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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喂了小影。不过我和小影都没脱上衣,我的中间手偷偷参与了对小影的抚摸。完事小影意犹未尽,幽幽地说,下回得给你买小号的。
等到下个礼拜,小影真的改带了小号,但根本没派上用场。
下下个礼拜,小影最后一次来,什么也没带,离开时她说,你是个废人。
中间手诞生后,我特别容易饥饿,饭量更大,偏爱吃肉。两个礼拜我花掉了那七十块钱,我吃了四只母鸡、五斤猪蹄、六斤五花肉。我的中间手迅速成长,跟其她两只手差不多大小,汗毛更浓更黑更长,齐刷刷地朝往一个方向卧倒,像猴子的手臂。我已经没有一分钱,半天没吃饭就饿得两眼发晕。我披着雨衣转到街上,我企图弄点什么吃的。我一路走,不知不觉间,从城南走到城北,城北的感觉像到了另一个陌生城市,我的胆子立刻大了起来。经过一个无人的商店,我正探头探脑准备下手,就听得有人骂我,干什么?走远点走远点!我在我居住的城市里第一次被人轰赶。我又经过一个婚纱店,着婚纱的模特妖笑诱人。婚纱从来都只是光彩照人,婚纱背后的生活基本是黯淡无光的,像大街上的痰那样,透着血丝。我要是跟小影结婚,充其量是给婚纱店赚一次婚纱租金,浪费几卷胶卷而已。我在玻璃橱窗外站了许久,看到批着雨衣的我像蝙蝠张着翅膀,头发乱草似的疯狂生长,胡子黑糊糊一团。店里出来一位干净的小姐,几乎掩着嘴鼻说,看什么看,快走快走!我脚下一趔趄,手无意中抓扯了小姐的裙子,小姐裙子哗啦褪至屁股下,露出洁白的短裤,而我差点跪倒在小姐面前。小姐"哇"地发出一声尖叫,一边两手把裙子往上扯。一边大声地骂我疯子!流氓!我看街边有人围过来,怕事情闹大,连忙用左右手撩起雨衣,雨衣像伞一样张开,我向小姐挥舞着中间手,小姐一愣,继而发出更为惨烈的尖叫,掩面迅速逃遁,"嘭"地一声关上了店门。
我在众人疑惑的眼光中离去,忽然间想哈哈大笑,再次觉得生活真的有趣。
我走到动物园门口的时候,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追了上来。就是她!婚纱店的小姐指着我,对几个彪形大汉说。他们拦在我前面,四五双目光把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几遍,其中一个恶狠狠地说,你把雨衣脱了!我不动,我听出他声音里的软弱和不可一世的尊贵。我的中间手在雨衣下晃动。我很饿,我想吃肉,我眼里有一种快要疯狂的饥饿,我盯着那人的脸,肥胖光滑,透着小爆发户的滋润色彩,我的中间手想伸过去,抓他,撕咬他,我以最后一点理性控制着自己,右手紧紧地压着中间手。那位小姐躲在男人背后,紧紧地盯着我,想把我的雨衣看穿。
我和他们僵持着。
是个野人吧?哪来的野人,顶多是个神经病!我看不是,像乞丐。有人悄悄地议论。第一次让人琢磨不透,给人们带来这么大的疑惑与关注,我忽然间有些得意了。野人神经病乞丐有什么不同呢?都是异于常人的另类。我被群体剪裁下来前,就企盼着我会是特殊的,混进幸运的群体。现在我被围在人群中,经受被生活折腾得枯燥的面孔的饶有兴致地审美。饥饿使我头晕眼花,我看每个人的脸都像母鸡赤裸的躯体,我狠劲咽着唾沫。我饿,我压抑,我烦躁,于是我嗓子里吼了一声,居然像猴子的怪叫,我也被吓了一跳!我双手拨开人群,想冲出这个无聊的包围圈,先前追上来的人终于勇敢地扯住我的雨衣,往上一翻一扯,只觉一股冷风一闪,雨衣领口哗地滑过我的脑袋,他们像剥青蛙皮一样迅速干掉了我的武装,然后往地下一扔,雨衣像聊斋画皮堆瘫一地。我向赤裸的母鸡躯体狠命咬去,母鸡跑得太快,我扑空了。
你们无耻!你无聊!我终于愤怒了。哗——人群唏嘘,人群骚动。我猛然发现我使用的是中间手,它的手背都长满黑毛,手掌红润,指甲苍白,肌肉白嫩得耀眼。中间手猿臂一样柔韧,第一回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众人垂注,兴奋得不能自持。我想缩回,叠进腋下,但中间手已经不听使唤,它依然指着众人,我只得配合着她继续骂。看什么看?你有吗?你配有吗?我的三只手一会相握,一会交错,挥舞着,把众人的晃得眼花缭乱。人群不自觉地后退,包围圈扩大了。我疲备地垂着三条手臂,我真的想吃人,我用阴鸷的眼神寻找肥胖的母鸡。这时人群里出来一个干瘪的老头,和我一同站在圈里,对我说,你饿了,跟我来。我不敢相信,他替我捡起雨衣,我饥饿,我像阴魂追随鬼司的幡子,跟着雨衣进了动物园。
有鱼我鸡有肉,但份量太少,我狼吞虎咽,吃个半饱。老头混浊的眼一刻不放松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盯着我的中间手。等我吃完,他滑稽地像年轻人一样,把十个手指头的关节按得噼啪作响,然后复查一遍,确信每个关节都没漏网,才慢悠悠地说,有一件轻松的活,不知道你愿不愿干?我很感激老头,是他把我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发现我的饥饿,并赠我美味鱼肉。我用我的中间手抹了一下嘴,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只要求你就坐在那个地方,每天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包吃包住,每月给你八百块。八百块,比小影还多一半!我有点激动,不相信这是真的。老头笑了,说,这是市动物园,不是个人买卖,我们可以先签一个月合同。老头脸上的皱纹可以夹死蚊子。不用签不用签。为表示对老头的信任,我连连摆手。那好,就从现在开始上班,你跟我来。我有了些精力,想着那八百块钱,脚步也轻了,跟着老头屁颠屁颠的像只公猴。
大铁丝网成的笼子里,一只猴子烦躁地走动,地上堆着香蕉瓜子花生壳。老头说,这是一只濒临绝种的名贵猴,叫艾丽丝,不喜欢跟平凡的猴子一起,她情绪不好,我们担心她会忧郁致死,你的工作就是陪她,有可能的话,直到弄到她的同类。我看了看那只猴子,她毛发金黄,体形矫健,眼神里的确有让人心颤的忧郁。我答应了。老头立即打开铁笼把我锁在里面,挥挥手说五点钟准时下班!
艾丽丝满怀戒备地注视着我。我用右手朝她打招呼,艾利斯不理;我左手捡起香蕉朝她示意,她不睬;我尖叫着挥动中间手,艾丽丝终于犹犹疑疑地靠过来。她翘着尾巴,夹着屁股,步伐像t型舞台的模特,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像高贵的女皇,在离我一米外的地方又很矜持地站住了。这时许多人叽叽喳喳地朝我这边涌来。啊,就是这个,快看快看!他们围着我和艾丽丝,指指点点,扔瓜子花生。和濒临绝种的名贵猴子艾丽丝呆在一起,我很高兴,胜于自己就是那只猴子。艾丽丝似乎明白我和她是一条阵线上的,她捡起两条香蕉,递一条给我。我的确又饿了,我用中间手拿着,五秒钟内就把香蕉消灭了。
从人们在大街上围攻我开始,使用中间手忽然成了我的本能反应。吃完香蕉我就学艾丽丝的样子,用四肢在地上走了一圈,我的中间手悬在空中一晃一晃,艾丽丝诧异地看着我。铁笼外的人哄地大笑,我只是想逗逗艾丽丝,没想到却把人逗乐了,我才明白其实这些人看的都是我。
艾丽丝根本不理会人类的哗然,她宠辱不惊,泰然自若,默默地注视着我的中间手,嘴唇蠕动,飞快地咀嚼香蕉,忽然甩掉吃了一半的香蕉,用她毛茸茸的手搭在我的中间手上,仔细观看我的手臂和手掌。她的手柔软,皮肤有点凉,是一双名贵猴子的手,没有因为攀沿、爬行,寻找食物而磨得粗糙生硬。我不知她是国家几级保护动物,国家在她身上花了多少人民币,但肯定和那些一周进几次美容院的女人们一样,是得到精心护理与保养的。像小影的手,成天在摇晃的公交车上撕票、点钞、还得用力扶着坐椅、车杠什么的,以防摔倒,一天下来的钱还不够上美容院做回面膜收拾脸蛋,就只能听之任之,像枯枝一样粗糙得割人。
艾丽丝左手捏着我的中间手,伸出自己右手,手掌比一比,翻过来手背比一比,露出喜欢的神色,完了又抓起我的左手和右手,缓慢地抚摸我手掌上的老茧,"哧"——她张开嘴露出白瓷般的牙齿,发出惊奇的声音,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她一身毛发干净闪亮,我不由得眯缝了双眼,她的漆黑清澈,像一汪清清的泉水,一下子填满我的整个视野,或者说我跳进了那汪清泉中,我被她包围着,透亮的瞳孔像面镜子反照着我,我长发遮面,胡子上残留着瓜壳和痰水,真的像个野人。艾丽丝的眼里凝聚着无比复杂的情感,慢慢地浸透到我的内心,我感觉到她的同情、怜悯、困惑、深深的忧郁和动人的母性温柔。我忽然觉得,我与艾丽丝之间,早已相知。
人们还在嬉笑,我在艾丽丝的目光中自卑地垂下眼睛。
我与艾丽丝渐渐熟悉。那天黄昏,我看到了艾丽丝的眼泪。我知道了她内心的孤独和对爱情的渴望。她让我明白她作为一只名贵母猴的无奈,特殊身份带给她约束和寂寞,不是天意,却是人为。她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虽不想草率地嫁给别的猴子,但也不会那么傻痴地等待另一只不知身在何方的名贵公猴,她不想做老处女,她的忧郁不为人知。我真的看到了艾丽丝的眼泪,她流泪时没有表情,像是一个沉缅于回忆的人,有雨点不经意的滑过她的脸庞。然后她翻看自己柔嫩的手,眺望不远的那片树林。她渴望攀沿。
我和艾丽丝呆着,有时她在我的中间手臂翻捉虱子,有时是我教她玩"你拍一我拍一",更多的时候就是看手,无声地阅读手上的纹路、老茧,甚至指甲里的肮脏东西。你看,就这里!有人说话。我和艾丽丝都懒得理会。啊?是真的呀!我原来有个朋友给我说过长三只手的人,我还不信呢!声音太熟悉了,我一扭头,果然看到黑瘦的小影,她的胸脯还是那样平整,单肩挎着那个小皮包,只是我不知道里放的是大号中号还是小号。要不是艾丽丝扯我一把,示意我不要理会那些人,我差点叫了小影的名字。并不是我多么想她,我只是觉得,小影是个好姑娘,应有个很好的归宿。小影为了看得更真切点,整个人都贴到铁笼子上,铁丝嵌进她的肌肉,她的鼻子已经伸到铁笼子里。好奇怪啊!怎么会长三只手呢?小影说。小影没有像上回那样,起鸡皮疙瘩,还想呕吐,她只是奋力地想更近地看我,更真切地着我。当然小影看不见我的脸。我朝小影挥了挥中间手,小影愣了一下,然后从递放香蕉瓜果的小方格里把自己的手塞进来,示意我跟她握手。小影是唯一一个有胆和我握手的人,而且是个女孩子。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我的中间手递给她,小影小心地握了,表情无限悲悯。我在小影的悲悯中感觉隔膜。
艾丽丝靠着我,轻轻地磨蹭,我闻到她毛发的香气。艾丽丝像广告牌上那个涂着晶莹唇彩的女孩,嘴唇微张形成一个黑洞,仰起头深情地看我一眼,把屁股对着我。艾丽丝的屁股像五月火红的石榴。
一刹那猛然的震颤,我的裤子湿了。窗户四四方方地明亮,行人的脚步渐渐繁忙,我猛然想起女朋友小影,今天是周末,她会来看我。
(2002/3/27)