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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七年这座暴动纷起、火光熊熊的城市冒出的浓烟,蔓延到了通用汽车公司大楼(事实确是如此),火焰逼近过来了,某种形式的公益事业就有了保证。这个预言果然应验了,只不过首先行动的是福特汽车公司罢了。

    但是,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有三件事是一致公认的:困难户招雇计划是好的。早在二十年前就应该实行了。要没有一九六七年那几次暴动,也许根本不会实行。

    总的来说,尽管有错误,有挫折,这项计划总归奏效了。汽车公司降低了招工的标准,让过去那些个穷光蛋也进来了。事情也可以预料得到,有的人会挺不下去,不过,好大一批人挺下来了,这恰好证明穷光蛋只要有个机会就行。罗利奈特到那里时,早有不少人已由雇主查问明白,就业了。

    他坐在候见室里,一起还有四十人左右,男男女女都有,坐在一排排椅子上。这些椅子,跟那些来找职业的一样,样子不同,大小不一,只不过那些来找职业的有个共同点:统统是黑人。彼此都不讲话。罗利奈特等了一小时。他闭眼睡了一段时间,这是他早已养成的一个习惯,在平时,也帮助他度过没有饭吃的日子。

    他终于被领进一小间接见室,在候见的地方,一共隔成六间,这是其中之一。他仍旧瞌睡矇眬,朝着办公桌对面的接见人员直打呵欠。

    接见人员是个胖嘟嘟的中年黑人,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穿着一件运动衫和一件深色衬衫,但是没有打领带,和和气气说道:“等累了。过去我爹常说,‘一个人老是坐着,要比砍柴还累。’就这样,他让我砍了很多柴。”

    罗利奈特望了望那人的手。“你近来不大砍了。”

    “这个嘛,”接见人员说“你说得对。这下子另外还搞清了一件事:原来你这个人是什么都看看想想的。可是,你有兴趣砍柴呢,还是干同样辛苦的活?”

    “我不知道。”罗利真弄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弄清楚他坐过牢,那就什么都完了。

    “可你到这儿来,不是要找个活干吗?”接见人员朝外面那个秘书填写好的一张黄卡片瞟了一眼。“就是这一张,对不对,奈特先生?”

    罗利点点头。叫他“先生”可把他怔住了。他记不起,最后一次人家这样称呼他,是在什么时候。

    “让我们先来弄清你的情况。”接见人员把一本印好的簿子朝他推过去。

    新的招工方法之一,就是不再规定那些来找职业的人必须亲自填写受雇前的情况调查表。在过去,有许多几乎不会看书写字的人,正因为没能力完成填写表格这一现代社会看做天经地义的手续,就被一脚踢开了。

    一些基本问题一下子都谈清楚了。

    姓名:罗兰约瑟夫路易斯奈特。年龄:二十九。住址:他说了,没提到那个没有电梯的简陋公寓房间是别人的,只让他合住一两天,也没提到如果那个住户决定把他赶走的话,这个住址到下星期也许就不能用了。另一方面,他以前多半日子是在这样一些地方度过的:不是在那一类的住所,就是在一家鸡毛旅店,再不然,要是一个去处也没有的话,就宿在街头。

    父母:他把姓名说了。姓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的父母没有结过婚,也从来没有同居过。接见人员没有说什么;这原是很平常的事。罗利也没有作这样的补充:他所以知道他的父亲,是因为他母亲告诉过他父亲是谁,他还模模糊糊记得见过一次,是个魁伟的人,下颚宽厚,眉头紧蹙,险上有个疤痕,对儿子既不亲切,又没兴趣。几年前,他听说他父亲判了无期徒刑,关在牢里。如今是不是还在牢里,或者已经死了,他都不知道。至于他母亲,倒是多少一起生活过一阵,他直到十五岁那年才离开家,流浪街头。他相信她眼下不是在克利夫兰就是在芝加哥。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她的面,也没有接到她的信了。

    学历:念完小学八年级。他上学那时,头脑又聪明又灵活,现在遇到新鲜事物,仍旧是这样,可是他明白,如果黑人要搞垮臭白佬的罪恶制度,就少不得学会不少知识,可现在他再也学不到了。

    工作经历:他拚命回想起一些名称和地点。离开学校后,也曾干过一些粗活——跑堂啊,铲雪啊,洗车啊。后来在一九五七年,底特律受到全国经济衰退的袭击,什么活都没有了,他吊儿郎当,不干事,偶尔也掷掷骰子赌钱,摸摸人家的口袋,随后就是第一次判罪:偷窃汽车。

    接见人员问:“你在警察局有犯罪档案吗,奈特先生?”

    “有。”

    “恐怕得让我知道详细情况。我想我也应当告诉你,事后我们还要去核对,因此,如果我们先从你那儿了解到正确的情况,事情就好办些。”

    罗利耸耸肩。这帮婊子养的当然要核对啰。不来那套花言巧语,他也知道。他先把偷窃汽车案的详细经过告诉了招工处这个人。当时他十九岁。结果判处缓刑一年。

    现在可用不着去管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了。谁来关心事情真相呢?当时另外几个人坐在汽车里,叫他搭车,他跟着去了,坐在后座当个乘客,闹着玩的,后来巡警拦住了他们,把坐在车上的六个人统统告上偷窃罪。第二天出庭前,有人跟他做了笔交易:只要服罪,就会得到缓刑。他又着慌又害怕,同意了。这笔交易说到做到了。他到法庭上一进一出只花了几秒钟的工夫。

    到后来他才弄明白,如果当时找个律师给他出个主意——白人小伙子就会这样做的——只要不服罪,大概会让他开脱罪名,最多也不过是由法官给他一次警告罢了。人家也没有告诉他,一服罪,管保就会作为一次犯罪,列入档案,就会象妖魔鬼怪一样,一辈子骑在他的肩上了。

    这一来,碰到下次犯案判罪,处罚也就重得多。

    接见人员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进了监狱。”那是在一年以后。又是偷窃汽车。这一次是实有其事的,另外还有过两次,但都没有给逮住。判刑:两年。

    “另外还有别的吗?”

    这下子可把人“将”死了。一讲出来,他们总是合上登记簿——不走运,没工作。好吧,让他们去钉死在他们那个臭活上吧;罗利还是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持械抢劫。我被判五年到十五年徒刑,在杰克逊监狱关了四年。”

    一家珠宝商店。他们两个人趁黑夜破门进去。只搞到几只不值钱的表,一出门,就给逮住了。他蠢得竟然带着一支22口径的手枪。虽然他没有从口袋里取出来过,可是就凭在他身上搜到枪这一事实,罪名就加重了。

    “把你释放出狱,是为了你守规矩吗?”

    “不。看守眼红了。他要我住的那间牢房。”

    那个中年黑人接见人员抬眼一看。“我懂得笑话。笑话总使阴天豁然晴朗。不过,那总是为了守规矩吧?”

    “随你怎么说。”

    “好吧,我就这么说。”接见人员把这写下来了。

    “你现在守规矩吗,奈特先生?我的意思是说,你跟警察局又找上什么麻烦吗?”

    罗利摇摇头表示没有。他不想把昨天夜里的事告诉这位汤姆大叔1,说他要是躲不掉那个给他吓唬过的白人臭猪,那就有麻烦了,那个家伙只要捞到半点机会,就会利用臭白佬那套鬼法律,好歹把他狠揍一顿。这个念头又使他想起早先的恐惧,现在,这种恐惧又回到他心上来了:害怕坐牢,这就是到这儿来的真正原因。接见人员一面又问了些问题,一面比狗咬跳蚤还要忙着写下回答。罗利真没有想到,怎么还没完没了的,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没到外面街上,换做过去,每逢他大声说出“持械枪劫”这句话,不是往往就被撵出门外吗。

    1十九世纪美国女作家斯陀夫人的长篇小说汤姆大叔的小屋的主人公。现泛指逆来顺受的黑人,也指白人的奴才。

    困难户招雇计划对坐过牢的人也采取一种不太严格的新态度,这是他不知道的事,因为一则没有人想到告诉他,再则他也不看报纸杂志。

    他被打发到另一间屋子去。就在那里,他脱光衣服,检查体格。

    医生是个年轻白人,不关痛痒,检查得很快,却腾出工夫来挑针打眼地打量着罗利那一把骨头的身体、那张瘦削的脸。“不管你弄到什么活,总得把付给你的钱花一点来改善伙食,增点体重,要不你就支持不下去。大多数人都从这里派到翻砂厂,要你在翻砂厂里干活,你可怎么也支持不下去。说不定会把你安排在装配厂。回头我来推荐一下。”

    罗利一脸不屑地听着,他已经憎恨这个制度,憎恨里头的这班人。这个自鸣得意的白小子,到底拿他当什么来看待啊?当作天神之流吗?他要不急于混口饭吃,找个活干一阵子,那现在早走出门,叫他们见鬼去了。有一件事是有把握的:不管这些人给他什么样的活,他除了非干不可,决不多待一天。

    穿过候见室,又回到那个小间。原先那个接见人员宣布道:“医生说你有气儿。你一张嘴,他可就看不见日光啦。因此我们给你个活干。那是在最后一道工序的流水线上。活是重的,不过工钱大——那一点,工会是过问的。

    你要不要?

    “我不是在这儿了吗?”这个婊子养的还指望什么?拍个马屁?

    “对,你是在这儿了,所以我就当做这算是答应干了。先要有几个星期培训;培训时也给你工钱。外面会告诉你详细情况——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地方去。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

    这可要说教啦。准没错儿,罗利奈特闻得出这股味儿。说不定这个白人化了的黑佬还是个圣罗勒派1教徒呢。

    1美国和加拿大的一个小教派。此派教徒做礼拜时总是呼天抢地,大哭小喊,如同发疯一般。

    接见人员除下了玳瑁边眼镜,靠着办公桌探出身子,十个手指尖对在一起。“你很聪明。你识时务。你知道走了运,这都是因为时世不同了,大势所趋。人们,这一类公司,过去向来没良心,现在总算有了。用不着去管时间是晚了;毕竟摆在眼前了,而且还有许多别的事情正在起着变化。你也许不相信,但是情况确是如此。”这个穿着运动衫的胖嘟嘟接见人员,抓起一支铅笔,在手指上滚了一阵,随后放下。“也许你过去从没走过运,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我看是这样。可是,凭你那样的经历,你只会捞到这个机会,至少在这里是这样,这一点,我要不跟你说清楚,那我是失了职。很多人经过这个地方出去了。有些人出去后,搞成功了;有些人却没有。搞成功的那些人,都是有这个愿望的。”接见人员紧盯着罗利。“不要再做大傻瓜了,奈特,要抓住这个机会。今天你不会再听到更好的忠告了。”他伸出一只手去。“祝你幸运。”

    罗利觉得自己仿佛受了骗,但又不怎么知道是怎样受骗的,无可奈何地握住那只伸给他的手。

    到了外面,正象那人说的,他们告诉他怎样去上工。

    由公司主办、又得到联邦政府资助的培训班,为期八个星期。罗利奈特坚持了一个半星期。

    他拿到了第一个星期的工资支票,好久以来,他还没有过那么多钱呢。

    在跟着来的一个周末,他喝了个烂醉。不过,到星期一,好歹还是一早就醒来,赶上公共汽车,给送到了另一边城里的工厂培训中心。

    可是,到了星期二,疲劳得不行。他没能及时醒来。等到阳光透过房里那扇没挂窗帘的肮脏窗户,直照到他的脸上,他才眨巴着眼睛,瞌睡矇眬地起了身,走到窗口,朝下一望。下面街头的一只钟,指出快近正午了。

    他知道他把饭碗砸了,因为工作吹了。他却满不在乎。心里并不失望,因为当初就没指望有什么其他结果。这个结局怎么样到来,什么时候到来,不过是些细节罢了。

    无论是罗利奈特也好,成千上万个象他这样的人也好,凭着过去的经验,对任何事情都不懂得要有个长远规划。如果你一生下来,就一无所有,此后也从没捞到过什么,从此学会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过日子,那确是不会有什么长远规划的——只有今天,这一瞬间,此时此地而已。白人世界里有很多人,不学无术的浅薄思想家,管这种态度叫做“得过且过”还横加指责。社会学家,对人比较体谅,多少怀着几分同情,管这种毛病叫做“只顾眼前”或者叫做“不信未来”这两种说法,罗利都没听说过,但是凭他的本能,都感受得到。这会儿,他也出于本能,感到人还很累。他又去睡觉了。

    后来,无论是培训中心还是招工处,他都没打算再去。他回到了常去的地方,重过街头生活,弄得到,就弄个块把钱,弄不到,就好歹混过去。说也奇怪,他招过怨的那个巡警,居然没来找他麻烦。

    有关罗利就业的事,只有一件事可以再交代一下,或者说在当时看来就只有那么一件事。

    大约过了四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工厂培训班的教导员,到他还承情占有一席地的公寓里来找他。罗利奈特记得这个人——一个肥肥胖胖、脸红彤彤的前工厂领班,头发稀少,肚子大大的,因为刚才不得不爬上三层楼梯,这会儿正在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他干干脆脆问了一句:“你干吗不干了?”

    “我中了香槟票啦,老兄。用不着干什么活啦。”

    “你们这批人呐!”来客不胜厌恶地打量着这阴沉沉的寓所。“倒想想看,要我们付税来养活你们这号人。要是由着我来办”他没有把话说完,拿出一张纸来。“你得在这上面签个字。上面是说你不再来了。”

    罗利不愿意再招来麻烦,满不在乎地签了个字。

    “啊,对了,还有几张支票,公司已经开出。现在非得提出来,再退回去。”他翻着几张支票,看样子张数不少呢。“他们要你在这些上面也签个字。”

    罗利在这些支票上背书了。一起有四张。

    “下一回啊,”教导员老大不高兴说“可不要给别人添那么多麻烦。”

    “滚你妈的蛋,大胖子,”罗利奈特说着,打了个呵欠。

    罗利也好,来客也好,都没有发觉,在他们交谈时,有辆豪华的最新型汽车停在公寓对面的马路上。车上只坐了一个身材高大、模样高贵、头发灰白的黑人,他刚才兴趣浓浓地望着培训班教导员进去。现在,等这个肥肥胖胖、脸红彤彤的人离开大楼,坐上私人汽车,一开走,那另一辆汽车就钉在后面,神不知鬼不觉的,始终小心翼翼保持着一段距离,这天下午多半时间就是这样跟踪来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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