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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拉三"的女生,这些女生几乎一律要显得更为年长,他们看她们,都有些仰望似的。他们身心尚未发育成熟,还没有产生欲念,只是单纯地感受到她们的超凡出众的特质,在内心里欣赏着她们。甚至,各人还有着自己的单个的所爱。
他暗恋着的一个,是人称"七届的拉三"的那个。由于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在取消升学考试以后,按居住地段划分进校的,所以,其实他和"七届的拉三"几乎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七届的拉三"住在那条繁闹的淮海路主干上,而他则住与淮海路相交的较小的横马路上。虽然是住得那么近,但以前似乎从来没看见过,现在,却不同了。进来出去,他常与"七届的拉三"走对面,或者走同路。当然,只是他认识她,她是不会注意他的。她总是和她的女友一起,女友,他在心里总是称她女伴,女伴是个长相和表情都很平淡的女生,他也知道她住在哪里,就在街角上一家儿童服装商店的楼上,他还给她起名叫"陪衬人",这些都是从莫泊桑。契诃夫的小说里看来的名词。有时候,看见她们俩一起走过操场边,场上打球的高年级男生噤声等待她俩走近,她们显然意识到了这个等待,于是,态度就变得更加矜持。他便在心里暗暗好笑她的女伴,是"狐假虎威"。事实上,她的女伴很可能是并不觉察周围气氛的变化。能够坦然地伴在出众女友左右的人,或者是性格麻木,或者是胸襟宽大,而她的女伴更像是前种类型的女生。所以,更不至于做出那样敏锐的反应。他很奇怪地仇视着这个女伴,很不公平也很没道理地刻薄人家。有一时,他的注意力不是放在爱慕"七届的拉三"身上,而是放在仇恨她的女伴上面。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没长熟的小男生,他们的爱慕也是不对路的。
"七届的拉三"不和他同班,只是同届。所以,应是与他同岁,这一年就是虚岁十五。她的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六十八的光景。由于是平肩,高腰,长腿的身型,看上去要比实际高度更高。她的面部轮廓是欧人式的,眼睛有些陷,鼻梁的角度照常规是不够好的,鼻梁有些趴,趴到中途却起来了,就把鼻尖拉长了。侧面看起来有些突兀,但由于脸颊的线条也是有曲度的,下唇下边有一个凹度,如同欧人那样的,型比较突出的下颔,就与有些尖锐的鼻型对应了。她正面的脸型略有些宽和短,但不是那种方腮,而是一种横向的椭圆。听起来也是不好看的,但实际上却相当秀丽。后来,他看了意大利影星索娅罗兰的电影,便想起了"七届的拉三"的脸型,就是索菲娅罗兰的这种,但线条要柔和与细致多了,是东方人的情调。"七届的拉三"肤色偏深,可能是有意识的,她总是穿些紫红色调的衣服,这给她的肤色染上了一层玫瑰红的色泽,有一种强烈的色彩效果。有时,他碰巧与她同往一个方向去,他走到距她五六步的位置,就好像走在她投下的阴影里。
那时候,他个头大约在一米六十上下,却已经开始往横里长似的,有些胖,这使别人和他自己都怀疑他会不会蹿个子了。事实上,后来他很缓慢很勉强地长了十厘米,就不再长了。他的头很大,脸很白,宽阔饱满的额角下,架了一副近视眼镜,但却不是那类会被人起绰号叫"四眼狗"的男孩子。"四眼狗"一般都是瘦脸,孱弱,苍白,多少有些精神涣散,对人畏怯的,戴眼镜的孩子,很习惯承受屈辱的样子。他的绰号叫"白乌龟"。"白乌龟",是江浙一带对鹅的俗称。沪语里,"龟"是念成"驹",所以就是"白乌驹"。听起来,就好像不再是鹅的形状,而是另一种比较抽象的动物,但它一定是具有着白和胖这两大特征的。他穿一件藏青卡其学生装,领口没扣,略敞着,好显得潇洒一些,脚下是一双塑底黑面,鞋口有松紧带的布鞋。他走路拖着地,步子却迈得很大,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奇特的姿势。那就是,身体向左前倾,左手斜插在裤袋里,右手摆,就好像在水里游侧泳。他就是这样地走在"七届的拉三"的阴影里。
"七届的拉三"显然是知道自己受人注目,所以,她经常性的表情便是垂着眼睛,微蹙着眉,显出厌烦的意思。有时候遇到面对面的大胆的眼光,她便会微微偏过头去,即便是低着眼睛,也能看见她做了一个白眼。垂着的上眼皮起了一点细细的褶,随了白眼,她的嘴也动了一动。于是,她那女神像的面容,便忽然闪现出凡人的动态,变得生动起来。他还见过她笑的模样,她和她的女伴并行走在马路上,两人陡地朝着两边分开了,还弯下腰去,她的两条黑而且粗的辫子,甩到了脸颊边。他一点没有看见她的笑脸,但她活泼的身姿却使他惊呆了。他有一刻几乎停止了继续走路,而是愕然地看着她们,看见的是她小半个侧影,毛茸茸的发辫偎在脸颊边,肩膀抖动着。他从她们俩中间走了过去,他走了很远才意识过来,她们笑的正是他。你想想看,一个大头上架着一副眼镜,侧了身子,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划动着,直直地走来。
由于是住在一条街上,这条街上的生活是相当开放的,几乎是可窥见日常起居,所以,他就常常能看见她相当生活化的形态。早上端着豆浆锅,锅盖反过来扣在锅上,上面放了几根油条,就这样,匆匆地走着。有一次,她摊平了手掌,掌上并排托了两块奶白蛋糕。这姿势难免有些僵,可在她却并不,她依然仪态万方地走着。这些琐碎的日常的细节一点没有侵蚀她的美丽,相反,她使得这些细节变得优雅了。这种优雅并不是出于某一种特殊的认识,仅止是因为,这不过是一些很正常的小事。这条街上的女孩多少都有些这样的素养,她们能够很自然地将浮华与家常调和起来。但是,别人不能够像她,"七届的拉三"那样,将这素养变得那么富有审美性。
那时候,还有一个切口样的词,也和"拉三"一样在学校里流传开了,就是"敲定"。"敲"字,在沪语里念"拷"的音,这词就有了一股粗鄙气。"敲定"指的是恋爱关系中的男女,由于这词的粗鄙,这里的谈恋爱就成了一件不规矩的行为。这种切口,一律都有着狎邪的暗示,刺激着少年人的好奇心。班上的同学,主要是女生,交头接耳着,传说某某人有"敲定"了。他耳朵边吹到一句,"七届的拉三"也在谈"敲定"。他们班的男女是不说话的,进来出去,犹如陌路人,彼此视而不见。但是,女生们比较地不那么避讳他。他的大头,还有肥白,都使人不太在意他的性别。也不是不以为他是男生,而是更觉得他是一个好玩的孩子。不像班上那两个,小学里留过级,所以年龄就要大几岁,又发育得早的大男生,他们在教室里,女生们便明显地要拘束得多。而对他却不,他在他的,她们说她们的。虽然也是不说话,可她们的态度就比较随便了。这时,她们与他隔着一条走廊,将头簇到一起,很神秘地说着,其中的一句,就这么吹到他的耳朵:"七届的拉三"有"敲定"了。下一回,他再看见"七届的拉三",竟然生出一股膜拜的心情:她已经有了新鲜的,根本不为他所能体验的经验。她的美丽变得具有涵义,她大大地超越了她的同龄以及同性的人。
学校里进驻着一支工宣队,来自城市边缘的一个重型工业厂。其中有一部分是老工人,说着苏北方言。另一部分是新进厂不久的青工,他们多半都是从中专或者技校毕业以后,分去那家大厂的,其实也是刚出校门的学生,但却走进了领导阶级。他们因为有文化,也因为年轻,要比那些老工人更热衷于学校里的派系斗争,在三结合的领导班子里,占据了位置。当他们这些七届学生进校的时候,学校里的运动局势已经稳定,高年级的学生又陆续分配离校,或去农村,或去工厂,校园里尽是他们这些新生。没有经历过文化革命的洗礼,又没有正经地读什么书,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工宣队这时候的工作,就有些失去方向,不晓得该往哪里去。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研究和讨论,定在了"冲击社会不良风气"的运动上。他们今天大会,明天小会,然后又定出一批重点冲击对象,将他们召集一处开办学习班。这些冲击对象,都是依着校园里的风言风语所定,于是,那些被称作"拉三"的女生,无一遗漏的全算作内。这样,学习班里除了两三个男生,以打群架为由进来,其余全是女生。"七届的拉三"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