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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了起来,一边扣风箱的皮带。
她将织完的一根针在头发里插了两下,又抽出来,用小手指绕了两圈毛线:“听你拉琴哩。”她说。
他坐下来,重又拉开了皮扣,风箱便立即垂了下来。他将风箱收紧,右手托了托键盘:“瞎拉拉。”他说。
“就听你瞎拉的。”她说,说着跨进门槛,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
“这样倒不敢瞎拉了。”他托着键盘,背累了似的,又将皮带朝肩上送了送。
“谦虚。”她说。
他倒笑了:“不是谦虚。我本不是拉手风琴的。学的是大提琴嘛!”
“我知道。”她说。线团落了下来,滚到办公桌下,她只好去拾。半跪着,伸长胳膊去桌下边够,脖子歪着,西窗里射进的阳光,照着她半侧的脸蛋,将那轮廓映得分外姣好。她终于拾起了线团,用嘴吹,用手拍,然后坐下来继续织。
“织毛线?”他问,本是没话找话,不显得太尴尬,不料她却凶了起来:
“你都能拉琴,我倒不能织毛线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赶紧分辩,可是想到她的话实在蛮横得无理,蛮横无理的话却被她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简直不好对她责备什么了。就有点好笑,又怕笑出来惹她生气,就低下头继续摸琴。琴声断断续续地响。四下里很静,隔壁办公室里没有人,都出去了。
“要拉就正正经经地拉,不要这样,抽疯似的。”她说道。
他便收拢了风箱,重头开始正正经经地拉了一个曲子。心想着她说话就好像发布命令。那命令被她很平常地说出,反叫人不好违抗。
她飞快地织着毛线,盯着他的手看。看了左手又看右手,看了右手又看左手,并不多嘴。等一曲终了,才说:“我看,所有的乐器中,手风琴要算是最不容易的了。”
“为什么?”他问道。
“你想,右手要弹,左手也要弹,还要拉那风箱。两只手要做三件事,可不最难了。”她不容置辩地说。
他忍不住笑了。看着她,手里飞快地织,织完一根针,将那针插在头发上,开始数针:“一、二、三、四”虽然没看他,却知道他一定在看自己。被她征服的男人尽管不计其数,可是喜爱的目光仍叫她高兴,她慢慢地数针:“十一、十二、十三、十四”故意数得很慢,好叫那目光停留得长久,这是一种享受。
可他的目光并不敢久留。自然,她的傻话逗得他很乐。说些傻话则是一个女人的聪敏,永远只会说聪敏话的女人其实是很愚笨的。他低了一回目光,又看了她一回,乌黑的由一条雪白的头缝分为两边的头发,头发上漫不经心地插一根竹针。等她数完了针数抬起头时,他将眼睛避开,重新拉琴。
可她远不是那种能静心听琴的人。坐在打字机前听琴本是出于无聊与无奈。如今,有了人,又是个男人在面前,她便想说说话了。“你是哪地方的人?”她打断了他,毫不顾礼貌。
他便告诉她,他是哪地方的人。
“父母都在吗?”她问道。
他只得告诉了。
“兄弟姐妹几个?都工作了吗?”
他一一地说道。由于兄弟姐妹过多,他便说了很长时间,可她却又不耐烦听,打断了他,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他只有招架的功夫,可却并不反感,觉得这是极自然的。由于她的活泼,空寂的午后也热闹了一些。阳光渐渐移过,下班铃响了,他们便站了起来,各自准备回家。她抢在他前面出了门,在他前边快快地走,知道他在她不远的后面,知道他在看她,也知道他有点喜欢她,心里便十分地快活。故意走得煞有介事,像有什么紧要的任务等着,不再与他搭话,径直上了楼去。她那小小的天真的做作,并没逃过他的眼睛;她活泼泼的样子一直留在心里,使他很隐秘的有一点愉快。
过了几天,他趁同房间的人走出,又摸出了琴,拉了一会儿,她又来了。听到她来,隔壁办公室的人都凑了过来,与她搭话,办公室里十分地沸腾。他插不进嘴,就自己轻轻地拉琴,耳朵却听着她以一当十地和人逗嘴。她不急躁,不生气,也没有出人意料的言辞。人说:
“公主赏光,到民间一走啊!”人们将二楼的领导办公室叫作上层,院子平房的则是下层。
她不紧不慢地回答:“想走,不让走吗?”
“哪能呢,要不要铺红地毯,还有献花?”
她笑嘻嘻地说:“要啊,你有吗?”一边飞快地织毛线。
人换了话题,说道;“怎么扎个大辫子作乡里人打扮了,复古啊?”
她说:“我爱,不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明天再做件大花袄吧!”
“你替我扯布啊?”她问。
“我倒想扯,可算什么名目呢?”那人设下圈套。
她却浑然不觉:“同志之间互相帮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