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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独子,父母去世后,舅舅就是直系亲属中最近的亲人了。他出了家,一直在老家一座规模不大,据说又是非有不可的小庙里修行。这些年,有时也到小城后边山上的大寺庙挂单。舅舅在喇嘛中算是旁门左道,虽然给释迦牟尼佛上香磕头,却不通一部最基本的佛典。他通的是咒魔之术,有相当的功力。在我们这个地方有相当名气。
刘晋藏想和我舅舅交个朋友。
见面的那天,刘晋藏提了两瓶酒,喇嘛舅舅笑眯眯地收下了。他既然被人看成了旁门左道,有时,把脸喝得红红地坐在屋外晒太阳,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舅舅并不因为喝了别人的酒而放弃原则,他说:“侄子的朋友不能做我的朋友,最多也就跟我侄子一样。”刘晋藏很扫兴,悻悻地走下寺庙前灰色的石阶。舅舅叫住我说:“你的朋友一身刀光。”我身上寒凛凛地,像是自己也被一身刀光裹住了。
舅舅却又安慰我说,不要紧的,那些刀子都已经过劫数,只是刀子本身,不再带有刀子的使命和人的仇恨与野心了。
我追上刘晋藏,把舅舅的话告诉了他。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带我去看他的收藏。他叫我在床边坐下,脸上升起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情,说:“好吧,看看我们的刀子吧。”他从床下拉出一个旧纸箱,从中拿出一只塌了帮的旧靴子,从靴筒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上了锁的里屋。正是太阳下落的时候,外面,阳光格外地金黄明亮,屋子里却很晦暗。里屋没有开灯,却被一种幽微的光芒照亮了。我记得韩月住在这里时,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赤裸身体,我也是这样的感觉,觉得整个世界都笼罩着静谧而幽深的光芒。刀子错错落落地挂在一面墙上,却给人一种满屋都是刀子的感觉。
他送我出来时,投在身上的是路灯光芒,却有一轮月亮挂在天上。刘晋藏说:“你该给州长热线打个电话,建议有月亮的晚上不要给路灯送电。”我说:“就是不搞项目,你也狠赚了一笔。”刘晋藏自得地一笑,说:“也可以算是一个收藏家了。”他好像在不经意间,就有了那么多收藏。我知道他那些收藏的价值。那几乎可以概括出这一地区的历史、工艺史、冶炼史。
以至于有一天,刚从床上醒来,我便说:刀。
刀,这个词多么简洁,声音还没有出口,眼前便有道锋利刃口上一掠而过的光芒,像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韩月替我翻了析梦的书,里面没有一句提到刀子的话。把书放回架上时,她才恍然说:“你是醒了才说的,不是梦嘛。”我说:“是半梦半醒之间。”她笑了:“是不是看上你朋友的收藏了。”我嘴里说,哪里呀。心里却怀疑这可能是真的。
刀,我恍然间说出了这个字眼。它是那么锋利,从心上划过许久,才叫人感到一丝带着甘甜味道的痛楚。
中午,我没有回家,打电话把刘晋藏约出来,坐在人民剧场门口露天茶园的太阳伞下,就着奶酪喝扎啤。
我把那个字眼如何扎痛我的事告诉了他,并准备受到嘲弄。
他只是一本正经地问:“你是不是真的说了它,刀。”“是。”“是不是就只单单一个字:刀。”“是。”他猛拍一下手掌,他黑红的脸慢慢变白了,压低了声音:“走,我们去找你喇嘛舅舅。”刚才还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飘来了大团乌云,云中几团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便劈劈啪啪落下来了。水雾带着尘土四处飞溅。这是高原的夏天里常常出现的天气。不一会儿,云收雨止,我们便向舅舅挂单的山坡上的喇嘛庙走去。庙前的石阶平常都是灰色的,雨水一浸,显出了滋润的赭红。踩在这样的石阶上步步登高,从日常的庸碌中超越而出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把这感觉说给刘晋藏,他说:“小意思。”小意思是什么意思。
舅舅不在,庙里的住持说,最近,这个人在禅理上有些心得,回山里小庙静修去了。
夏天里的太阳光那么强烈,我跟刘晋藏坐在石阶上,水汽蒸腾而起,渗入到骨头里去了。人有些恍恍惚惚。石阶上的红色慢慢褪去,眼前的万物都要被炽烈的阳光变成同一种颜色,一种刀锋光芒映照下的颜色。再下面一点,是不大,但却拥挤、喧闹的城市,街道上的车流与人流,使这个平躺着的城市,在眼前旋转起来了。我听见自己突然问刘晋藏:“你那些刀子值多少钱?”他笑了,说:“我也不晓得具体值到多少,但肯定是很大的一笔。”他还说,每把刀子都有个来历。
但我对那些故事不感兴趣。
“你可以没有兴趣,但我必须感兴趣,不然,这些刀子的拥有者,不会把刀子给我的,就是出高价也不行,何况我还出不起多高的价钱。”我喉咙深处发出了点声音,但连自己也没听清楚。
刘晋藏说:“我送你其中八把刀子的故事,你写一本小说,关于刀的小说,不就成家了。”我说:“还差一篇,要九篇。”九篇故事才能合成一本书,才符合我们民族的宇宙观,才是一种能够包容一切,预示无限的形式。我们共同认定,要写一本书,就要在形式上与这种观念相契合。突然,我眼前一亮,知道刘晋藏要说什么了。果然,他说:“另外一篇刀子的故事,就要产生了,来找你舅舅就是为了这个。”于是,我把刘晋藏搭在摩托后面,往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