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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仪朝拜东京记实。
听得徐采丞细说了经过,金雄白亦深感欣慰。对于徐采丞请他代为向周佛海要求,能给予充分的支持,自是一诺不辞。
“不过,这几天因为汪先生经满洲到日本去了;周先生要在南京照料,我一时还没有机会跟他说。”
“不要紧,不要紧!”徐采丞答说:“公司还刚开始筹备,实际业务开展,还早得很。”
机会很巧,就在第二天,金雄白接到周佛海的长途电话,希望他到南京去一趟;说有事需要当面谈。
于是金雄白搭卧车到了南京,下车还是清晨,便一直到西流湾去看周佛海;见了面他第一句话是:“今年是满洲国建国10周年纪念。”
金白雄以为是要写几篇文章捧场;那也是免不了的事,只得漫然答一声:“是的。”
“政府派出了好几个代表团,去参加庆典,同时举行各种会议。有一个叫做东亚操觚者大会,其实就是新闻记者大会;我认为你应该参加。”周佛海从容不平地说:“手续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请你准备动身。”
金雄白大出意外,也大感不快;认为周佛海不应该预先不征求他的同意,因而神色凛然地答说:“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惟有在满洲国的名义之下,我绝不愿意去。尽管政府有不得已的苦衷,要跟伪满交往;可是我不能做出违背我自己良心的事。请你改派别人吧!”
周佛海颓然倒在椅背上,好半天才说了句:“你不了解我的苦心!我是考虑了好几天才决定的。”
这话更出金雄白意外,本以为他是未经思考,随便作的一个决定;此刻道是”考虑了好几天”;又说有”苦心”倒要仔细听听。
“那里,汪先生去过了,我也去过了;不过我们去,在固定的日程下受招待,所看到的是关东军可以让你看的东西。现在你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分去,行动比较自由;我希望你仔细观察一下,东北同胞在异族压迫之下的生活实况。我担心日本将以统治东北的手段来统治我们,需要先到那里看一看,好作准备。”说到这里,周佛海有些激动了,”雄白,现在不是唱高调的时候,那里即使是地狱,是火炕,你也要去一趟。”
“去了有什么用?看到,听到的,回来又不能发表。”
“这你错了!如其可以发表,或者等到可以发表的时候,满洲就不是现在的状态,很可能国已不国,那你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段话驳他不倒;但如纯粹作为一个”观察员”并不一定要他去,能胜任的人很多。
当他把这番意思表达以后,周佛海叹口气说:“士各有志,不能相强。我拉你加入和平运动,可能已毁了你的前途;这次再去参加他们的庆典,也许更不为人所谅。不过日本统治下的东北,究竟如何,是有必要去看一看的。我想不出有什么人可以代替你的观察力,不知道你能不能勉为其难?”
说到这样的话,金雄白只好同意。辞出周家,到”宣传部”联络好了,先回上海整理行装。3天以后,这个”代表团”已经在津平路的蓝钢车上了。
这个”代表团”有个联络官,是”满洲国驻华大使馆”的高级职员,名叫敖占春,相貌冷酷,不大容易使人亲近;金雄白怕他是特为派来监视的,更存戒心,上车以后,跟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车道尚未完全修复,勉强可以通行的黄河铁桥,速度极低;金雄白为了想仔细看一看莽莽中原,今昔异势之处,特地走出车厢,站在入口处,两手把着扶手,纵目四顾,正当感慨丛生时,听得有人在他身后喊:“金先生!”
金雄白回头一看,想不到的是竟从未交谈过的敖占春;他的面目本来可怕,此时更觉阴沉可怕,因此金雄白漫然答应一声,连一句”有何贵干”都懒得问。
那敖占春瞪了他一会,忽然用粗鲁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要去庆祝满洲建国10年?”
金雄白的天性宁吃暗亏,不吃明亏;有人用这种不礼貌的态度发问,他直觉的反应,便是以同样的态度回敬。当下傲慢地答说:“因为知道那里是活地狱;所以趁现在要去看看人间地狱的真相。”
一听这话,敖占春脸上,立刻有两行热泪挂了下来;金雄白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金雄白也是直觉的反应伸出手去,发觉他的手心很烫,必是体内的热血在沸驰了。
当时没有交谈,敖占春放下了手,走了开去。但再一次见面时,金雄白觉得他的面目亦并不如何可憎,至于语言,那是更有味了,他还说了一个灯谜叫金雄白打;谜面是”汪精卫访溥仪”打电影片名一。
金雄白怎么猜也猜不中,最后是敖占春自己公开了谜底:“木偶奇遇记”汪精卫和溥仪,都是日本军阀炮制的傀儡,自然是”木偶”;说到”奇遇”却有一段来历。
原来汪精卫在宣统年间,曾行刺过摄政王载沣;而载沣正是溥仪的生父,虽刺而未中,毕竟也是杀父之仇。不想30多年以后,溥仪会以”国宾”之礼,欢迎不共戴天的仇人,岂非不是”奇遇”?
这是最近流行在平津的一个笑话;敖占春又谈了一段故事,却不是笑话了。据说汪精卫到达”新京”——长春,日本军阀为他安排了一次对”满洲全国”的广播。汪精卫上了电台,开口说道:“我们,过去是同胞,现在也是同胞;将来,更一定是同胞。”
意在言外,可以作多种多样的解释;因此,满洲的热血青年,受了这几句话的激励,重新激起了一股抗日的暗潮。金雄白这才明白,怪不得敖占春起初的误会,会表现得那么严重;相形之下,此刻如果真的是去庆祝”满洲国建国10年”那就太对不起满洲的热血青年了。
到得”新京”代表团住在位于闹区的”第一旅馆”招待得极其周到;但监视得很严。金雄白的交游甚广,许多老朋友看到报上登得有他的名字,纷纷前来拜访;但久别重逢并不能畅所欲言,尤其是两个以上的客人时,彼此都只谈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而到单独相处时,有的道苦经;有的提出警告,行动要小心;有的要托带不能形诸笔墨的口信。金雄白也才知道,沦陷区与”满洲国”虽同在木偶统治之下;但前者的同胞比后者的同胞,实在要幸运得多。
第一旅馆有个侍者名张桂,总是等金雄白房间中没有人的时候,找个借口来搭讪,东问西问地希望了解关内的情形。金雄白起先以为他是奉命监视的特务,不免存有戒心;后来转念一想,自己不正是接受了周佛海的委托,来了解东北实况的吗?现在有此机会,为何交臂而失?同时又想到,自己的身分是新闻记者,向人发问是天职;有此职务上的便利,更不妨多问、细问。
于是,他一改态度,等张桂再来时,他很客气地说:“你请坐!”
“不敢。金先生,我站着很好。”
“不!”金雄白说:“你坐了下来,才好细谈;我要跟你谈的话很多,站着不方便。”
听这一说,张桂又考虑了一会,走过去将房门闩上;才走回来说:“恭敬不如从命。我斗胆了。金先生有什么话,尽管请说。”
“我想了解一下,日本人统治东北的情形。请你相信我,尽管跟我说。”
“东北老百姓的苦,一言难尽。总而言之一句话,过的是亡国奴的生活;金先生你看!那国旗。”
“国旗”是两面,上面是太阳旗,下面是”满洲国”的国旗;金雄白倒想起一个从一到”新京便发生的疑团,正好向张桂求取解答。
“这两面国旗为什么缝在一起呢?”
“这正是东北老百姓受压迫象征。凡是挂旗,如果有两根旗杆,上首的一根挂日本旗,下首的一根,挂我们的旗;倘若只有一根旗杆呢,必是先挂日本旗,再挂我们的旗。大家为了方便干脆把两面旗缝在一起。”
“日本人有双重国籍,能占点什么便宜呢?”
“太多、太多了。譬如说吃饭吧,大米只有日本人跟满洲国的特任官本人能吃;我们百姓只能吃文化米。”
“什么叫文化米?”
“就是高粱米。”
“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金先生是贵宾,自然用大米招待。”张桂说:“高粱米的味道,金先生是尝不得的,多少南方人说高粱米无法下咽;可是不能吃,也得吃。我们土生土长,叫没法子;南方好好的,干麻到这里来。”
“你说特任官本人才能吃大米,那么他的部属呢?”
“吃文化米。那怕像国务总理张景惠,跟他太太一起吃饭,也是不同的两种米。”
“这倒也公平。贵为总理夫人,一样也吃文化米。”金雄白苦笑了一下又问”你们的皇上呢?总很优待吧?”
“提到我们皇上,话可多了——”
张桂口中的”皇上”即是”满洲国皇帝”溥仪。他的名义,最初叫做”执政”直到1934年,才由于日本军部为了便于利用名义,才支持他成为”皇帝”
溥仪一做了皇帝,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谒陵”清朝从顺治入关以后,才有东、西陵;在此以前,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祖、父葬在辽阳,以后迁到由沈阳改名的盛京东南,称为”东京陵”;太祖本人葬在盛京东北,称为”福陵”;太宗皇太极葬在盛京西北,称为昭陵。除了四时大祭以外,每逢新君登极,必奉皇太后出关谒陵;尤其是谒太祖的福陵,更为郑重。
清朝的家法,只有4个字,叫做”敬天法祖”溥仪从小便有极深的印象,所以初出关时,便想谒陵;但为”大臣”所谏阻,理由是现在的名义,还只是”执政”列祖列宗并无此名号,与”法祖”的深义不符。溥仪想想也不错,只得暂且忍耐。
如今做了”皇帝”宿愿得偿,溥仪自认平生第一快事。他的堂兄溥儒做过两句诗:“百死唯余忠孝在,夜深说与鬼神听”这是胜国王孙莫大之悲哀;而自己呢,谒陵时要命”南书房翰林”好好做一篇说文,当初皇位从自己手里失去时,尚在冲龄;现在毕竟又”光复”了”神气”列祖列宗在天有灵,谁不夸赞一声:“好小子!”
那知正当兴致勃勃之时,在安排”出警入跸”的谒陵行程时,溥仪的克星来求见了。
他的这个克星当然是日本军人,官拜大佐,名叫吉冈安直,本职是关东军的高参,派在溥仪那里做顾问,名义称为”御用挂”吉冈安直是标准的”东洋小鬼”一肚子的诡谋;本来派在天津时,不过是一个中尉,跟溥仪及他的胞弟溥杰相识。后来调回国内,在士官学校当教官;溥杰在日本贵族学校”学习院”毕业后,转入士官学陆军;吉冈与他有了师生之谊,便多方笼络,大套交情。他这样做是有目的;目的在于登龙。
原来,日本军方在”傀儡”登场后,派过好几个”牵线人”却都不安于位,主要的原因是所派的人,与关东军并无渊源,凡事扞格,只有知难而退。吉冈很想当这个”牵线人”但亦深知,非先拉上关东军的关系,取得关东军支持不可。因此,利用与溥杰的关系,向关东军游说;说他与溥仪兄弟如何熟识,如何言听计从,如果能把他派到溥仪那里做顾问,他必可照关东军的意思,影响溥仪,俯首听命。
关东军被他说动,便派为高参去做溥仪的”御用挂”;官阶亦由尉官保升至构成为日本陆军骨干的大佐。吉冈感恩图报,十分卖力;不论大小事务,都要干涉;溥仪接见”臣下”时,他必陪侍在旁,俨然是唐朝”领侍卫内大臣”的身分,而权力超过不知多少倍。
吉冈与溥仪能够直接交谈,因为吉冈会简单的”皇军式”华语,又略谙英文;溥仪跟他用”皇军式”的华语如果讲不通,可藉助于英语单字,沟通思想。
“听说陛下要去祭祖拜陵;这个,”吉冈开门见山地说:“陛下,不行!”
溥仪大为惊诧,还怕自己没有听清楚,又问一句:“什么的不行?”
“拜祖祭陵的不行!”
“为什么不行?”溥仪脸都气白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陛下不是清朝的皇帝,是满洲国的皇帝。”
“这有什么分别?我大清朝本来就发祥在满洲。”
“不是!不是!清朝由孙中山先生推翻了。陛下现在是住在满洲的满、蒙、汉、日、朝五民族的皇帝;祭清朝的祖陵,会引起误会。大大的不可以!陛下明白?嗯!”溥仪还真不明白,自己还会做了日本跟朝鲜人的皇帝。不过吉冈似乎也言之有理,得要另外找个理由。
这个理由不难找,”我是爱新觉罗的子孙。”他说:“自然可以去祭爱新觉罗祖先的陵墓。”
“爱新觉罗的子孙,大大地多;派别的子孙就可以。”
溥仪语塞,结果只好打消了谒陵的计划,关起门来祭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
以后,事情发展到不但不能公开祭自己的祖宗;日本军阀还要替溥仪换一个祖宗;有一天吉冈突然对溥仪所供设的佛像发表了不满的言论。
“佛,这是外国传进来的。嗯,外国宗教!日满精神如一体,信仰应该相同。嗯?”
“嗯”是吉冈跟溥仪交谈时,特有的语气;摆在最后,便是要求肯定的意思。
“不错!”溥仪心想,日本也是佛教国家,可说信仰相同,所以作此肯定的答复,作为敷衍。
然而吉冈要肯定不是佛教;佛教早就在”外国宗教”这句话上,被他否定了。他说,日本天皇是天照大神的神裔,每代天皇都是”现人神”即大神的化身。日本人民凡是为天皇而死的,都能成神,在神社中受供奉。
溥仪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意思何在;吉冈亦未作进一步的说明。不久,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由于张鼓峰事件失利,被调回国,向溥仪辞行时,提出了一个”希望”
“日满亲善,精神如同一体;因此,满洲国在宗教上,也该与日本一致。这件事希望陛下考虑一下。”
溥仪这才明白,日本的宗教是”神道教”祭奉天照大神,”满洲国”的宗教与”日本一致”亦就是以日本皇族的祖先天照大神,作他爱新觉罗子孙的祖先。这件事让溥仪啼笑皆非,不知所措了。
不久,溥仪听人说起,这件事在日本军部已经酝酿了很久,但有些人表示反对,因而未作成决定。这些人都是久居中国的日本军官,可以”九一八事变”时的关东军司令本庄繁为代表;他们在中国住得久了,深知中国人慎终追远的思想,决不可丝毫轻视;”满洲国皇帝”虽是傀儡,到底是他们名义上的元首,如果硬派天照大神为溥仪的祖先,将会引起强烈的反应。
如今植田谦吉,为了要冲淡他在张鼓峰事件中处置失当的过失,毫不愧作地出卖溥仪的祖宗,来作为平衡他的过失的手段,而又恰逢日本神武天皇纪元2600年纪念,极右派的理论家大川周明,正在狂热地鼓吹军国主义,对于植田的旧事重提,全力赞成。于是军部不顾本庄繁、土肥原等人的反对,决定给溥仪换祖宗。
这个任务交给植田的后任,也就是溥仪成为木偶以后,第五任的关东军司令官兼驻”满洲国大使”梅津美治郎中将。
梅津也知道满清皇族,尽管父母在时,不孝顺的也有,但对于死去的祖宗,无不尊敬;怕一提此事,与溥仪会起争执,就懒得跟他面谈,只命吉冈传话说:日本的宗教,就是满洲的宗教,溥仪应当奉迎天照大神,立为国教。又说:现在正值日本建国2600年大庆,正是迎奉天照大神极好的时机。溥仪很可以亲自到日本去祝贺,顺便办了这件大事。
溥仪生气所受的刺激,据他自己说,还不是被冯玉祥、鹿锤麟”逼宫”;而是民国17年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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