打扮上。她现在脱离了妹头,就好像得到解放似的,个性变得独立起来,能够大胆地表现自己的思想。她的穿着可真是不同凡响。她将头发留长,紧紧编一条辫子,盘在头顶,盘到右耳后时,正好到辫梢,稍上那个红头绳就别在耳后。衬着她微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格外鲜艳触目。她,独进独出的,比当年她二姐姐还要有风头,是弄堂里最招眼的人了。妹头并不羡慕她,妹头有妹头的生活,她们之间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而薛雅琴,却是和妹头有着共同的新生活。
薛雅琴这样的自谦,倒使妹头在她身上挖掘出许多优点。妹头发觉薛雅琴其实并非像她看上去的那样糟糕,问题是需要扬长避短。她首先从头发上着手,改变薛雅琴的形象。她让薛雅琴把头发留长,前刘海梳上去,再从偏旁分路。想不到,这小小的一点变化就使得情形大为改观,薛雅琴变成了一种大眼睛,方下颌,有点洋派的脸型,只是她的表情还有些瑟缩。但这不要紧,慢慢培养起了自信,就会好的。妹头还把自己的一件衣服借给薛雅琴做样子。薛雅琴借去了很久,也没有还来。后来听别的小姐妹说,看见薛雅琴就穿了这件衣服在曹家渡走。妹头自己没有说话,倒是师傅去和薛雅琴讨了。薛雅琴来到妹头面前,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喜欢这件衣服的样子,真的,她从来没有穿过这样好的式样的衣服。妹头听了这么些好话,当然不好意思立刻要回衣服,就让她再穿一段时间。于是,本来是偷着穿的,现在则公开穿了,并且一直穿到破也没有还回妹头。像薛雅琴这样的自谦里面,多少有一些不自爱的,而妹头对她的纵容,也多少有些轻视在里面。可抹头自己并不觉得,只是一味地和她好,甚至有一次和妈妈说,让薛雅琴和哥哥好。这个建议也是含着不把薛雅琴放在眼里的心情,因为哥哥这时已在黑龙江谈了个朋友,东北人。妹头因为从小爱戴哥哥,而哥哥又向来对妹头不屑,所以,这消息使她有些生妒,同时,也有些害怕,不晓得哥哥的女朋友有多少厉害。而薛雅琴却是可由她拿捏,要她长就长,要她短就短。当然,事情不能跟她的如意算盘走。然而,这话一说出口,妹头从此就有了个心,那就是给薛雅琴介绍朋友。介绍谁呢?就是弄堂到底的一扇门里面,三层楼的阿川。她曾经说起过的,从苏北大丰农场抽调到江南造船厂的那个,就是他。
也已经有人给妹头介绍朋友了,师傅倒是帮妹头挡,说小姑娘刚进厂,还没出师,现在不谈。私下却问妹头,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学校里的同学什么的。师傅从自己的经验出发,觉得还是自小一起认识,住一个地段,生活环境相近的比较好。像你这样的,师傅说,就最好还是嫁在淮海路上,要到我们那里去,单是一只马桶,就够你怨的。像师傅这样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人,总是把市中心的生活想得格外豪华,妹头就说,淮海路上的人也不是都是抽水马桶的。师傅笑起来,打趣说,怎么,喜欢上我们那里的人了?是不是我家兄弟永新?妹头也笑起来,她想起永新就是吃喜酒那天,跑上跑下最忙的那人,大约有十二岁。两人笑了一阵,妹头才说目前还不想这个问题,师傅很认真地看了妹头一会,然后肯定地说,那么,你就是有了。
他每个月回上海几天,回上海就必来妹头家。妹头的爸爸妈妈就好像已经承认了他似的,他们并不嫌他是崇明农场的,晓得他早晚是要回来的。而且,他还使他们想起远在黑龙江的大孩子,同样是戴眼镜,同样是斯文的读书人的样子。他们喜欢家中有成年的男孩子进出,这使他们感到有了依靠。所以,他来,还都留饭,妹头的父亲与他喝点酒,有点老少兄弟的意思。妹头和他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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