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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他对我说,老人的手还很有力,他说:“真是一双铁匠的手。”听到这句话,铁匠睁开眼睛,笑了。他的脸上,又浮起了血色。看来,他是挣脱了死神的魔掌,活过来了。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中,我看到父子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下午,铁匠就扶着拐杖起来走路了。
回到城里,我又到河边茶馆里把那把刀卖给了卓玛,这回,却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我用这笔钱给铁匠请了一个好医生。13我的朋友刘晋藏终于来电话了。
这个人做事都有他独特的风格。他先打个电话到单位上来,说是晚上再打电话到我家,有重要而又不方便说的事情告诉我。
我想,既然如此,何不晚上才打电话。
晚上,电话来了。结果是,他可能已经为宝刀找到真正的买主了。
我说:“还有假买主吗?”“真的比假的多。”电话是从海边一个城市打来的。我向来对大海心向往之,虽然没有见过一滴海水,却把电话里的电流干扰声听成海浪声了。这个电话很打了些时候。刘晋藏去了那个城市后,把宝刀弄到了一个拍卖会上,当时就有人出了二十万的高价。但他的标价还要翻一倍,当然就没有成交。但这等于就把他有一把藏式宝刀的消息向全世界收藏者发布出去了。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甄别买主的真假。每遇到一个买主,他就提一次价,现在,已经提到一百万了。他在电话里说这笔钱到手,就再不愿意活得飘飘荡荡了,要办一个公司。我问他办什么公司。他说:“还没有想好,但你让我想想。”好一个刘晋藏,沉默了不到三分钟,就说“就搞一个公司,专门弄我们家乡山上的药材啦,野菜啦什么的,我们一起干,一百万的资产,有一半是你的。”我说:“韩月已经离开我,离开这个地方了。”他沉默了一下,又嚯嚯地笑起来,说:“放心,等我们的公司搞起来,她会回来的。”我说:“那也是回来找你。”他又嚯嚯地笑了,喊道:“我们一定要把公司先搞起来,然后,再来看谁能得到她吧?!”他说“当然,要是我没有叫那些假买主干掉的话。”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我又想起韩月在梦里对我说过刘晋藏为什么令女人心动的话了。
之后,我就再没有得到刘晋藏的任何消息。
满山的树叶变得一片金黄,在风中飞舞,韩月也没有来信告诉我她落脚在什么地方。
喇嘛舅舅作为一个云游僧人就更不会有消息了。
我回去看过铁匠两三次,他偏瘫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了。
最后一次,我是跟他儿子一同去的。铁匠看着儿子的眼神流露出无比的幸福,他儿子也告诉我,他跟父亲真正有血肉相连的感觉了。这天晚上,我就住在铁匠家里。早上,铁匠突然说话了。我睡得很沉,他摇醒了我。
问:“刀子还在你手上吗?”“天哪,”我说“你说话了!找到了儿子,你又说话了。”铁匠说:“我不能说话,是受造了宝刀的过,我一说话,它就要伤害拿刀的人了。”我告诉他:“我的朋友已经带着这把刀远走高飞了。”他说:“没有人能比命运跑得更远。”离开铁匠,我马上就出发往那个城市去找刘晋藏了。我希望他已经把刀出手了,这样,他才不会为刀所伤。我想,他这半辈子,除了一些女人的青春肉体,也没有得到什么。我带上了所有储蓄,也带上了他留下来的所有的刀。我想自己也不会再回来了。走之前,我办好了离婚证,我把韩月的一份压在还放着她化妆品的梳妆台上,把钥匙交到她单位领导的手里,特别说明屋里的东西都是她的,我只取出了银行里的存款。这是我们俩最后一笔共同的积蓄了。说好是为孩子准备的教育基金。但我们没有孩子,现在又已分手了。
离开的那天早上下起了秋天里冰凉的细雨。这跟送别舅舅时不一样,这样的阴雨天,没有人会在我身影消失的地方看到彩虹。
两天汽车,到了省城,又是两天火车,我到了刘晋藏打电话的那个城市。我在每一个宾馆住一个晚上,为的是在旅客登记本上查找朋友的名字。在其中的三个宾馆,我查到过他的名字。但他都在我到达之前就离开了。其中,有两个宾馆他都没有结账。店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得出他名字的人就喜出望外,以为是替他付账的人来了。我只好亮亮随身的刀子,声称自己也是来追债务的,才得以脱身。
现金马上就要用完了。还没有刘晋藏的一点消息。
我在宾馆的文物商店前想出手一把刀子,都跟一个香港人谈好了价钱,却被便衣警察抓住了。在派出所里,他们叫我看管制刀具的文件。有那份文件,他们便有权没收我的刀子。
我说:“这是藏刀,我是藏族。”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又拿出一个文件,上面说,少数民族只有在本地才能佩带本民族的刀具,关于刘晋藏和宝刀,他们说,这样的事情真真假假,在这个城市里数都数不过来。他们叫我看了几张无名尸首的照片,每一张都模模糊糊,至少,我没有明白无误地认出朋友的脸。
当一个少数民族真好,不然他们不会当即就把我放了出来,只把刀子全部留下。警察打开一个带铁门的房间,扑面而来是一股铁锈味道,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子,可这些刀子,都非常像电视里登上审判台那些为了金钱、为了女人而杀人的罪犯一样,被某种病态的欲望匆匆造就,是铁皮或者猪皮的简陋刀鞘,嚣张而又粗糙的刀身,而我那些精致的刀子也沦落在了它们中间,我听见自己的心为之哭泣。
坐在宾馆柔软洁白的床上,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通,又拨了一个,还是不通,很久,我才想起,这是已经远离的小城的五位数的号码。我拨这个电话是在寻找自己。我没有找到。
于是,我改拨了一个八位数的号码,这才是眼下这个大城市的号码,第一个,通了没人接;第二个,忙音;第三个,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好,这里是某某咨询中心,请问先生有什么商务上的事情,我可以帮忙。”“请帮忙找我的朋友和一把宝刀。”对方用很职业的口吻平淡地说:“对不起,先生该打心理咨询热线。”我打开比砖头还厚的电话号码簿,恍然看见密密麻麻的电话线路布满地下,像一张布满触角的大网,但网上任何一只触角上都没有了我的朋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