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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日本姓,中岛。我阿母叫他:‘那卡几麻’。我的身份证上,父亲那一栏填着‘殁’。人家问我:‘你老爸呢?’‘死啦。’‘老早死啦。’我总装做满不在乎——-”小玉耸耸肩“可是我心里一直在想:那个马鹿野郎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在东京?在大阪?还是掉到太平洋里去了?那年他回台湾做生意,替资生堂推销化妆品。他去上酒家,在东云阁碰到我阿母—一两人就那样姘上了。我阿母说,她上了那个马鹿野郎的大当!他回日本,说定一个月就要接我阿母去,我阿母已经怀了我了。哪晓得连他东京的地址都是假的,一封封信都退了回来。我从小就对我阿母说:‘阿母,莫着急,我去替你把‘那卡几麻’找回来。’从前我一天到晚跑那些观光旅馆:国宾、第一、六福客栈,通通跑过了,你猜我去干什么?”
“去兜生意。”
“卵椒!”小玉笑了起来“我去旅馆柜台去查,查日本来的旅客名单。唉,艰苦呢!先查他的中国名字,又要查他的日本名字。我常常做大梦:我那个华侨老爸突然从日本回来,发了大财,来接我阿母跟我到东京去。”
“又在做你的樱花梦啦!”我笑道。
“阿青,你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飞到东京去,去赚大钱,赚够了,我便接我阿母去,我来养她,让她好好享几年福,了了她一辈子想到日本去的心愿。我要她离开她现在这个男人——那个混帐东西,不许我们母子见面呢!”
“这又是为了什么?”
“唉,”小玉叹了一口气“我在他的面里下了半瓶‘巴拉松’。”
“乖乖,你还会毒人哪!”我咋了一下舌头。
“那个山东大汉,人并不坏。他整天叫‘入你奶奶。’‘俺入你奶奶。’”小玉笑道“他是个货运司机,开大卡车的,从前在部队里当过驾驶兵。山东佬,壮得象条牛,我阿母一把就让他抓到床上去了。我跟他两人起先混得还不坏,他到台中运货回来,总带盒我最爱吃的凤梨干给我。喝了两口酒,他便捏起鼻子学女人声音唱河南梆子逗我笑。可是有一次,我在家里跟人打炮,却让山东佬当场捉到了!”
“小无耻,怎么偷人偷到家里去了?”我叫道。
“有甚么稀奇?”小玉耸了一下肩膀“我十四岁就带人回家到厨房里打炮去了。我们住在三重镇,附近有好几个老头子对我好,常给我买东西:钢笔、皮鞋、衬衫。给我买一样,我就跟他们打一次炮,叫他们干爹。有一个卖牛肉汤的,是个大麻子,可是他最疼我。晚上我到他摊子去,他总给我盛一大碗牛肉汤,热腾腾的,又是牛筋,又是瘦肉,还有香菜,喝得受用得很!他家里有老婆的,我便带他回家,从后门溜进厨房里去。谁知那次却偏偏让那个山东佬撞了正着。你猜他拿什么家伙来打我?卡车上的铁链子!‘屁精!屁精!’他一边骂,一条铁链子劈头劈脸就刷了下来。要不是我阿母拦住,我这条小命早就归了阴了!你说,我要不要毒他?”
小玉望着我,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
“幸好没毒死,”小玉吸了一口气“他在医院里洗胃,我阿母却赶了回来,把我的衣服打了一个包袱,一条金链子套在我脖子上,对我说道:‘走吧,等他回来你就没命了!’就那样,我便变成了‘马路天使’。”
说着小玉咯咯地笑了起来。
“老周昨晚又来找过你了,”我突然记起了丽月的话“丽月说,那个胖阿公气咻咻的。要是他知道你又在外面打野食,他不撕你的肉才怪!”
“去他的,”小玉立起身来,拾起了桌上的帐单“那个馊老头子,好麻烦。好兄弟,拜托拜托,你替我撒个谎吧,就说小爷割盲肠去了!”
回到锦州街,丽月还没有下班。阿巴桑已经带着小强尼睡下了,全屋电灯都已熄灭。我摸到房里,在瞑暗中,却突然看到下午搁在床上的那一串锡箔元宝,正在微微地闪着银光。我提起那串抖瑟瑟的元宝,穿过厨房,走到外面的天台上去。天台一角,一只装满了沙的洋铁罐里,一柱香,还在燃着几点星火,大概是阿巴桑烧祭留下来的。我蹲下身去,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手里那串锡箔。那些元宝烧得嘶嘶的响,一个个烧成了灰,一缕一缕,飘落到地上,颤颤地独自闪着暗红的火烬。我抬头望去,天上那轮七月十五日中元节的月亮,又红又大,偏西了,正压在远处高楼的顶尖上。
返转房中,我连衣裳也没有脱,汗黏黏地便倒卧床上去。我的身休已经疲倦得发麻,四肢瘫痪在草席上,好象解体了一般,动弹不得。在黑暗中,我看见窗外反射进来那些酒吧的霓虹灯,象彩蛇般,在窜动着。渐渐地,我的脑子却愈来愈清醒起来。三个多月了,这是头一晚,我突然感到我竟是如此思念着弟娃,思念得那般渴切、猛烈。
13
晚上八点正,我们到了中山北路的梅田。我们的师傅杨教头只带了原始人阿雄仔跟我两人去,老鼠因为乌鸦不准出来,吴敏头晕,在杨教头家休息。杨教头穿得正正经经,一件泡泡纱草青条子的西装上衣,一身粽子一般,箍出了圆滚滚的几节肉来,还系着根宽领带,绿绸子底爬满了朱红的飘虫,一头一脸的热汗,白衬衫早沁得透湿。他把阿雄仔也打扮了一番,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花格子西装,袖子太短,露出里面一大截衬衫来,拱肩缩背象足了马戏团里穿着外衣的大黑熊。在梅田门口,杨教头转身叮嘱我们:
“今晚规矩些,在人家华侨客面前,莫给师傅丢脸!”
梅田果然有点情调,装潢是东洋风格,门口跨着一拱小桥,桥下水池,流水潺潺,桥尾迎面还有一座假山,山顶闪着一盏小青灯。里面收拾得窗明几净,冷气细细地凉着。四周墙上镶着扇形的壁灯,晶红的灯光,朦朦胧胧,几个女招待的笑靥上,都好象涂着一层毛毛的红晕一般。餐馆尽头,有人在演奏电子风琴,琴声悠悠扬起。一位女招待迎上来,把我们带上了二楼,楼上是隔间雅座,女招待揭开第二间的珠帘,小玉及那位华侨客林茂雄已经坐在里面等候着了。我们进去,林茂雄赶忙起身过来迎接,小玉紧跟在他身后。林茂雄是个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两鬓花白,戴着一银丝边眼镜,一张端正的长方脸,一笑,眼角拖满了鱼尾纹。他穿了一身铁灰色西装,系着根暗条领带,银领带夹上镶着一颗绿玉。杨教头抢上前去,先跟林茂雄重重地握了一下手,又替我跟阿雄仔两人引见了。林茂雄把杨教头让到上座,将我跟阿雄仔安插在杨教头左右。大家坐定后,杨教头一把扇子指向小玉,说道:
“怎么样,林祥?我这个徒弟还听话吧?”
“玉仔很乖哩,”林茂雄侧过头去,望着小玉笑道,他说得一口东北腔的国语,小玉挨坐在林茂雄身旁,笑吟吟的。他穿了一件水绿白翻领的衬衫,一头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好象刚吹过风,一副头干脸净的模样。
“玉仔,他这几天做我的导游,我们看了不少地方。台北,我是完全不认识了——”
林茂雄一手扶在小玉的肩上,微笑着。
“今天中午,我才带林祥到华西街吃海鲜来,林祥说,比东京便宜多了,又好吃!”小玉面带得色地笑道。
“你说吧,林祥,怎么谢我这个师傅,”杨教头唰地一下,打开摺扇,扇了起来。饭馆有冷气,杨教头的胖脸上,汗珠子仍然滚滚而下。
“就是说啊,所以今晚特地要请杨师傅来喝杯酒呢!”林茂雄笑应道。
“光喝酒是不够的,”杨教头摇头道“日后咱们有机会到东京,林祥也得导游一番,叫咱们开开眼界。听说东京的孩子也标致得紧哪!”
“杨师傅到东京来,我一定做向导,带你到新宿去观光。”
“那些日本孩子看见我们师傅,只怕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小玉在旁边插嘴道。
“呔!我把你这个不孝的畜生!”杨教头手一扬,厉声喝道,旋即却放下手来叹了一声:“林祥,你不知道,徒弟大了,师傅难做,呕气得很!这几个东西,笨的笨,蠢的蠢,都上不得台盘,唯独这个小家伙,鬼灵精怪,一把嘴,又象刀,又象蜜,差点的人,也降不住他。林祥,我看他跟你竟有点投缘。”
“玉仔跟我两人很合得来。”林茂雄笑着拍了一拍小玉的后脑袋瓜。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招待揭帘走了进来,端上一盆洁白的冰毛巾让我们揩面,又递给我们一人—张菜牌。林茂雄先让杨教头:
“杨师傅,你是行家,请先点吧。今天是玉仔的主意,吃台湾小菜。”
“我随和得很,什么都吃,连人肉也吃!”
我们都笑了起来,女招待笑得用手捂住了嘴。
“那么,就来碟西施舌吧,尝尝美人舌头的味道!”
“嗨。”那个女招待赶忙应声写了下来。
“玉仔,你想要吃什么?”林茂雄转头问小玉。
“烤花枝,我要吃烤花枝!”小玉嚷道。
林茂雄又让阿雄仔,阿雄咧开大嘴笑嘻嘻地说:
“鸡、鸡——”
“现什么宝?”杨教头低声笑骂道“给他来道烤鸡腿吧!”
“嗨。”女招待又赶忙应道。
我点了一碟盐酥虾,林茂雄自己也加了几个菜,一道烧鳗,一道家常豆腐,一碟酸菜炒肚丝。
“日本人不吃内脏,我有好些年没有吃到炒肚丝了。”林茂雄笑叹道。
“先生要喝什么酒?”女招待怯生生地问道。
“把你们的陈年绍兴热来,”杨教头命令道“加酸梅!”
女招待去暖了一壶绍兴酒来,一只高玻璃杯里盛着酸梅,她要替我们斟酒,小玉却赶忙接了过去道:
“不必了,让我来。”
女招待应着走了出去,小玉把酒筛到装酸梅的杯里,浸渍片刻,先替林茂雄斟上一杯,又把别人的酒杯都注满了,才立起身来,双手捧起酒杯,朝林茂雄敬道:
“林祥,今晚是你给我面子。我先干了这杯酒,表示我一点敬意吧。”
说着小玉便举杯,一口气咕嘟咕嘟将一杯酒饮尽了,一张脸顿时鲜红起来,一双飞挑的眼睛,眼皮也泛了桃花。
“慢来、慢来,别呛着了。”林茂雄赶紧伸出手制止道。
“我从来不喝急酒的。”小玉笑道“今晚实在高兴,所以放肆了!”
“啧、啧,”杨教头砸嘴道“林祥,你本事大。这个小家伙脑后那块反骨大概给你抽掉了—一竟变得这般彬彬有礼起来!”
“玉仔一直很懂礼貌。”林茂雄笑道,自己也吮了一口酒。
“没有的事!”杨教头摆手道“他在别人面前,张牙舞爪,就象只小斗鸡,你真是把他收服了!”
“等一下菜来了,先吃点才喝,空肚子闹酒,要醉了,”林茂雄低声对小玉说道。
“好的。”小玉点头应道。
女招待送菜上来,头两道是烤花枝、烤鸡腿。林茂雄挟了一块烤花枝,搁在小玉碟子里。阿雄仔看见那盘焦黄油亮的肥鸡腿,伸出只大手爪便去抓。我整天只吃了两枚烧饼,老早饿得肚子不停地叽咕叽咕发响,一闻到那阵烤鸡腿的肉香,顿时一嘴巴的清口水,手上的筷子跟阿雄仔的手爪差不多同时伸到盘中最大那只鸡腿上。
“喂,你们客气些!”杨教头喝道,转向林茂雄道歉道:“林祥,请多多包涵!我命苦,收了这么个傻仔,又加上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徒儿,处处出洋相!”
“让他们去吧,”林茂雄笑道“难得孩子们吃得这么开心!”
林茂雄说着把外衣也卸了,小玉赶忙接了过去,挂到衣架上。杨教头也除下了西装,把领带也松开了。林茂雄双手端起酒杯来,向杨教头敬酒道:
“杨师傅,请你先受了我这杯酒。”
杨教头也慌忙不迭地举杯回敬道:
“林祥是远客,我应当先敬。”
两人对过杯以后,林茂雄沉思了片刻,却向杨教头郑重地说道:
“杨师傅,今晚请你来,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玉仔是个聪明孩子,我看他也还懂得好歹,由他这样浪荡下去,恐怕糟踏了——”
“林祥!”杨教头将扇子往桌上一拍“你这句话,正说到我的心坎儿上!我是他师傅,难道还不望他好?他从前那些干爹,有的开店铺、有的开洋行。他肯上进,谋份正经差事,还不易如反掌?偏偏这个小家伙,天生一副贱骨头!没常性,三天两头,一言不合,大摇大摆地就开小差。他自己不爱好,我当师傅的,拿他也无可奈何。”
“当然、当然,”林茂雄赔笑道“师傅哪有不疼徒弟的道理?是这样的,咱们成城药厂,在台北松江路设了间经销处,要雇用一批人,我想把玉仔安插在公司里,有份差事,学个一技之长,对他日后是好的。所以先向师傅问准,备个案。”
“那敢情好!”杨教头应道“林祥肯提拔,是他的福。只是一件:要看他本人如何。小家伙肚里的鬼,只怕有一打!”
“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自己说愿意。”林茂雄侧过头去望着小玉笑道。
“替林祥做事,我尽心就是了。”小玉一脸正经地说道。
“这回可是你自己说的,”杨教头指向小玉“咱们等着瞧吧—一这倒好,日后伤风头痛,直到小玉那里拿药就是了!”
“我们销的,大部分是补药,‘胖美儿’之类。”林茂雄笑道“台湾市场小,西德货竞争又厉害,生意恐怕也不太好做。”
“人事呀!这里什么都讲人事!要拉大医院,又要拉大医生,药品才销得出去。”
“我们已经开始做广告,征经销员了——我的意思,就是想叫玉仔跑跑外务经销。”
“那行,他那把嘴还要得!”杨教头嘉许道。
谈笑间,我跟阿雄仔两人已经把鸡腿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一时菜都上齐了,而且林茂雄又一直叫我们不要拘束,我跟阿雄两个人,筷子调羹并用,虾子鳗鱼豆腐肚丝,一人盛满了一盘。梅田的台湾小菜果然胜过青叶梅子,味道精致得多。我心里想下次不知几时才有机会上馆子,吃够本再说。
“这些年,我一直想回来看看——”林茂雄呷了一口酒,缓缓说道“没料到台北竟变得这么繁华,好象十年前的东京一样。玉仔今天带我走过八条通——从前我们的老家就在那里——那在全是旅馆酒店,眼都看花了!”
“那一带变动得厉害,”杨教头接嘴道“从前咱们在六条通开了一家‘桃源春’,轰轰烈烈了一阵子——现在那家酒馆民经换了两个老板,改成什么‘阿里山’了!门口漆得大红大绿,走过那里我看着就刺心!林祥这次回来,亲人都看到了?”
“老一辈的都不在喽,”林茂雄唏嘘道“这次回来,我倒想找一位少年时代的朋友——”
林茂雄若有所思地顿了下来,他的双颧,微微地泛起酒后的酡色,墙上的扇形壁灯,晶红的光照在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涂上了一层晕辉。他的嘴角漾着一抹怅然的微笑,眼角的皱纹都浮现了起来。
“他叫吴春晖,我们住在一条巷子里,两个人很亲近,跟兄弟一样。那时我们一同上台北工业学校,学化工。两人还约好,日后一块儿到日本去学医,回来合开诊所。谁知道战事一来,我却给征到大陆东北,一去便是这么些年—一”
“我也到过东北.冰天雪地,耳朵差点没给冻掉!”杨教头插嘴道。
“是啊,我刚到长春的时候,生满了一脚的冻疮,寸步难行。”林茂雄摇头笑道“后来才知道东北人的靴子里原来都塞满了乌拉草取暖的。”
“那个吴春晖呢?”小玉好奇地问道。
“暧,”林茂雄叹息道“他可怜,给日军拉去东南亚打仗去了,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活着没有?”
“他长得是什么样子?”小玉问道。
“我只记得他年轻时候的面貌——”林茂雄沉吟了片刻,他打量了小玉一下,笑道“说起来,你跟他,眉眼间倒有几分相似。”
“是么?”小玉笑道“那个容易,林祥,我陪你去找!”
“傻仔,”林茂雄搔了一搔他那花白的发鬓“隔了三十年,我们相见也不认识了呀!”
“不要紧,只要痛下决心,一条街一条街,一个城一个城去找,总有一天找得到。”小玉颇为自信地说道。
“其正是小孩子说话。”林茂雄摇头笑道。
小玉起身拣了一块烤鳗鱼,敬到林茂雄的碟子里。林茂雄吃了一口,赞道:
“这家烧烤,确实不错。”
“听说东京的中国饭馆也多得很哪。”小玉探问道。
“日本人爱吃中华料理,他们常常在中国饭馆宴客,在日本开餐馆很赚钱。东京有一家留园,是满洲皇族开的,气派大得很,普通人还吃不起哩,一道水晶鸡,日币三千元!”
“林祥,我到东京去,在中国餐馆打工,行么?”小玉问道。
“你会烧菜么?”
“不会可以学嘛。”
“那边餐馆常常请不到厨子。”
“那么我赶快到烹饪学校报名,考个厨子执照去。”小玉笑道。
“你不必打这些鬼主意了!”杨教头道“林祥回日本,干脆把你装进箱子里,提走了事!林祥,听说这几年东京也繁荣得了不得!”
“东京变得更厉害,”林茂雄叹道“战后我们去,差不多炸平了,眼看着一栋栋高楼建了起来。我们老板有眼光,一去便在新宿番众町那一带买下一块地,就那样发了起来——他是我太太的舅舅,就是他把我们接去日本帮忙的——”
“番众町那里有一家酒吧叫一番馆,里面的孩子穿着和服的。”小玉插嘴道。
“你怎么知道?”林茂雄诧异道。
“一番馆在番众町七十五番地。”小玉笑嘻嘻地说。
“你这个孩子,”林茂雄摸了小玉的头一下“好象东京去过多少次似的,这么熟!”
“我有一本东京地图,”小玉笑道“那些街道我都背熟了,我去了,一定不会迷路。有一天,我一定要到新宿一番馆去,瞧瞧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孩子去——林祥,要是我穿起和服来,会好看么?”
“你穿上和服,倒象个日本娃娃。”
“‘好色一代男’林祥看过么?”小玉问道“是一部彩色古装片。”
“‘好色一代男’?”林茂雄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是好老的影片了吧?”
“池部良演的,”小玉说道“他在电影里穿了一件白绸子黑缎带的和服,乱潇洒一阵!林祥也有和服么?”
“有一件,在家里穿穿。”
“什么颜色?”
“灰的。”
“哦,我喜欢白绸子的。以后我也去买一件,不过听说好的贵得很。要是我在东京穿起和服来,他们真把我当作日本仔怎么办?我又不会说日本话,只会一句:我哈腰——果哉?一麻司。还是师傅教的。你肯教我说日文么,林祥?”
“那要看,”林茂雄微笑道“你在公司里做事努不努力!”
“那我一定拚命干就是了!”小玉笑道。
几碟菜我跟阿雄仔两个人,闷声不响扫掉了一大半,阿雄仔用手拉鸡腿吃,两手抓得油渍渍,啃完了鸡腿,又吮手指头。小玉点的烤花枝,他只吃了两夹,其余的我趁他说话,都暗暗地计算光了。几道菜,烤花枝最爽口,又香又脆。吃到最后,一只碟里只还剩下一枚盐酥虾,我挟起送进嘴里,连头带尾一齐吞了下去。吃完菜,我们把两瓶绍兴酒也捣鼓光了才散席。
14
“盛公家开‘派对’!”
这个消息,象—则不胫而走的谣言,从早上开始,便在台北市我们这个隐秘的地下国度里,每一个角落,散布开来。从八德路传到中山北路,从中山北路流到西门町,从西门町越过淡水河吹到三重镇,然后再回头,落到万华三水街那条热臭污秽的死巷中。在大街上,在小巷中,在野人地下室,在新南阳的后排座椅上,当然,最后归集到我们的老窝公园里——大家见了面,都会心地一笑,互相传递,互相印证:
“盛公又开‘派对’了。”
“八德路二段。”
“晚上十点钟。”
十点钟,八德路二段一条弄堂里,早已停满了脚踏车、摩托车,还有一两部小轿车。盛公那幢两层楼的花园洋房,外面看去,一片昏暗,连门灯都没有开。楼房上下,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外人看见,都会以为宅内的人,早已安息,灯火俱灭。谁也不去查觉,那座外表十分安静规矩的巨宅里,一个秘密聚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只有走近客厅时,才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人语笑声以及管弦的悠扬。客厅门口,一排排,一行行,早已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有尖着头系带子的老式皮鞋,有镂着小洞的白皮鞋,有泥滚滚发着胶臭的运动鞋,还有几双赤裸裸的高跟木屐。盛公家的客厅,十分宽大,容得下四五十人,可是里面一片黑压压都挤满了人头。客厅中央那盏大吊灯,旋转出红、绿、紫三种颜色的灯光,配着唱机播放出来“碎心花”的探戈节奏,转得偌大一间客厅,象只大水缸,各色水浪,波涛起伏。一个个人的身上脸上,时红时绿,好象—群色彩艳异的热带鱼,在五颜六色的水波中,载浮载沉。里面的人,都扯高了喉咙,叫着笑着跳着,可是谁也听不清谁的话。因为客厅那座两吨半的冷气机,正开足了马力,轰轰地喷射,把人语笑声,镇压下去。门窗关闭得紧,客厅里一迳散着一股清一色浓浊的男人味。
主人盛公坐在客厅一端凸起的台上一张檀木的太师椅上,居高临下,睁着他那双老的眼睛,既感兴味而又无可奈何地瞅着那一群暖烘烘的青春肉体,半刻也不肯安分的蹦跳着,飞跃着。盛公穿了一件黑丝绸香港衫,左边胸袋上绣着一朵醉红的海棠花,头上残剩的一撮稀发,一绺绺梳得妥妥贴贴地覆在头顶上。因为常年风湿,盛公的背一迳痛得弯成—把弓,背后衬着两只软泡泡的黑丝绒的椅垫。盛公的万年青电影公司刚推出一部文艺片“灵与肉”轰动港台,创下近年来的票房纪录。盛公心花怒放,便开起“派对”来庆祝“灵与肉”的成功,连电影中那支主题曲“碎心花”也得了一个大奖。盛公对我们,确实是慷慨的,时常无缘无故,他会叫一桌酒席,让我们吃得兴高采烈,他夹在我们中间,拍着我们的背,说道:“能吃就吃吧,孩子。象我,连块排骨都啃不动喽。”盛公镶了一口的假牙,只能吃虾仁蒸蛋、鸡血豆腐。盛公喜欢诉说他过去辉煌的故事,他从前在上海,是天一公司的台柱小生,跟徐来、王人美都配过戏。他说徐来最美,不愧是标准美人。他把他从前那些剧照拿出来,给我们看,我们都笑了起来。盛公悻悻然喝道:“笑甚么?难道你们还不相信这就是我么?”我们确实不相信,相片里那个年轻英俊、眉眼灵秀的男人,竟会变成一个瘪嘴驼背的丑老头。上次盛公开“派对”我们吃完喝完,大家成群结队,一哄而散,谁也不肯留下来陪盛公宵夜,喝红枣桂圆汤,听他那些讲了又讲的古老故事。在空旷的客厅里,盛公独自颓然靠在太师椅上,茶几上,烟尸酒罐,糖纸瓜子壳,堆积如山。盛公突然感伤起来,淌下了两滋衰老的眼泪,对杨教头慨叹道:
“杨胖子,老来无子,到底是凄凉的。”
杨教头是盛公唯一的知已,盛公的感慨,只有他才能了解。
“算了吧,盛公,”杨教头安慰他道“养儿子,不孝顺,也是枉然!”
“那块料还不错,”盛公转向坐在左手边子上的杨教头说道,他正觑着老的眼睛,指向人群中一个身着火红紧身衫的少年。少年的身材很帅,长腿细腰,一个倒三角的胴体,宽厚的胸膛上,两块胸肌嚣张地隆起。少年扬面昂首,左顾右盼,一副目中无人的狂态,都堆在他那似笑非笑,上挑的嘴角上。盛公识人“灵与肉”中的男主角林天,一经他提拔,登时平步青云,熠熠地便红了起来。
“那个骚东西么?”
杨教头用扇子遥点了红衣少年一下,歪过头去,凑到盛公耳下,报告了一段少年的履历:
华国宝,人都叫他华骚包,一天到晚爱亮出他身上那几斤健身房练出的肌肉来。读过一年艺专,便自以为是电影明星了,是个刁狂无比的浮滑少年。然而人却聪明绝顶,也有才,倒真是一块料!看见么?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戴着一顶巴黎帽的,他是谁?是阳峰哪“悲情城市”“心酸酸”从星台语片那个过了气的红小生。他整日在小华身后,就好象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一般。这两年阳峰的魂只怕也给他磨掉了,供他吃、供他住、供他读书。华国宝却冷冷地说道;“我并不稀罕!”
老鼠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趁人不觉,从茶几上攫走了那包还未开封的“长寿”迅速地塞进了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又挤到那张大理石面的八仙桌边,从一只朱漆的四色糖盒里,狠狠地抓起一大把金银纸包着的巧克力,正要往胸袋放,却让聚宝盆的卢司务一把捉住了手梗子。老鼠咧着一口焦黄的牙齿,无奈地笑道:“卢爷,要吃糖么?”卢胖子笑得象尊欢喜佛,大肚子顶到老鼠的胸上:“糖,我不要吃,我倒想啃你的骨头!”
吴敏那张脸变得愈加苍白了,他退缩到客厅远远的一角,闪躲到那架字乌木屏风后面去,掏出手帕,揩拭他额上的冷汗。他左手上的绷带还没有除去,白白的一圈,套在腕上,手铐一般。张先生刚跨了进来,他穿了一套很体面天蓝色沙市井的夏天西装,头发抿得一丝不苟,下巴剃得铁青。他右边嘴角拖着的那一道深纹,在红艳艳绿森森的灯光下,如同一条阴黑的刀痕,斜横在那里,好象一迳在凶残地微笑着似的。萧勤快跟在他身后,浓眉大眼,茁壮得象头小公牛,见了人便咧开他的厚嘴唇,得意地笑道:“我们刚到华声去看戏:‘灵与肉’。”
心脏科的名医史医生正伸出手去,按了一按三水街小么儿花仔的胸脯,说道:“花仔,你的心长歪了,难怪你这个人也是歪的。”史居生常常要我们到他的永乐诊所去检查身体,他给我们义诊,连金霉素也是赠送的。史医生的诊所里有人送他一块匾:仁心仁术。他确实是一个仁医,非常关心我们的健康,常常给我们讲解卫生常识。
铁牛叉着腰,敞着胸,企立在那里,一头铁硬的怒发,根根倒竖,一条黑帆布的腊肠裤,箍得腿上的肌肉波浪起伏,皮带也不系,裤头滑得低低的,全身都在暴放着野蛮的男性——可是艺术大师说,他在铁牛的身上,终于找到了这个岛上的原始生命,就象这个岛上的台风海啸一般,那是一种令人震慑的自然美。他替铁牛画了好几张面像,他说,那才是他真正的杰作。艺术大师非常鄙薄那一群大学生“文明和教育,把他们的生命力都撕(这个字又认不出来了,暂且代替)伤了,”他冷笑道:“他们象甚么?一束塑胶花!”然而那群大学生却独自围成了一个小圈圈,嘴里夹着洋文,沾沾自喜地在跳着探戈的花步。
在盛公这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冷气机开得轰轰响的客厅里,我们一个个都放浪形骸地蹦跳起来,愈跳愈骠悍,愈猖狂,一个个都夸张地笑着,叫着,好象在向外面那个合法的世界挑战,报复一般。在那转得忽红忽绿的灯光下,我看到了盛公那衰老无奈的脸,阳峰那张追悼哀伤地脸,华国宝那张狂傲的脸,吴敏那张苍白的脸,张先生那张一迳浮着一抹凶残微笑的脸。这一张张年老的、年轻的、美貌的、丑陋的脸上,都漾着一股若有所失的暧昧神情,好象都在企图遮掩甚么似的,遮掩一些最黑暗最黑暗的隐痛?一颗常年流着血不肯结疤的心?在那盏旋转灯下,我又看到了那张古铜色高额削腮的脸——立在我面前的是那个头一次带我到瑶台旅社去、小腹练得铁板一般硬的中学体育教员,他正朝着我,伸出了他那筋络崎岖的手臂来。在旋转灯下,我看见了一只只的手:吴敏那只绑着白绷带受了重创的手,老鼠那只被烟斗烙起了燎泡的手,阳峰那只向华国宝伸了出来而又痛苦迟疑缩了回去的手。在这个封闭拥塞的小世界里,我们都伸出了一只只饥渴绝望的手爪,互相凶猛地抓着、掩着、撕着、扯着,好象要从对方的肉体抓回一把补偿似的。体育教员那只手,象钢爪一般,一把扣住我的右腕,拶得我的手骨直发疼。他是那样急切地望着我,红丝满布的眼里,好象又有千言万语要向我倾吐一般。我闻到他呼吸里喷出的酒味,他就象又醉了,就象那天夜里一样,醉得口齿不清,向我倾诉了一大堆他的伤心历史,那样一个北方大汉,竟会恸哭得令人手足无措。我感到非常尬尴,我实在不忍见到那张古铜色醉脸上泪水纵横的模样。在人堆中,肉磨着肉,我盲从奋力地蹦着跳着,一阵突如其来莫名的悲哀,千钧压顶陡然罩了下来。我觉得客厅里的氧气好象骤然抽掉,胸口一闷,令人窒息起来。我猛地挣脱了体育教员钢爪似的手,奋力推开人堆,窜逃到客厅外面去。在客厅门口,我从那堆混杂的鞋子中,找到了我那双打着铁钉张口的皮靴子。
15
午夜,公园里热浓的空气稍稍清凉下来。那从樟木林子,正在喷吐着一蓬蓬沁人脑脾的辛香。十七的月亮比十五的又昏黯了些,托在最高那棵大王椰的顶上,如同一团烧得快成灰烬的煤球,独自透着晕红晕红的余晖。四周沉寂,只有莲花池那边的台阶上,传来剁、剁、剁,一声又一声孤独的步音,焦灼、迫切,渐渐消失到远方,蓦地回头,却又转身过来,愈来愈急,愈来愈响。他那高大的身影,穿过来,穿过去,嶙峋、突兀,从台阶这一端蹭蹬到台阶那一端,无休无止地在徘徊,在踟蹰,直到他跟我撞了个照面,他才倏地煞住了脚,一双钉耙似的长手臂扣到我的肩上,他那双炯炯的眼睛,逼视着,如同原始森林中的两团野火,猛地跳跃了起来。
“我一直在找寻你,阿青,找了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