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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朋友莫里离开这儿已快一个夏季了。

    每看到他那张斜斜插在书架上的黑白照片,心里总是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温柔。

    窗外的大雪山荻伊笛依旧如昔,衬着无云的长空。

    就在那座山脚下的荒原里,莫里穿着练武的衣服,在荷西跟我的面前,认认真真的比划着空手道,每跨出一步,口里都大喊着——啊——啊——。

    那个冬日积雪未散,日正当中,包括莫里在内,大地是一片耀眼的雪白。当他凌空飞踢出去的时候,荷西按下快门,留住了这永恒的一霎。

    所谓阳刚之美,应该是莫里照片里那个样子吧。

    这时候的莫里不知飘流在世界哪一个角落里,他是不是偶尔也会想念荷西跟我呢?

    认识莫里是去年十二月初的事情。

    冬日的十字港阳光正好,游人如织。

    因为一连串的节日近了,许多年轻人将他们自己手工做出来的艺术品放在滨海的人行道上做买卖,陆陆续续凑成了一条长街的市集。

    这一个原先并不十分动人的小渔港,因为这群年轻人的点缀,突然产生了说不出的风味和气氛。

    当我盼望已久的摊贩出现在街上的第一日开始,荷西与我便迫不及待的跑下港口去。

    五光十色的市集虽然挑不出什么过分特别的东西,可是只要在里面无拘无束的逛来逛去,对我们这种没有大欲望的人来说,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

    第二次去夜市的时候,我们看中了一个卖非洲彩石项练的小摊子,那个摊子上煤气灯照得雪亮,卖东西的人却隐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请问多少钱一条?”我轻声问着。

    卖东西的人并没有马上回答,朦胧中觉着他正在凝望我。“请问是日本人吗?”花下站着的人突然说。

    在这样的海岛上听到日语使我微微有些吃惊,一方面却也很自然的用日语回答起来。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哩!”我笑说。

    “啊!会说日文吗?”这人又惊喜的说。

    “一共只会十几句。”我生硬的答着,一面向荷西做了一个好窘的表情。

    在我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英俊非凡的日本人,平头,极端正的五官,长得不高,穿着一件清洁的白色套头运动衫,一条泛白的牛仔裤,踏着球鞋,昂昂然的挺着腰,也正含笑注视着我呢。

    “嗯——要这个,多少钱?”我举起挑好的两串项练给他看,一说日文,话就少了。

    “每条两百块。”很和气的回答着。

    “怎么样?一共四百。”我转身去问荷西,他马上掏出钱来递了上去。

    四周的路人听见我们刚才在说外国话,都停住了脚,微笑的盯住我们看。

    我拿了项练,向这个日本人点点头,拉了荷西很快的挤出好奇的人群去。

    走了没几步,身后那个年轻人追了上来,拿了两张百元的票子不由分说就要塞回给荷西。

    “都是东方人,打折。”他谦虚的对荷西改说着西班牙文,脸上的笑容没有退过。

    荷西一听要打折,马上退了一步,说着:“不要!不要!”

    这两个人拚命客气着,荷西挣扎不过,都想拿了,我在一旁喊了起来:“不能拿,人家小本生意啊!”路人再度停住了,笑看着我们,我急了,又对日本人说:“快回去吧!摊子没人管了。”

    说完用力一拖荷西,发足奔逃开去,这人才没有再追上来。

    跑了一阵,荷西很快的不再去想这件事,专心在街头巷尾找卖棉花糖的摊子。

    我跟着荷西大街小巷的穿出穿进,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不行,一直忘不掉那个人。”

    “什么人?”

    “刚才那个日本人。”我叹了口气。

    荷西在粉红色的棉花后面眨也不眨眼的瞪着我。“想想看,一个陌生人,对我们会有那样的情谊。”我慢慢的说。

    “可是我们没有拿他的钱呀!”荷西很干脆的回答,还做了个好天真的手势。

    “拿,不拿,这份情,是一样的,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我再叹息起来。

    “要怎么样才能忘记他,你说吧!”

    “流浪的人,也许喜欢吃一顿家常菜,你答应吗?”我温柔的求着荷西。

    荷西当然是首肯的,拉着我便往回走。

    这一回我们绕到那日本人的摊子后面去,轻轻敲着他的肩。

    荷西跟我笑着互看了一眼,荷西推推我“你说。”“嗯——中华料理爱吃吗?”我的日文有限,只能挑会说的用,胆子倒是来得大。

    “爱极了,哪里有吃呀?”果然他欢喜的回答着。“在我爸爸和我的家里。”我指指荷西。

    说完马上发觉讲错了,也不改正,站在树下一个人哈哈的笑。

    这个人看看荷西,也笑了起来。

    “我叫莫里。”他对我们微微弯了一下身子,并不握手,又慢慢在摊子上用手指划出一个“森”字来。

    “我们是荷西和三毛,请多指教。”说着我对他鞠了一躬,荷西在一旁看呆了。

    第二日早晨,我正在泡虾米和冬菇,女友黛娥抱着孩子兴冲冲的跑来了。

    “早上碰见荷西,说有同胞来晚饭,要去大菜场吗?我也跟去。”她好起劲的叫着。

    黛娥是西班牙人,因为跟我十分要好,言谈之间总是将中国人叫同胞,每次听她这么说,总使我觉得好笑,心里也就特别偏爱她。

    “是日本人,不是同胞。”我笑说。

    “啊!算邻居。”黛娥马上接了下去。

    在去菜场的途中,黛娥按不住她的好奇心,一定要我先带她去看莫里。

    “在那边,我停车,你自己下去看,不买东西还是不要去扰人家才好。”

    黛娥抱了孩子跑了上去,过一会又悄悄的跑回车上来。“这个人我喜欢,没买他的东西,他看见娃娃,送给他一朵小花,好谦和的,跟你不一样呢。”

    莫里也是给我那样的第一印象,谦和诚恳,不卑不亢,他那个摊子,挤在一大群嬉皮打扮的年轻人里面,鹤立鸡群似的清爽。

    我们照约定的时间去接莫里,却发觉他的摊子上生意正旺,挤满了现定的游客,要莫里当场用银丝绕出他们的名字胸针来。

    莫里又要卖又要做手工,忙乱不堪。看见我们去了,马上跟面前围着的人说要收摊。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弄巧成拙,请莫里回家吃顿苦饭,却没有想到挡掉了他下半夜的财路。一时心里不知怎的懊悔起来。

    在我们温暖的小公寓里,莫里对着一桌子的菜,很欢喜的用日文说了一堆感谢的话,这才拿起筷子来。

    他的西班牙文很不好,只能说简单的字,荷西在他筷子旁边放了一支笔,叫他跟我笔谈。

    “我的父母,是种田的乡下人。故乡在日本春日井市。”莫里慢慢的用日语说给我听。

    故乡,竟有个这么诗意的名字。

    “我赚钱,旅游,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慢慢走,出外已有好几年了。”

    “喜不喜欢西班牙?”荷西问他。

    “喜欢,这里不但人好,更有生活的情调。”

    虽然莫里跟荷西不能畅谈,可是我请莫里回家的目的是要他吃菜,他说多说少,对我都是一样的。

    当我看见荷西跟莫里两个人把一桌的菜都扫光了,还捧着饭碗拌菜汁津津有味的大食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平常吃什么?上餐馆吗?”我问莫里。

    “馆子太贵了,我买蔬菜水果吃。”

    “肉类呢?”我又问。

    “今天吃了很多。”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又向我微微欠身道谢。

    “你没有厨房,以后在十字港的时间请常常来这儿吃饭。”荷西友爱的对他说。

    莫里微笑着,要说什么又没说,面上突然有些伤感的样子,我看那情形赶快站起来收盘子,一下就把话扯开去了。

    饭后荷西将他海里海出来的破铜烂铁搬出来献宝,两个人又跑到阳台上去看荷西养的海龟。过一会莫里又把他整个的摊子从大背包里倾倒出来,挑了一大堆礼物要送我们。这么弄来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里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对他说:“莫里,我们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你来大概是在新家了。”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搬吗?”他不解的说。

    “现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间,做菜的油烟味总是睡着了还不散,新找的地方有两间,厨房是隔开的,”虽然我很婉转的解释着,可是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生活很腐败,羞耻,一下子涌了上来。

    在莫里的指点下,我们开进了港口后面一条安静的狭街,三层水泥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床位出租”——,这就是莫里在十字港暂时的居处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冻得人发抖,莫里一进门,我们就跳上车快快回家了。

    “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领毛衣拿去给莫里,差不多还是新的。”荷西突然说。

    “他是穿得单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

    “他没有厨房,拿吃的去总还有个理由,分衣服给他也许会伤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不会误会。”

    “再说吧!”我还是不肯。

    以后莫里没有再来过家里。

    我只要做了肉类的食物,总是用锡纸包好,拿到莫里的摊子上去给他。

    多去了几次,莫里不再客气了,见我远远的向他走过去,就会笑着猜:“是鸡肉?还是猪肉?”

    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

    每当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赚了好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

    “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里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乐观的踢踢背包里藏着的钱。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着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我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着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

    “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荷西说着。

    想着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着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

    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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